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意尚未散尽,正月里的热闹却已像退潮般,迅速席卷着离开了这片土地。年,算是过完了。
对于千万背井离乡的打工者而言,春节是一场短暂而奢侈的梦。梦里是妻儿团圆,是乡土温情,是卸下疲惫的喘息。然而梦醒时分,铁一般的现实便矗立在眼前——工厂的机器需要运转,生活的重担需要扛起,通往远方的绿皮火车,再一次成为了命运的摆渡船。
老梅是这洪流中的一员,却又有些不同。
就在大多数工人还在计算着假期最后一天,恋恋不舍地咀嚼着家乡味道时,老梅已经踏上了返程的列车。硬座车厢里空荡荡的,与年前摩肩接踵的盛况形成鲜明对比。他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依旧枯黄的原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决绝。
离开老家前的那个晚上,他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去满足自己的老婆。那不像是一场温存,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补偿,一种用身体的极致纠缠来安抚漫长别离带来的愧疚与不安。老婆在他身下像一滩软泥,最后只是喃喃地说:“在外面……别太累着自己,家里……有我。”
老梅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了她。他知道,这句话里的辛酸和重量。
他是聪明人。在工厂里摸爬滚打十几年,从一名普通技工爬到一厂之长的位置,他太懂得“表现”的重要性。放假前,他永远是最后一个离开工厂的人,要亲自巡查完每一个车间,确保安排好了每一个生产环节。收假时,他又必须是第一批回来的人,至少要提前两天。这并非规章制度,而是他给自己立下的规矩,是做给老板看的姿态。他要让老板知道,这个厂子,是他老梅真正放在心上的“家”。
列车到站,踏上这座熟悉又陌生的沿海城市,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与老家的干冷截然不同。他没有耽搁,拖着简单的行李,径直回到了那个位于工厂附近、租了多年的单间。放下行李,甚至没来得及烧口水喝,洗把脸,他便匆匆赶往工厂。
工厂生产车间发出不太响的机器声,只有保安老张在门卫室打着盹。看见老梅,老张一个激灵醒过来,满脸堆笑:“梅厂长,这么早就回来了?年过得好啊!”
“好,好。”老梅点点头,递过去一支从家里带来的烟,“厂里没事吧?”
“没事没事,好着呢!就老板和老板娘都还在。”
老梅眼神微动,点了点头,没再多问,迈步走进了厂区。
空旷的厂区有点冷清,只有风声掠过铁皮屋顶的呜咽。他先去加班的各个车间转了一圈,运行一切如常。
巡查完毕,他走向办公楼,径直敲响了老板办公室的门。
“请进。”里面传来老板沉稳的声音。
老梅推门进去,老板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泡茶,见到他,略显惊讶,随即露出笑容:“老梅?这么快就回来了?不在家多待两天?”
“年过完了,心里惦记着厂里,就早点过来看看。”老梅笑着,笑容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勤勉,“老板,给您拜个晚年,新年发财。”
“发财发财,大家一起发财。”老板心情似乎不错,示意他坐下,“来来,正好,尝尝我新弄来的凤凰单丛。”
老梅依言坐下,双手接过小巧的茶杯。茶汤金黄透亮,香气高锐。他不懂茶,但知道这是老板的爱好。两人闲聊了几句家常,老板问了问老家的情况,老梅一一作答,语气轻松。但话题很快转到了工厂。
“今年的订单情况看来不错,几个大单子就得抓紧排产了。”老板抿了口茶说道。
“老板放心,我下午就去生产部那边看看,把计划先做出来,老梅立刻表态。
“嗯,交给你我放心。”老板满意地点点头,“你是厂里的老人了,有你在,我省心不少。”
又坐了一会儿,喝了几杯茶,汇报完一些初步想法,老梅便知趣地告辞出来。姿态做足了,分寸也拿捏好了。
刚回到自己那间略显拥挤的办公室,还没坐下,大刘就找来了。
“梅厂长,您回来了?”大刘探进头,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他是老梅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为人踏实肯干,脑子转得够快,够“活络”。
“刚回来,正想找你呢。”老梅招招手让他进来,“坐。假期厂里没什么事吧?”
大刘在对面坐下,一五一十地汇报起来:“没啥大事,就是年三十晚上值班的老王有点感冒,我让他回去休息,我来顶了一晚。其他都正常,按您吩咐,每天巡查三次,记录都在这里。”他说着递过来一个值班日志。
老梅接过日志,随手翻看着,看似随意地问道:“老板……最近没什么特别的吧?我看他刚才心情挺好。”
大刘想了想,摇摇头:“没听说啥特别的。”
老梅沉吟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问出了那个他最关心的问题:“那……老板娘呢?有没有说什么?”
问这话时,老梅的眼神锐利地盯着大刘。他不得不特别在意老板娘。那是横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几年前,老板娘不顾他的反对,硬是把工厂食堂承包给了她那个游手好闲的小舅子。结果可想而知,食堂饭菜质量一落千丈,一度出现过食材不新鲜,导致几个工人拉肚子的事件。
工人们怨声载道,生产效率都受到了影响。作为厂长,生产、生活他都得管。他先是找老板娘那个小舅子沟通,对方阳奉阴违。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直接把问题捅到了老板那里。
老板当时发了火,把食堂承包人叫去狠狠训了一顿,情况才稍有改善。但从此,老板娘就彻底恨上了他。老梅心里清楚,在老板娘眼里,自己就是个“不懂事”、“不给面子”甚至“挑衅她权威”的外人。她一直想找机会把自己弄走,换上她“自己人”。只是这几年工厂效益不错,老梅把生产管理得井井有条,老板倚重他,她才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和借口。
这根刺,就一直扎在那里,不时隐隐作痛。
大刘被老梅看得有些不太自然,挪动了一下身子,还是摇头:“老板娘……也没说啥。”
老梅“嗯”了一声,不再追问。他知道从大刘这里问不出更多了。感觉大刘对管理层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并不敏感,或者说,他还有距离。
“行了,没事就好。”老梅脸上重新挂上笑容,“晚上有空吗?到我那儿坐坐,喝两盅。我从老家带了点腊肉香肠,还有一瓶不错的酒。”
大刘愣了一下,似乎想推辞:“梅厂长,这……”
“就这么定了。”老梅不容置疑地摆摆手,“春节刚过,外面馆子都没开门,就去我那儿,随便吃点。你也别折腾了,阿芳怀着身子,需要人照顾。”他特意提到了大刘怀孕的妻子阿芳。
大刘张了张嘴,把想说的“要不去我那里”的话咽了回去。他知道阿芳因为孕期反应,心情不太好,确实不适合招待客人。于是点点头:“那……行,麻烦您了,梅厂长。”
“麻烦什么,跟我还客气。”老梅笑道。
送走大刘,老梅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
他马上开始查看老板安排的任务。
一晃半天过去了。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空旷的厂区。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远处的停车场。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拿着水管,在冲洗一辆熟悉的红色轿车——那是老板娘的车。
而冲洗车的人,正是大刘。
老梅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上午看到的那个无意间的画面,此刻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大刘弯着腰,卖力地擦拭着车身,老板娘则抱着手臂站在一旁,似乎还在说着什么。
当时离得远,他听不清,也没多想。只觉得大刘勤快,或许是被老板娘临时抓了“壮丁”。但此刻,结合刚才大刘汇报时对“洗车”这件事只字未提,一种微妙的不安感,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上了老梅的心头。
大刘为什么要给老板娘洗车?是老板娘要求的,还是他主动的?
如果是要求的,大刘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如果是主动的……那意味着什么?
老梅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感觉胸口有些发闷。他意识到,今晚这顿酒,恐怕不止是简单的“拉拢”和“叙旧”了。它更像是一场试探,一场在风平浪静表象下,对忠诚与立场的暗中考察。
傍晚,老梅在自己的出租屋里忙碌着。屋子很小,只有十几平米,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小方桌,角落里挤着简单的灶具。但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把从老家带来的腊肉、香肠煮熟切片,又拍了一根黄瓜,炸了一碟花生米,简简单单四个菜。那瓶号称是老家亲戚自酿的“好酒”也被打开,醇厚的酒香立刻弥漫了整个房间。
刚准备好,大刘就来了,手里还提着一袋橘子。
“梅厂长,没带别的,节前买了点橘子,解解腻。”
“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老梅接过橘子,招呼他坐下,“快坐,菜简单,别嫌弃。”
“哪里话,这很好了,闻着就香。”大刘搓着手坐下,显得有些拘谨。
两人倒上酒,先碰了一杯。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股暖意,气氛也稍微活络了些。
“家里都好吧?阿芳反应还大吗?”老梅关切地问。
“还好,就是胃口不太好,人容易累。”提到妻子,大刘脸上露出温柔又带着点忧虑的神色。
“女人怀孕辛苦,你多担待,多照顾。”老梅以过来人的口吻说道,“等孩子生了,花销就大了,你这当爹的,得更努力才行。”
“是,是。”大刘连连点头。
几杯酒下肚,话匣子也打开了。老梅讲起回家过年的趣事,讲起儿子的学习成绩,讲起老家的发展变化。大刘也说着自己家里的情况,两人似乎又回到了以往那种融洽的上下级兼朋友的关系。
但老梅心里那根刺,始终在那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老梅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他拿起酒瓶给大刘斟满,状似不经意地开口:
“大刘啊,今天上午我回厂的时候,好像在停车场看见你了?忙活什么呢,那么大冷的天。”
大刘正准备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把一块腊肉夹到碗里,说道:“哦,是老板娘。她的车从沾了不少泥巴。看见我,就让我帮忙冲一下。”
理由合情合理。老板娘指派,作为下属,顺手帮个忙,无可厚非。
老梅“哦”了一声,拿起酒杯抿了一口,目光看似落在酒杯上,余光却锁定着大刘的脸:“老板娘……最近常来厂里?除了让你洗车,没交代点别的?”
大刘咀嚼着腊肉,摇摇头:“没说什么特别的。洗完车她就走了。”他放下筷子,看着老梅,补充道:“梅厂长,您是了解我的,厂里机器设备的事我清楚,其他的……我也不太懂,只管把份内事做好。”大刘没有把假期给老板娘当司机的工作说出来。
大刘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表忠心,不参与是非。
老梅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忽然哈哈一笑,举起酒杯:“我当然知道!你大刘是什么人,我还能不清楚?踏实,肯干!来,喝酒!”
两人又干了一杯。
放下酒杯,老梅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有些推心置腹:“大刘啊,咱们在厂里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不容易。厂子就像一条船,老板是船长,咱们就是这船上的大副、水手。船要开得稳,船上的人就得一条心。”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继续说道:“就怕有时候,有些人不在这条船上,却总想伸手划拉两下,指手画脚,容易把船给带偏喽。咱们可得心里有数,眼睛亮堂点,别让人钻了空子,坏了船上的规矩。”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几乎直指老板娘和她那伙人。
大刘听着,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他拿起酒瓶给老梅倒酒,连连点头:“梅厂长说的是,我明白,我都明白。我都听您的。”
“好!明白就好!”老梅用力拍了拍大刘的肩膀,力道有些重,“咱们兄弟,齐心合力,把这艘船开稳了,开好了,大家都有好处!”
接下来的酒,喝的似乎就有些变了味道。表面依旧推杯换盏,说着闲话,但那股刚开始的轻松融洽,已经荡然无存。一种无形的隔阂与猜忌,像一层薄冰,凝结在两人之间。老梅的每一次笑声,都似乎带着审视。大刘的每一次附和,都显得格外谨慎。
又喝了几杯,大刘以要回去照顾阿芳为由,起身告辞。老梅没有多留,把他送到门口。
“梅厂长,您留步,今天谢谢您的酒菜。”大刘客气道。
“客气什么,以后常来。”老梅站在门口,看着大刘有些匆忙的背影消失在楼道拐角,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关上门,回到杯盘狼藉的桌前,却没有收拾。他点起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紧紧锁着。
大刘的表现,看似正常,却又处处透着不正常。他那片刻的迟疑,他那刻意强调的“只管份内事”,他那略显仓促的离开……都像是在掩饰什么。
老梅不相信巧合。老板娘一定是有什么考虑的……想插手新建厂房工程,还是想控制购买新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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