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潮湿的雾气还未被初升的太阳完全驱散,工业区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金属和机油混合的、略带涩味的气息。阿娟已经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宿舍的硬板床硌得她肩胛骨生疼,但比这更难受的,是心里那头四处冲撞、找不到出口的野兽。
保安大刘昨天上午透露的那个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娟姐,昨天晚上和老梅在一起喝酒,他说过两天工厂任命,您是仓库副主管”
大刘离开仓库后,留给阿娟一个巨大的悬念,她站在堆满原料箱的仓库里,心跳如擂鼓。
梅厂长,老梅。这个名字在她舌尖滚过,带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是他提的名?真的吗?
此刻,躺在宿舍的床上,听着同屋另一个女工均匀的鼾声,阿娟把那天的对话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昨天,今天,按大刘的说法,那明天就要开会了。时间仿佛被拉成了粘稠的糖丝,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异常缓慢而清晰。她盯着天花板上那块因为渗水而形成的、形似地图的污渍,感觉自己就像那地图上一个找不到坐标的小点,漂浮在未知的命运里。
她对大刘的话,是将信将疑的。可信之处在于,大刘这人虽然有点咋咋呼呼,但从不无中生有,尤其这种人事变动,他总能从各种渠道比别人早一步嗅到风声。可疑之处则在于——她阿娟难道没有更直接、更可靠的渠道吗?是的,她可以去找老梅,直接问个明白。以他们之间那种超越普通上下级的关系,开口问一句,似乎并不过分。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掐灭了。不行。绝对不能去问。这一问,岂不是直接把大刘卖了?以后谁还敢跟她透消息?更重要的是,她去问,老梅会怎么想?会觉得她沉不住气,迫不及待?还是觉得她在用他们之间的关系给他施压?男人,尤其是老梅这种位置的男人,最忌讳这个。那点微妙的、上不得台面的情分,经不起这样直白的消耗。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木板床发出“嘎吱”一声抗议。
突然,一个冰冷的记忆碎片像毒蛇一样窜入脑海——大概是一个月前,也是在仓库门口, 她无意中听到老梅和实习生小翠的谈话。
“……小翠啊,你是大专生,有文化,基础好,好好干,仓库这边将来还是要靠你们年轻人挑大梁的。”老梅的声音带着长辈式的温和,但那份温和里,阿娟听出了别样的意味。
“梅厂长,我会努力的,就是……就是经验还不足。”小翠的声音怯生生的,带着刚出校门的青涩。
“经验可以积累嘛。我看好你。等这次调整到位,仓库主管这个位置,我觉得你就可以先锻炼起来……”
当时阿娟像被钉在了原地。她屏住呼吸,悄悄退开,没让那两人发现。事后,她不断安慰自己,那也许只是领导画饼、鼓励新人的惯常伎俩,当不得真。小翠一个刚来几个月的黄毛丫头,懂什么仓库管理?账目、盘点、出入库流程、供应商协调,哪一样不是她阿娟手把手教出来的?
可现在,结合大刘的消息,那段被她刻意遗忘的对话,变得无比清晰而刺耳。
“天啊……”阿娟在心里呻吟一声,“大刘会不会是听错了?老梅当时许诺的是小翠,不是我?”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野草一样疯长。她猛地坐起身,动作大到把下铺的姐妹都惊动了,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阿娟僵在那里,不敢再动,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
上午的工作时间,阿娟觉得自己像个被上了发条的木偶,动作机械,灵魂却飘在半空。核对单据,手指按在计算器上,却半天按不出一个数字;指挥搬运工摆放货物,话说了一半却忘了下半句。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坐在角落办公桌后的小翠。
小翠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依旧穿着那件洗得有点发白的浅蓝色工装,扎着简单的马尾,低着头,认真地对着电脑录入数据,偶尔抬起手推一下滑到鼻梁上的眼镜。她那副安静、专注、与世无争的样子,看不出任何即将被提拔的征兆。
阿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她拿起水杯,走到小翠旁边,假装看她屏幕上的数据。
“小翠,忙呢?”
“嗯,娟姐,把这周的入库单录完。”小翠抬起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哦,辛苦了。”阿娟抿了口水,状似随意地问,“最近……好像没听你提有什么特别的事?”
小翠眨巴着大眼睛,有些茫然:“特别的事?没有啊娟姐,每天都差不多。”
阿娟的心沉了沉,又不死心地引导:“比如,梅厂长那边,没交代你额外做点什么?准备个报告什么的?”她记得以前老梅要提拔谁,总会让对方提前准备点材料,好在会上发言。
小翠更困惑了,摇摇头:“没有啊。梅厂长最近都没来仓库。”
试探无果。小翠要么是演技太好,要么是真不知情,或者,老梅对她另有安排,无需这些铺垫。阿娟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里更没底了。
怎么办?看样子,绕来绕去,最终还是得从老梅那里找到突破口。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快十一点了。中午吃饭,老梅通常会在食堂和几个中层一起。也许,能在食堂“偶遇”,观察一下他的神色,或者……?
午饭时间,食堂里人声鼎沸。阿娟打了饭,没有像往常一样和仓库的姐妹坐在一起,而是找了个靠近老梅经常座的位置。她食不知味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菜,眼睛像雷达一样扫描着入口和出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食堂陆续进去了生产部主任、财务科长老李……唯独不见老梅的身影。
他今天没来食堂?阿娟心里咯噔一下。后来才从一个相熟的食堂阿姨那里听说,梅厂长昨晚喝多了,胃不舒服,今天在办公室喝点牛奶垫垫,午饭不下来了。
希望落空。阿娟看着餐盘里剩了大半的饭菜,彻底没了胃口。
她不能去厂长办公室。光天化日之下,若无重要公事,频繁往厂长办公室跑,算怎么回事?那些风言风语,她不是没听过。她和老梅那种说不清道不明、介于暧昧与利用之间的关系,是她手里一张不能轻易打出的牌,也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她必须维持表面的距离,尤其是在这种敏感时刻。
下午上班,阿娟都如坐针毡。仓库里压抑的空气让她几乎喘不过气。一个念头在她心里成型。她走到小翠桌前,脸上挤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笑容:
“小翠,这份仓库材料库存报表,你整理一下,送到厂长办公室去。要是梅厂长不忙,你就顺口提一句,说我们仓库最近整理得不错,看他有没有空过来指导一下工作。梅厂长也好久没来我们仓库了。”
她顿了顿,又特意强调:“你就随口一提,别说是我让请的,就说是大家觉得厂长好久没来,盼着他来看看。”
她把“顺口”、“随口”咬得很重,试图掩盖自己的刻意。让小翠去,是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小翠是新人,态度恭顺,由她提出“请领导指导工作”,合情合理。
小翠不疑有他,接过报表,乖巧地点点头:“好的,娟姐,我这就去。”
小翠离开的这二十分钟,阿娟觉得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一会儿假装整理货架,一会儿又去核对墙上的库存表,耳朵却始终竖着,捕捉着门口的每一个脚步声。
终于,小翠回来了。
“娟姐,报表送过去了。”小翠说。
“嗯,梅厂长怎么说?”阿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梅厂长没在办公室,秘书说他去老板那边了,好像有重要事情在谈。”
“哦……”阿娟的心又沉了下去,“那,你没等他回来?”
“我等了一会儿,看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就把报表放他桌上了。”
希望再次破灭。阿娟感到一阵无力。老梅在老板办公室?是在谈人事安排吗?这个念头让她更加焦灼。
快到下班时,她几乎是用尽最后一点耐心,又找了个由头让小翠去厂办一趟,看看有没有需要带回仓库的文件。小翠回来后,依旧是摇头:“梅厂长还没回来。”
算了,不用再打听了。阿娟在心里对自己说,像是对一场徒劳努力的告别。再打听下去,不仅没用,反而可能引起小翠或其他人的怀疑。反正,明天,最迟明天晚上,一切都会有答案。是喜是忧,总要见分晓。
只是,这个夜晚,对阿娟来说,注定是漫长的煎熬。宿舍里,姐妹们聊天的声音,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窗外远处传来的机器轰鸣声,都变成了折磨她神经的噪音。她躺在床上,闭着眼,脑子里却像过电影一样,闪过无数画面——老梅偶尔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眼神,小翠那看似无辜的脸,大刘信誓旦旦的表情,还有她自己在这仓库里忙碌了整整五年的日日夜夜……直到天色蒙蒙亮,她才迷迷糊糊地浅睡过去。
第二天,阿娟起得比平时更早。镜子里的人,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脸色也有些憔悴。她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些,振作些。
按照她的经验,工厂开会,如果是下午,上午一定会发通知;如果是晚上,中午之前通知也会通知出来。她一整个上午,心思都没在工作上,耳朵时刻竖着,留意着厂区广播和任何可能来自办公室的电话或人员。
期间,保安大刘又晃悠到了仓库门口。他今天换了一身干净的保安制服,头发也似乎精心梳理过。他站在门口,环视了一下仓库,目光在阿娟和小翠身上短暂停留,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却又秘而不宣的笑容,什么也没说,只是冲阿娟微微点了点头,便又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出仓库。
下午终于收到工厂办公室的通知,晚上7点,中层正副职及以上干部在会议室开会。
阿娟、大刘也在出席会议人员名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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