窗外的晚霞红得像是凝固的血。苏清越靠坐在病床上,面前摊着一份刚送来的结案报告。八十七名涉案人员已全部移送司法机关,十五亿元涉案资金完成冻结,三十九起冤错案件启动再审程序。
数字是冰冷的,但每个数字背后,都曾是一个被扭曲的人生。
病房门被推开。不是护士,也不是医生,是周维和李淑芬。婆婆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但脸上没有往日的温和,只有一种沉重的疲惫。周维跟在她身后,眼下乌青,胡子拉碴,像是几天没睡。
“妈,您怎么来了?”苏清越放下报告,想坐直些,胸口的伤让她动作一顿。
李淑芬没说话,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走到窗边,背对着病床站了很久。病房里的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妈?”苏清越又唤了一声。
“清越啊,”李淑芬终于转过身,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钝刀子,“妈今天来,是想跟你说件事。”
周维想开口,被母亲抬手制止了。
“我打算带安安回老家。”李淑芬看着儿媳,眼神里有关切,有心疼,但更多的是决绝,“不是住几天,是长住。等她上小学,就在老家上。”
苏清越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她看着婆婆,又看向周维,周维低下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是不是……因为我这次又受伤,吓到您了?”
“不是这一次。”李淑芬走到病床边,慢慢坐下,握住苏清越的手。老人的手很凉,掌心有粗糙的茧子,“是每一次。从你当上那个纪委委员开始,这个家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你爸脑梗,现在还躺在康复医院,说话都说不利索。安安才五岁,被绑架了两次,晚上做噩梦哭醒,抱着我说‘奶奶我怕’。周维这几个月瘦了十几斤,白天上班,晚上守着你,还要操心孩子……”
“妈,对不起……”苏清越的眼泪涌上来。
“妈不要你说对不起。”李淑芬的眼泪也落下来,“妈知道你在做大事,在抓坏人,妈为你骄傲。真的,街坊邻居问起来,妈都说‘我儿媳妇是省纪委副书记,专抓贪官’。可是清越啊……”
她用力握着苏清越的手:“妈也是个母亲,是个奶奶。妈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家……就这么散了啊。”
病房里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声。
周维终于抬起头,眼睛通红:“清越,妈说的对。咱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苏清越看着他,这个与她相识十年、结婚七年的男人,此刻脸上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绝望。
“周维,”她轻声问,“你也想让我……辞职吗?”
“我想让你活着!”周维的声音猛地拔高,又强行压低,“我想让女儿有个完整的家!我想让我爸能安心养病,不用每天提心吊胆等着电话,生怕接到的是……是噩耗!”
他走到病床边,蹲下身,仰头看着妻子:“清越,我求你了。咱们不干这个了,行吗?以你的能力,去哪不能找个安稳工作?高校、研究机构、哪怕去企业做法律顾问……咱们换个活法,好不好?”
苏清越看着丈夫通红的眼睛,看着婆婆苍老的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想起十年前,也是在这个医院。那时她刚通过公务员考试,即将去市纪委报到,兴奋得整夜睡不着。周维拉着她的手说:“这条路不好走,但我会一直陪着你。”
她想起五年前,安安出生那天。她躺在产床上,浑身虚脱,周维抱着女儿,眼睛亮晶晶地说:“咱们闺女以后也要像妈妈一样,当个正义的检察官。”
她想起三个月前,她从缅甸死里逃生,躺在重症监护室。周维隔着玻璃窗对她做口型:“坚持住,我和女儿等你回家。”
那些画面一帧帧闪过,最后定格在眼前——丈夫跪在病床边求她放弃,婆婆说要带走女儿,这个她拼了命守护的家,正在她眼前一点点碎裂。
“周维,”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如果今天……躺在病床上的是你,我会跪下来求你辞职吗?”
周维愣住了。
“你不会。”苏清越替他说出答案,“因为你知道,这是你的理想,是你选择的路。就像当年你在部队,执行那些危险任务,我也从来没有说过‘你别去了’。”
她慢慢坐直身体,胸口的疼痛让她额头上渗出冷汗,但她的眼神异常清明:
“我选这条路,不是因为刺激,不是因为权力,是因为我相信这件事必须有人去做。如果连我们都退缩了,那些被腐败逼得走投无路的老百姓,他们该去找谁?”
李淑芬哭着摇头:“清越,妈懂,妈都懂。可这世上总要有人牺牲,为什么非得是我的儿媳、我的孙女?”
“因为我们是穿这身制服的人。”苏清越看向婆婆,眼泪无声滑落,“妈,对不起。我不是个好儿媳,也不是个好妈妈。但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她掀开被子,挣扎着要下床。周维想扶她,被她轻轻推开。
然后,在周维和李淑芬惊愕的目光中,苏清越扶着床沿,缓缓跪了下来。
膝盖触地的那一刻,胸口的伤撕裂般疼痛,但她咬着牙,跪得笔直。
“妈,”她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我求您,别带走安安。也求您……别让我放弃。”
李淑芬惊呆了,慌忙要拉她:“清越!你快起来!你身上有伤!”
“妈,您听我说完。”苏清越坚持跪着,声音哽咽但清晰,“我知道我让这个家受了太多苦。爸的病,安安的伤,周维的憔悴,都是我的错。但我向您保证,从今天起,我会用一切办法保护你们。”
她深吸一口气:“专案组已经给我配了警卫,二十四小时保护。省委家属院的安保已经升级到最高级别。安安下学期会转到内部幼儿园,那里有武警驻守。周维的工作也会调整,不再接触一线办案……”
“可是……”
“妈,”苏清越握住婆婆的手,“我知道这些措施治标不治本。只要我还在这条战线上,危险就永远存在。但我可以向您保证: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冲动冒险,不会再把自己置于必死的境地。”
她转头看向周维,眼神恳切:“周维,你再信我一次。这次收网之后,腐败网络已经被重创,短期内他们掀不起风浪。我会把更多精力放在制度建设上——推动司法改革,完善监督机制,从根源上减少腐败的机会。”
周维看着她,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跪在地上却依然挺直的脊梁,忽然想起很多年前。
那时他们刚谈恋爱,有一次聊起理想。苏清越说:“我想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公平一点,哪怕只能改变一点点。”他笑她天真,她说:“如果每个人都觉得改变一点点没用,那就真的一点都不会变了。”
就是那一刻,他决定要娶这个女孩。
“清越,”他哑着嗓子开口,“你先起来。”
苏清越摇头:“妈不答应,我不起来。”
李淑芬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媳,看着她胸口绷带渗出的血迹,看着她倔强又脆弱的眼神,忽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个儿媳,是她亲自挑的。当年周维带苏清越回家,她就喜欢这个姑娘——眼睛清澈,说话有礼,笑起来两个酒窝。后来知道她要考纪委,李淑芬还偷偷担心过,但周维说:“妈,清越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是啊,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李淑芬弯下腰,用力把苏清越扶起来:“傻孩子,快起来。妈……妈不逼你了。”
苏清越靠在婆婆怀里,放声大哭。像要把这些年的委屈、恐惧、压力,全部哭出来。
周维走过来,把妻子和母亲一起抱住。三个人的眼泪流在一起。
不知哭了多久,苏清越终于平静下来。李淑芬扶她坐回床上,用毛巾擦她的脸:“看看,眼睛都肿了。让护士看见,还以为咱们家欺负你呢。”
苏清越破涕为笑,又因为牵动伤口倒吸一口冷气。
“妈,”她小声说,“那安安……”
“安安还跟着我。”李淑芬说,看到儿媳脸色一变,又补充道,“但不是回老家。就在省城,我照顾她。但你得答应我,每天不管多晚,必须回家。周末必须抽出一天陪孩子。”
“我答应!”
“还有,”李淑芬看向儿子,“周维,你工作调整的事,抓紧办。以后尽量少出差,多顾家。”
周维点头:“好。”
“最后,”老人看着儿媳,眼神严肃,“清越,妈知道你肩上有担子,有责任。但你要记住:你不是钢铁做的,你也会累,也会疼。以后再有危险任务,不许冲在最前面。你是领导,要学会指挥,懂吗?”
“懂,我记住了。”
李淑芬叹了口气,摸了摸儿媳的头发:“吃饭吧,汤都快凉了。”
她打开保温桶,鸡汤的香气弥漫开来。周维盛了一碗,苏清越接过,小口小口地喝。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病房里亮着温暖的灯光。这一刻,这个濒临破碎的家,终于找到了一条岌岌可危但依然存在的平衡线。
喝完汤,李淑芬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临走前,她走到门口又回头:
“清越,妈还是那句话——妈为你骄傲。真的。”
门关上了。
病房里只剩下夫妻二人。苏清越靠在床头,周维坐在床边,两人沉默了很久。
“对不起。”苏清越先开口。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周维握住她的手,“我不该逼你,也不该……怀疑你的选择。”
“你没有怀疑,你只是害怕。”苏清越轻声说,“我也怕。每次看到安安,我都怕。怕她因为我受到伤害,怕她长大后恨我。”
周维摇头:“安安不会恨你。她昨天还跟幼儿园老师说,‘我妈妈是抓坏人的英雄’。”
苏清越的眼泪又涌上来。
“周维,”她看着丈夫,“如果……如果有一天,我真的……”
“没有那一天。”周维打断她,用力握紧她的手,“你要活着,好好的活着。看着我升官,看着安安长大,看着咱们俩头发都白了,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苏清越笑了,带着眼泪:“好。”
夜渐深。周维趴在床边睡着了,呼吸平稳。苏清越却睡不着。
她轻轻下床,走到窗前。城市的夜晚灯火通明,看起来安宁祥和。但她知道,在这安宁之下,还有多少黑暗在滋生。
婆婆说得对,她不能总是冲在最前面。省纪委副书记这个位置,能调动的资源、能推动的改革,远比一个冲锋陷阵的战士要多。
她想起那份“保护伞名单”上的七个名字。李正明交代的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大鱼,还藏在更深的水底。
还有境外那条线——赵天龙转移出去的资金,东南亚那个军阀,跨境洗钱网络……这些都需要国际合作,需要更高级别的协调。
她的战场,正在从一线搏杀转向更复杂的斗争。
回到床边,她看着熟睡的周维,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这个男人,陪她走过最艰难的日子,今后还要继续陪她走下去。
她拿起手机,给秘书小陈发了条消息:“明天上午,请技术组和战略研究室的同志来医院开个会。另外,帮我联系中央纪委国际合作局的同志,我想了解跨境反腐的最新进展。”
发完消息,她躺回床上,闭上眼睛。
胸口的伤还在疼,但心里某个地方,好像没那么疼了。
家庭危机暂时渡过,但真正的战斗,才刚刚进入新的阶段。
而她,已经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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