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生物钟准时把大刘唤醒。窗外,天色是那种灰蒙蒙的、尚未完全苏醒的青灰色。身旁的阿芳呼吸均匀,睡得正沉,经过小半年的调养,她的脸色红润了不少,昔日的病容已褪去大半。岳母在上周也收拾行李回了老家,这个一房一厅的小家,似乎终于回归了它应有的、平淡的轨道。
大刘轻手轻脚地起身,没有开灯,借着微光穿上那身久违的、略显褶皱的保安制服。肩章上“副队长”的标识有些磨损,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硌在皮肤上,提醒着他现实的落差。他站在狭小的卫生间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眼神黯淡、胡茬微显的男人。不过短短数月,却仿佛隔了一世。从前那身剪裁合体的西装,那辆可以随意调温的黑色轿车,那个能直达厂区权力核心的“董事长助理”头衔……都像一场短暂而眩目的梦,如今梦醒了,只剩下这身洗得发白的旧制服,和空气中弥漫的、若有若无的霉味。
他系扣子的动作有些迟缓,指尖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抗拒。
厨房里,阿芳已经准备好了简单的早餐:白粥,咸菜,还有两个煮鸡蛋。她穿着家居服,头发松松地挽着,动作间透着一种属于小家庭的温润。“多吃点,上班累。”她把剥好的鸡蛋放进大刘碗里,眼神里是纯粹的关切。
大刘“嗯”了一声,低头喝粥,味道寡淡。他想起在老板娘那间奢华的办公室里,偶尔她会让秘书送来精致的港式茶点,虾饺晶莹,烧卖流油,配着上好的普洱,那滋味……他猛地刹住思绪,像是被滚烫的粥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慢点吃,”阿芳轻轻拍着他的背,“时间还早呢。”
这种平淡的、毫无波澜的关怀,此刻却像细密的针,无声地刺着他。他渴望激情,渴望那种站在悬崖边的刺激,甚至渴望那些隐含着权力与欲望的交易。而不是眼前这碗,能一眼看到底的白粥。
五金厂的大门,在七点四十五分准时出现在眼前。熟悉的铁锈味混合着机油的味道扑面而来,但大刘踏入厂区的感觉却全然不同了。
以前他是“刘助理”,进出大门,值守的保安都会立刻挺直腰板,脸上堆起热情甚至带着点谄媚的笑容,恭敬地喊一声“刘助理早!”。那时他通常只是微微颔首,脚步不停,享受着那种无形的优越感。
今天,他穿着副队长的制服,刚走到门口岗亭,里面正在低头玩手机的年轻保安老张抬起头,看到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混合着惊讶和了然的神情,慢吞吞地站起来,扯了扯嘴角:“哦,刘队……回来了啊。”
那声“刘队”叫得干巴巴的,毫无敬意,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调侃。
大刘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算是回应,径直走向保安队办公室。
走廊上,迎面碰上几个正准备去巡逻的队员。他们看到大刘,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哟,刘副队,还是这身衣服穿着精神!”一个资历老些的队员皮笑肉不笑地开口,“给老板开车那活儿,太屈才了,还是咱这儿自在,是吧?”
“就是,那可是伺候人的活儿,哪有咱们兄弟在一起痛快。”旁边有人附和着,笑声里藏着针。
大刘感觉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个不算难看的笑容:“嗯,回来了。”脚步加快,几乎是从他们身边逃开。那些目光,那些话语,像无数只小虫子,在他背上爬行,让他如芒刺背。他知道,关于他和老板娘的流言,早已在厂区的每一个角落生根发芽,如今他“落魄”归来,正好成了这些人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和笑柄。
副队长的办公室狭小而简陋,只有一张旧办公桌和几把椅子。桌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他坐下来,看着窗外单调的厂房景象,一种巨大的虚无感攫住了他。失落,不仅仅是地位的滑落,更是这种被所有人重新审视、被贴上某种标签的屈辱感。
上午的巡逻任务,大刘刻意避开了仓库区。那个地方,承载了他太多隐秘的记忆和复杂的情绪。直到下午,阳光变得慵懒,他才似乎终于攒够了勇气,脚步不由自主地挪向了那个方向。
仓库里依旧堆满了货物,空气里弥漫着金属和纸箱特有的味道。阿娟正在货架前清点物资,背影依然丰腴妖娆。小翠则在门口的办公桌前核对单据。
听到脚步声,阿娟回过头。看到是大刘,她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像是投入石子的湖面,荡开了一圈涟漪,但那光芒很快又黯淡下去,转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点哀怨和疏离的神情。
“大刘……你,你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
“嗯,来看看。”大刘的声音有些干涩。
小翠也抬起头,她的目光则直接得多,像两把刷子,在大刘身上来回扫视,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她没有像以前那样热情地打招呼,只是嘴角牵动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低下头,继续忙活手里的单据,但那紧绷的侧脸线条,说明她并非心无旁骛。
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
“你……最近还好吗?”大刘没话找话,问阿娟。
“就那样,老样子。”阿娟低下头,摆弄着手中的圆珠笔,“听说你回保安队了?”
“嗯。”大刘简短地回应,不愿多谈。
短暂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他们都刻意回避着那个最敏感的话题——关于董事长助理的职位,关于老板娘。但那个话题就像房间里的大象,庞大而沉默地占据着所有空间。
以前,大刘来这里,总能感受到一种被需要、被仰慕的温暖。阿娟的眼神是崇拜的,小翠的态度是热络的。而现在,一切都变了。阿娟的眼神里多了怜悯和疑问,小翠的态度则变成了冰冷的隔阂。她们的表情,比任何流言蜚语都更清晰地告诉大刘:那段过去,是真实存在的,并且已经彻底改变了他与周围世界的关系。
他待不下去了。这种无声的审判让他窒息。
“你们忙,我先去别处看看。”他几乎是仓促地转身离开。
走出仓库,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点着一根烟,猛吸了几口,烟雾吸入肺腑,却无法驱散心头的憋闷。小半年没有踏足这里,物是人非。连这最后一块能让他感到些许放松的角落,也失去了。
下班回家,大刘尽量让自己显得正常。他陪阿芳一起吃晚饭,看电视,聊些家长里短。岳母不在,家里显得格外安静,也格外空旷。
阿芳似乎很享受这种二人世界,还有那个可爱的儿子已经睡着了。她靠在沙发上看肥皂剧,偶尔会跟大刘讨论一下剧情,或者说说邻居的趣事。她的满足是写在脸上的,是一种经历过病痛折磨后,对平静生活的感恩和珍惜。
但大刘却无法融入这种平静。他的身体坐在沙发上,心却像飘在狂风里的塑料袋,无处安放。电视里嘈杂的声音,阿芳温柔的语调,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无法进入他的内心。他脑子里反复闪现的是厂里那些人的眼神,是阿娟欲言又止的表情,是小翠冰冷的侧脸,是那间豪华办公室里的气息,是老板娘那带着香风、时而妩媚时而凌厉的身影……
这种强烈的对比,让他感到一种撕裂般的痛苦。他拥有了阿芳希望的“平淡日子”,却发现自己的心,早已被那个光怪陆离、充满欲望和危险的世界腐蚀,再也回不去了。
夜晚,躺在床上,黑暗中,大刘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阿芳均匀的呼吸声,窗外偶尔驶过的车声,都清晰可闻。一种莫名的焦躁在他体内窜动,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急于寻找一个出口。
他转过身,伸手抱住了阿芳。
“怎么了?”阿芳轻声问,带着睡意。
“没什么。”大刘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开始亲吻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
过去那种温存、体贴的方式完全不同。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和老板娘在一起时的那些画面,那些隐秘的、放纵的、带着权力博弈和肉体欢愉的“花样”。像是为了证明什么,或者是为了填补内心巨大的空洞,他几乎是机械地、强迫性地将那些从老板娘那里学来的手段,用在了阿芳身上。
阿芳起初有些惊讶,身体微微僵硬,但在大刘强势的攻势下,她渐渐软化,发出细碎的、带着疑惑的呻吟。她或许将其理解为自己身体康复后,丈夫积压欲望的爆发,或者是夫妻间一种新的情趣。她努力地配合着,试图回应这突如其来的、有些陌生的激情。
然而,大刘的投入是片面的。他的身体在剧烈运动,精神却像漂浮在空中的旁观者。他紧紧闭着眼睛,不去看身下妻子那张温顺而迷茫的脸。他似乎在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向自己证明他还没有被那个世界彻底抛弃,他还能掌控些什么,或者说,他在试图用这种近乎自虐的狂欢,来麻醉那颗被“失落”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
当一切归于平静,沉重的喘息声在黑暗中渐渐平息。大刘感到的不是满足,而是更深重的疲惫和空虚,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阿芳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在他怀里,很快又沉沉睡去,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潮红。
大刘却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一片模糊的黑暗。失落感像潮水般再次涌来,将他彻底淹没。他失去了位置,失去了尊严,似乎连在这最亲密的夫妻关系中,他也找不到真实的自己了。他用的那些“花样”,与其说是为了取悦妻子,不如说是一次次无声的提醒,提醒他那段不堪却又诱人的过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像上了锈的齿轮,缓慢而滞涩地转动。
大刘按时上下班,在保安队里扮演着一个沉默寡言、尽职尽责的副队长。他尽量避免与人交流,尤其是避免触及过去。那些风凉话渐渐少了,不是因为人们忘了,而是因为他这座“冰山”毫无反应,让人失去了挑衅的乐趣。但这并不意味着接纳,他依然被无形地隔离在那个曾经的圈子之外。
他偶尔还是会去仓库,但次数明显少了。和阿娟的聊天也变得干巴巴的,失去了往日的轻松。他们之间隔着的东西太多太重,谁都没有力量去打破。小翠则始终保持着那种礼貌而疏远的态度,像一堵无形的墙。
有一天下午,大刘正在厂区巡逻,远远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驶了进来。开车的是阿威,他穿着笔挺的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初掌权柄的、小心翼翼的矜持。车子稳稳停在办公楼前,阿威迅速下车,小跑着绕到另一侧,恭敬地打开了后车门。
老板娘从车里下来。她穿着一身香槟色的职业套裙,身姿婀娜,气质卓然。她甚至没有看周围一眼,在阿威的陪同下,步履从容地走进了办公楼。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注意到,或者说是刻意忽略了几十米外,站在树荫下、穿着保安制服的大刘。
那一刻,大刘感觉自己像墙角的一粒尘埃,无声无息。他曾是那个为她开车门、陪她出入各种场合的人,如今,那个位置已经换了新人。阿威的动作,那辆轿车,那个身影……所有的一切,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
一种混合着酸楚、不甘、甚至还有一丝被利用完后无情抛弃的愤懑,在他胸腔里翻腾。但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默默地看着,然后转身,走向与他无关的、属于他的那个角落。
失落,已经不再是一种短暂的情绪,而是变成了一种常态,一种浸透了他每一天、每一次呼吸的背景色。它沉淀在眼底,刻画在眉宇间,让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挥之不去的灰暗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这种“平淡”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也不知道内心那头被失落和欲望喂养的野兽,最终会冲破牢笼,将他带向何方。未来,像厂区上空那永远灰蒙蒙的天,看不到一丝透亮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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