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热浪裹挟着机器运转的嗡鸣，无情地穿透铁皮厂房的每一道缝隙。五金厂流水线上的工人们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械臂，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动作，汗水沿着额角滑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在这片由金属、汗水与噪音构成的工业图景中，仓库管理员阿娟正清点着刚到的原料。她风韵犹存，眉眼间还残留着几分乡野赋予的清秀，但长期的工厂生活已在她的眼神里刻下了难以掩饰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她动作麻利，登记本上的字迹虽谈不上漂亮，却工整清晰。
“阿娟，这批货的单据收好，等下梅厂长可能要查。”一个同事喊道。
“晓得了。”阿娟应着，手下动作更快了几分。提到“梅厂长”三个字，她的心跳不易察觉地漏了一拍。
梅厂长身材微微发福，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下，是一张总是带着几分矜持笑意的圆脸。他在这家厂里经营多年，深得老板信任，算是个手握实权的人物。
几天前，就是在这个弥漫着原料和机油混合气味的仓库里，老梅背着手巡视，停在正弯腰清点货物的阿娟身边。目光在她因汗水而微微贴在背上的工装停留片刻，然后，用一种看似随意的口吻，抛出了一个足以改变阿娟命运的信号。
“阿娟啊，仓库主管的位置非你莫属。”老梅的声音不高，“有机会，我跟老板提提，让你来当这个仓库主管。”
话音落下，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旁边的阿娟，则猛地抬起头，脸颊因激动和突如其来的惊喜而泛起红晕。主管！那意味着更高的工资，更体面的位置，意味着她进入公司管理中层干部。那是对她辛苦付出的一种承认，是她在这座冰冷城市里挣扎求存多年后，终于看到的一丝曙光。
“梅……梅厂长，感谢栽培。”阿娟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结巴，但眼里的光却亮得惊人。
“哎，我说你行，你就行！就这样定了”老梅大手一挥，语气笃定，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恩赐姿态，“好好干，我心里有数。”
阿娟一遍又一遍回忆老梅的口头承诺的空头支票。
那一刻，老梅在阿娟眼中，简直是浑身散发着光芒的救世主。她一连串地道谢，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甜美起来。
然而，这颗投入阿娟心湖，激起巨大波澜的石子，在老梅自己心里，却迅速沉淀为一块坚硬的、令他寝食难安的石头。当初在仓库里，当着众人的面，为了彰显自己的权力，也带着几分在阿娟面前显摆，并顺势拿捏这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下属的隐秘心思，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了那个承诺。可冷静下来仔细一想，他才意识到其中的风险。
阿娟什么背景？一个从农村来的打工妹，初中毕业，在厂里不过待的年数多，虽然做事还算认真，但离一个主管的要求，无论是能力、经验还是威望，都差得太远。仓促给她头衔，下面的人能服气？其他部门的主任会怎么看？无疑是确认了自己和她的那点绯闻隐私？最重要的是，老板那里怎么交代？老板最看重能力和稳定，自己推荐一个明显资历不足的人，会不会让老板怀疑自己任人唯亲，甚至判断力出了问题？这简直是在拿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位置开玩笑！
而且，他内心深处那个更隐秘、更不堪的盘算，也开始清晰地浮现出来。这个悬而未决的“主管”职位，就像吊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是控制阿娟的绝佳工具。只要承诺不兑现，阿娟就会一直对他抱有期望，心存感激，甚至……为了这个位置而不得不对他更加顺从，随时可以满足自己的欲望。他享受着这种掌控他人命运的感觉，幻想着可以借此，在枯燥乏味的工厂管理生活之外，于仓库那一方相对独立的天地里，寻找到一些由他主导的、不足为外人道的片刻“快乐”与刺激。老梅反反复复搓着双手，情不自禁的抚摸自己。
于是，老梅采取了“拖”字诀。他不再主动提及此事，仿佛仓库里的那番话只是一阵吹过即散的风。
可阿娟却无法当作一阵风。升迁的渴望像藤蔓一样，在她心里疯狂滋长，日夜缠绕着她的思绪。她一边更加细致地工作，把仓库整理得井井有条，一边期望着老梅能看到她的努力。她更加留意自己的穿着，即使在统一的工装下，也会在领口或发型上做些不易察觉的小小改变。只要有与老梅独处的机会，便无限拉近二人距离。
食堂，成了她发动“无声攻势”的主要战场。每到饭点，她的目光就像雷达一样，在拥挤的人群中搜寻着老梅的身影。一旦锁定目标，那目光便变得复杂起来——有小心翼翼的探询，有幽怨缠绵的催促，有楚楚可怜的期盼，偶尔，当老梅看过来时，她还会迅速递上一个混合着依赖与诱惑的、湿漉漉的秋波。暗示和老梅一起走进仓库角落的小屋。
起初，老梅对这种目光的追逐还有些受用，这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和某种阴暗的占有欲。但渐渐地，他感到吃不消了。阿娟的眼神越来越大胆，也越来越固执，像牛皮糖一样黏着他，无论是在食堂，还是在车间走廊不期而遇，那无声的诉求都如影随形。他开始刻意避开食堂的高峰期，或者选择坐在角落里，背对着大多数人。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忐忑。一边是贪恋那种被年轻女性渴望和依赖的感觉，一边是恐惧于承诺兑现后可能带来的种种麻烦和失控。他仿佛骑上了一头凶猛的老虎，上去时容易，现在却不知该如何下来。
这天下午，老梅心烦意乱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窗外的机器噪音似乎比往常更令人烦躁。桌上摊着几份生产报表，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阿娟那张写满期盼的脸，和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不断在他脑海里闪现。
他烦躁地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随手拿起桌上几天前送来的一份行业内部通讯报纸，漫无目的地翻看着。上面大多是些行业动态、政策解读和枯燥的技术文章。他的目光机械地扫过密密麻麻的铅字，直到角落里一则不起眼的招聘广告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家规模与他们相当的同行企业，正在招聘几名基层管理人员。广告设计得很普通，老梅的目光原本已经滑了过去，却又像被什么拉住似的，猛地收了回来。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了“任职要求”那一栏。
那里清晰地列着几条，其中第一条便是：“**大专及以上文化程度，相关专业优先。**”
“大专及以上文化程度……”
老梅在心里默念着这几个字，一遍，两遍……突然，像一道强烈的闪电劈开了连日来的阴霾，他混沌焦灼的脑海瞬间一片雪亮！
对啊！学历！这可是个硬得不能再硬的指标！是横亘在阿娟这种打工妹晋升之路上一道几乎不可逾越的鸿沟！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解脱感，混合着一种为自己急中生智产生的得意，像暖流一样瞬间涌遍他的全身。他脸上的肌肉彻底松弛下来，多日来的阴郁一扫而空，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翘起，勾勒出一个混合着狡黠、阴险与自得的、极其诡异的笑容。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眼角笑出的细密皱纹。
“呵呵……哈哈……”他低低地笑出声来，手指用力地在那行“大专文化程度”上敲击着，仿佛那是通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
“妙啊！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坐回椅子上，身体向后靠在椅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一个绝妙的、一劳永逸的计策在他脑中迅速成型、完善。他根本不需要自己去当那个恶人，不需要直接拒绝阿娟，那样既掉价，还可能引来阿娟的怨恨和不可预料的后果。他只需要巧妙地、不露痕迹地设立一个她永远无法达到的标准。
他可以把这则招聘广告作为一个“证据”，作为“公司”或“行业”的普遍要求。他可以装作一个同样无奈、同样想帮她却无能为力的管理者。对，就这样！不是他老梅不帮忙，不是他言而无信，而是公司的规定如此，是老板的要求如此，是你阿娟自身的条件实在够不上这个硬杠杠！
这样一来，他不仅能从眼下这令人窒息的无形纠缠中彻底解脱出来，还能维持自己“有心无力”、“言出必行却受制于规则”的正面形象。他甚至恶趣味地预想到，阿娟在得知这个“规定”后，很可能还会因为自身学历低而感到自卑和愧疚，反过来安慰他“没关系，梅厂长，我知道您尽力了”。到那时，他或许还能以“安慰”为名，继续维持这种暧昧的、由他完全掌控的关系。
完美的金蝉脱壳！一石二鸟！
老梅越想越得意，忍不住又拿起那张报纸，仔细端详着那则招聘广告，仿佛在看一份价值连城的宝藏。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是一种将他人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属于猎食者的笑容。
他小心地将那份报纸折好，收进抽屉里。然后，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衬衫领口和梳得油亮的头发，清了清嗓子，脸上换回平日里那副矜持而威严的表情。
他准备找一个“恰当”的时机——或许是在下次去仓库“巡视”的时候，或许是在食堂“偶遇”的时候——用一种充满惋惜和无奈的语气，向阿娟透露这个她“注定”无法满足的、“刚刚从老板那里确认的”硬性规定。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阿娟在听到这个消息时，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那写满失望、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那画面，让他产生了一种扭曲的快感。
而他，将再次稳坐钓鱼台，依然是那个掌握着权力、令人敬畏的管理者。仓库里的那个承诺，将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消散在充满机油味的空气里。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忙碌穿梭的工人身影，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油然而生。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他志得意满的脸上，将那丝尚未完全褪去的诡异笑意，映照得格外清晰。
计已定，局已成。只待那可怜的猎物，懵懂地踏入他精心布置的、名为“现实”的陷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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