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刮过工业区的每一个角落。年关将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归心似箭与年终琐事的焦躁气息。大刘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站在办公室的窗边,望着楼下空荡荡的停车场,心里那份原本被老梅一句话熨帖得平平整整的底气,也随着年关的临近,渐渐起了褶皱。
老梅和老板外出考察已经快一个星期了,说是去考察什么新的自动化生产线,为明年扩大生产规模做准备。大刘几次想去老梅办公室门口“偶遇”,都扑了空。眼看日历一页页撕掉,距离春节假期只剩不到一个月,他上次拍着胸脯向老家表弟承诺的“春节前签下五金厂废品收购合同”的事,还毫无进展。表弟在电话里那急切又带着几分巴结的声音,像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在他的神经上。
不能再等了。他终于咬了咬牙,避开办公室里的其他人,躲进卫生间,给老梅发了一条措辞谨慎却又点明要害的信息:“梅哥,年前关于厂里废品承包合同的事儿,不知您是否还有安排?我这边有个亲戚的公司,资质信誉都很好,一直很想为厂里服务。”
信息发出去,如同石沉大海。那一个下午,大刘做事都有些心不在焉,手机屏幕一亮他就立刻抓起来看。直到快下班时,手机才终于震动了一下,是老梅的回复,言简意赅:“知道了。这事我记着呢。你直接去找阿娟,让她帮忙把合同草稿先看着定一下,等我回来就签。别提是我让你去的,废品那块一直归仓库管。”
短短几行字,大刘反复看了三遍,尤其是“等我回来就签”这几个字,像一颗定心丸,让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尚方宝剑到手了!虽然老梅嘱咐不要提他,但这在大刘看来,不过是领导惯常的避嫌手法,核心意思很明确——这事定了,走个流程而已。
他心情瞬间由阴转晴,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老梅让他找阿娟,这更是“自己人”的明证。阿娟是虽然现在当了仓库副主管,但说到底,还不是老梅说了算?这事在她那里,不就是走个过场?
第二天一早,大刘揣着这份“笃定”,脚步轻快地来到了仓库。仓库里弥漫着金属和机油混合的独特气味,高高的货架几乎要顶到天花板,显得有些压抑。年关盘点,仓库里比平时更忙乱一些,小翠推着叉车来来往往。他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办公区核对表格的阿娟。阿娟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工装,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眉头微蹙,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侧影竟透出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干练与严肃。
大刘四下张望,见旁边暂时没人注意,便快步走了过去,脸上堆起熟络的笑容:“阿娟,忙着呢?”
阿娟闻声抬起头,见是大刘,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外,随即也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容:“哟,刘大队长,今天什么风把你吹到我们仓库这偏僻地方来了?”语气里带着几分同事间常见的玩笑,但也仅止于此。
“嗨,什么队长不队长的,瞎忙。”大刘摆了摆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几乎是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开门见山地说道:“找你是有个好事儿。这不,厂里废品收购的合同快到期了吗?我有个老表,开了个公司,专门做这个的,规模、价格、服务,绝对比现在这家强!这事儿你看,合同草稿什么的,是不是可以先准备起来了?”他下意识地差点说出老梅,幸好及时刹住了车,说得模糊而肯定,意图再明显不过。
阿娟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放下手中的笔,身体微微向后靠了靠,拉开了与大刘过于亲近的距离,语气平和却公事公办:“哦,是这个事啊。公司确实在考虑明年的承包商。现在合作的这家,服务还算稳定,前几天他们的负责人也联系过我,表达了续签的意向。”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着大刘,“刘队有推荐新的公司,我们当然是欢迎的。市场竞争嘛,对公司是好事。那就麻烦你把新公司的相关资料,比如营业执照、资质证明、过往案例和报价单,拿过来我先了解一下吧。一切按公司的流程来。”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拒绝,也没答应,完全是一副标准化的职场应对姿态。大刘心里“咯噔”一下,那股子轻快劲儿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一半。他预想中阿娟热情响应、甚至主动帮忙出主意的场面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礼貌的疏离和程序化的回应。他感觉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种使不上劲的烦躁。
“资料啊,有,都有!”大刘勉强维持着笑容,“我明天,不,今天下午就给你送过来!”
“好的,不着急。”阿娟点了点头,重新拿起笔,目光回到了表格上,补充了一句,“刘队,你放心,我们一切按公司程序,公事公办。”
“公事公办”这四个字,她特意稍稍加重了语气,像一枚小小的图钉,把大刘心里那点侥幸钉在了墙上。
大刘有些讪讪地离开了仓库,来时轻快的脚步变得有些沉重。他安慰自己,阿娟刚当上主管不久,可能比较谨慎,怕被人说闲话。把资料送过去,白纸黑字,再加上老梅那边的默许,她总该明白了吧?
当天下午,大刘就把表弟公司那些精心准备、甚至略带水分的资料整理好,再次来到了仓库。这次,他特意挑了个临近下班、人应该比较少的时间点。
仓库办公区果然安静了不少,只有阿娟还在电脑前忙着什么,远处货架间,隐约能看到仓管员小翠在整理东西。
大刘走过去,把装着资料的文件夹轻轻放在阿娟桌上,脸上挤出更加殷勤的笑容,声音压得比上次更低,几乎像是耳语:“阿娟,资料都在这儿了。我老表那边说了,只要能成,绝对亏待不了……呃,一定会感谢你的帮忙。这事,就多拜托你了!”说着,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带的公文包侧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礼品袋,里面是几支某知名品牌的护肤品小样和一支正装口红——这是他老婆阿芳怀孕前买的,牌子不错,还没开封,怀孕后也不能用了,他觉得拿来送人情正好。他飞快地将礼品袋推到文件夹旁边,“一点小意思,女人家用得。”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市井常见的熟稔与“诚意”,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人情往来。
阿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没有去看那个礼品袋,而是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大刘,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刘队!你这是干什么?拿走!”
大刘被这突如其来的严厉弄得一愣,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阿娟不等他反应,继续说道,语速快而清晰:“我昨天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公事公办!你把资料留下,公司会按流程评估。这些东西,你立刻拿回去!让别人看到像什么样子?影响多不好!”她的目光扫过那个礼品袋,像是看到了什么不洁的东西,“公司开会强调了无数次,要杜绝任何形式的利益输送,保持采购和外包环节的廉洁。刘队,这个规矩你不懂吗?”
就在这时,或许是听到了这边略显激动的声音,仓库深处的小翠好奇地探出头来往这边张望了一眼。
那一眼,像一道无形的聚光灯,打在大刘脸上,让他感到一阵火辣辣的尴尬和难堪。他感觉自己就像个试图行窃却被当场抓住的小丑,所有的心思和手段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手忙脚乱地一把抓回那个烫手山芋般的礼品袋,塞进包里,嘴里胡乱地应付着:“好,好,公事公办,公事公办……那我先走了,资料你慢慢看……”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背后仿佛还能感受到阿娟那冷冽的目光和小翠好奇的注视。
直到走出仓库大门,被寒冷的冬风一吹,大刘才感觉脸上的热度稍稍退去,但一股强烈的憋闷和恼怒却从心底涌了上来。他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妈的!”他忍不住低骂了一句,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羞愤、不解、挫败感交织在一起。
“这女人怎么回事儿?”他愤愤地想,“才当上几天官,口气就这么硬了?装什么清高!还‘影响不好’、‘公司规定’……拿这套来压我?以前怎么没见她这么原则性强?”
他想起了以前阿娟还在普通岗位时,见面总是客气地打招呼,偶尔还会开几句玩笑,以前给她的那些保健养颜的她从来没有拒绝。这才当了几天仓库主管,就翻脸不认人了?他几乎可以肯定,阿娟是故意在拿捏他,是在摆主管的架子。
“肯定是觉得我已经去找过老梅,没提前经过她,伤了她的面子了?还是嫌我给的‘意思’不够分量?”他习惯性地用自己那套人情世故的逻辑去揣测阿娟的行为,“女人就是小心眼!当了官就不一样了,六亲不认!”
他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阿娟那种纯粹基于规则和职位的拒绝。在他的社会阅历里,办事靠关系、靠打点,是天经地义的潜规则。阿娟的“公事公办”,在他眼里成了不通人情、故作姿态,甚至是对他的一种羞辱。
他点着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阴晴不定。老梅那边说得模棱两可,阿娟这里又铁板一块,表弟那边还眼巴巴地等着消息……这合同的事,看来比他想象的要棘手得多。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关系网中,原本以为握在手里的线头,现在却变得缥缈无踪。
接下来的几天,大刘都有些心神不宁。他几次想再给老梅发信息,旁敲侧击一下,但又怕催得太紧引起反感。他也想过是不是再找别的途径,或者给阿娟送点更“实在”的东西,但一想到她那天的冷脸和小翠张望的眼神,就又打消了念头。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个他待了多年的工厂,某些规则正在悄然改变。而他赖以生存的那套老办法,似乎正在逐渐失效。这种变化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恐慌。
而仓库那边,阿娟在收到资料的第二天,就将所有参与竞标(包括现有承包商和大刘表弟的公司)的资料整理成册,附上初步的对比分析,准备提交给上级主管老梅的邮箱,完全遵循了公司新制定的供应商评估流程。在做这些的时候,她的脸色平静无波,仿佛那天大刘的举动,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只是在关上电脑的那一刻,她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或许有对人情世故的无奈,也有对守住底线后的一丝坦然。
工业区的寒风依旧,年关的脚步更近了。一场看似平常的废品承包合同之争,像一面镜子,映照出转型期中人与人间微妙的关系变化和价值观的碰撞。大刘的烦躁与阿娟的坚持,都在这片年末的喧嚣中,沉淀为这个工厂故事里又一个耐人寻味的注脚。合同的最终归属尚未可知,但某些东西,已经在这一来一往的拒绝中,悄然改变了。
喜欢老梅的咸猪手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老梅的咸猪手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