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子觉得,时间像一块被用力拧紧的海绵,原本充盈其间的那些名为“相聚”、“温存”和“私语”的水分,被“新工厂建设”这只无形的大手,一滴不剩地榨取干净。
自从被进入新工厂建设办公室,她的生活便开启了高速旋转的模式。图纸、报表、预算、协调会……无数琐碎而紧要的事务,像永无止境的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涌向她那张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加班,从偶然变成了常态,从常态变成了深植于骨髓的习惯。常常是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唯有新工厂建设办公室的灯,还固执地亮着,像茫茫大海上的一座孤岛,而她,就是那个孤独的守塔人。
阿威呢?他走的是另一条截然不同的、却同样忙碌喧嚣的轨道。
他现在是老板真正意义上的“自己人”,深得卧病在床的老板信任。这份信任,具体体现在他将老板娘的工作行程、生活琐事,乃至一些微妙的情绪变化,都事无巨细地汇报给老板。这让老板能在病榻上安心静养,同时也将监管老板娘的重担,无形中移交到了阿威肩上。他与他的姐姐,那位精明干练的老板娘,同心同德,配合默契,正不动声色地编织着一张权力的网,目标直指对整个五金厂,尤其是前景广阔的新工厂的控制权。他们不仅要掌控运营,更要在新工厂的股份构成中,稳稳拿下“几层”——那意味着未来巨大的利益和话语权。
他和秋子,就像两条曾经短暂交汇的溪流,在命运的岔路口,又各自奔向不同的方向。他向着权力的高地攀爬,她则沉入建设事业的深谷。交集越来越少,偶尔在厂区匆匆碰面,周围不是同事就是下属,也只能是公式化地点点头,交换几句不痛不痒的关于工作的话。那眼神里的温度,似乎也在一次次的“下次再约”中,悄然冷却。
阿威提前约好的晚餐、电影,总会在临门一脚时,被他一个“临时有急事,姐那边叫我去一下”或者“要陪老板娘见个重要客户”的电话打断,然后便是那句秋子已经听得麻木的“下次,下次一定补上”。
秋子不是不理解,目前阶段,大家都忙。她自己也忙得脚不沾地。但理解,并不等同于心里不会泛起失落和空洞。她只是把这些情绪小心翼翼地收拾起来,压在工作的高强度负荷之下,不让自己去细想。
然而,还有一道更难以启齿的裂痕,在暗处悄然蔓延。
阿威毕竟不是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他有过一段放纵不羁的过往。如今和秋子确定了关系,两人独处时,情到浓处,肢体接触自然难免。可秋子骨子里有着传统的坚守,她认为那最亲密的一步,理应留到婚后,或者至少,是在一种极度稳定、充满安全感和承诺的关系里。因此,几次在阿威意乱情迷之际,阿威的手试图探入禁区时,秋子总会在最后关头猛地清醒,用尽力气握住他的手腕,守住那最后一道防线。
阿威的热情会像被泼了冷水般迅速消退,脸色也随之沉下来。他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整理好衣服,眼神里混杂着挫败、不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他无法理解,既然已经是男女朋友,为何还要设置这样的障碍?在他看来,这或许是秋子不够爱他、不够信任他的表现。这种“不满足”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里,起初只是微痛,次数多了,便成了隐隐作痛的心结。
秋子则感到委屈和一种被冒犯的羞耻。她渴望的是灵肉结合的亲密,是建立在深厚情感基础和相互尊重之上的水到渠成,而不是这种带着几分强迫和急不可耐的欲望宣泄。她害怕,一旦轻易交付,自己在阿威心中会变得廉价,如同他过去那些露水情缘。
这种观念上的差异,成了横亘在两人之间一道无形的墙,冰冷而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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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阿威陪着老板娘招待一批北方来的客户。酒桌上推杯换盏,烟雾缭绕,阿威游刃有余地周旋其间,说着漂亮得体的场面话,将客户和老板娘都哄得眉开眼笑。几位随行而来的年轻女助理,妆容精致,眼波流转,不时娇笑着向阿威敬酒,言语间带着若有似无的挑逗。阿威很是受用,在这种众星捧月般的氛围里,他感觉自己仿佛真的已经站上了权力的顶峰,意气风发。
应酬结束,送走客户和老板娘,已是深夜。阿威带着几分微醺的醉意,独自开车回到五金厂。厂区静悄悄的,只有路灯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他停好车,习惯性地抬眼望去,却见新工厂建设办公室的窗口,依然透出那片熟悉的、孤寂的亮光。
是秋子。她还在加班。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阿威心头。有几分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混合着占有欲和酒精催化的冲动。他回到自己那间宽敞、气派的办公室,打开灯,皮质老板椅、宽大的红木办公桌,都在无声地彰显着他此刻的地位。他拿起电话,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喂?”秋子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还在忙?我看到你办公室灯还亮着。”阿威的声音因酒精而比平时低沉含糊些。
“嗯,还有一份设备清单要对完。你怎么这么晚回来了?”
“刚陪老板娘应酬完。别对了,过来我办公室坐坐,聊会儿天。”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
秋子握着手机,犹豫了一下。手头的工作确实还没做完,而且,她敏锐地感觉到阿威声音里的那丝异样,像是酒精,又像是别的什么。但,他们已经好些天没有好好说过话了。内心深处那份对沟通和温暖的渴望,最终还是压过了迟疑。
“好,我马上过来。”
她轻轻合上文件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走向阿威的办公室。
推开厚重的实木门,一股淡淡的酒气混合着古龙水的气息扑面而来。阿威靠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脸上带着酒后的潮红,眼神比平时更加灼亮,也更深邃。他看到秋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朝她招手。
“过来。”
秋子走过去,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喝酒了?少喝点,对身体不好。”
“没办法,应酬嘛。”阿威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灯光在他身后,投下一片阴影,将秋子笼罩其中。“想你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酒后的黏腻感。不等秋子回应,他忽然俯身,一把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紧紧拥入怀中,随即半推半抱地将她带向旁边那张用于接待客人的真皮沙发。
“阿威,别这样……”秋子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有些慌乱,手抵在他的胸前,试图保持一点距离。
但阿威的力气很大,酒精更是放大了他的欲望和不容抗拒。他将秋子按倒在沙发上柔软的真皮垫子里,沉重的身躯随之压了下来。灼热的、带着酒气的吻,密集地落在她的额头、脸颊、脖颈上,一只手也开始不安分地在她腰间、后背游走,熟练地解着她衬衫的纽扣。
“阿威……不行……这里不行……”秋子扭动着身体,躲避着他的亲吻,声音因惊慌而带着颤抖。办公室的门虽然关着,但并未反锁,窗外可能还有巡逻的保安经过。这种环境让她感到极度不安和羞耻。
“怕什么……没人会来……”阿威含糊地回应,动作更加急切。他的手掌带着滚烫的温度,抚过她微微战栗的肌肤,那种熟悉的、几乎要吞噬一切的激情再次在两人之间点燃。秋子有一瞬间的意乱情迷,身体的反应诚实地诉说着她对这份亲密的本能渴望。
然而,当阿威的手试图突破最后屏障的那一刻,秋子脑中猛地一个激灵。那些曾经的坚守、此刻环境的不安、以及近来对阿威变化的隐隐担忧,像几股冰冷的泉水,瞬间浇灭了她刚刚燃起的热情。
她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阿威那只试图深入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不!阿威!停下!”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决绝。
动作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凝固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人粗重而紊乱的喘息声。
阿威撑起身体,俯视着身下的秋子。她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脸颊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潮,但那双眼睛,却清澈而坚定地看着他,里面没有情欲,只有坚持和一丝……恐惧?
挫败感和怒火“腾”地一下在阿威心中烧了起来。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他猛地抽回手,从沙发上站起身,背对着秋子,烦躁地整理着自己同样凌乱的衣服。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尴尬和一种近乎对峙的冰冷。
“你就非要这样?”阿威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压抑的怒气,“我们是男女朋友!你到底在怕什么?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想?”
秋子坐起身,手指颤抖地系着纽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我不是不想……但我希望是在我们都清醒、自愿,而且……是互相尊重的情况下。不是在这里,不是在你喝了酒,像完成一个任务一样……”
“任务?”阿威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地盯着她,“你觉得我这是在完成任务?秋子,我是个正常男人!我有需求!我跟你在一起,不是为了每次都卡在这最后一步,看得到吃不到!”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秋子的心。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你……你把我当什么了?”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带着碎裂的痕迹。
“我把你当什么?我倒想问问你,你把我当什么了?一个可以随时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备胎?一个满足你纯情恋爱幻想的工具?”
阿威在酒精和怒气的双重作用下,口不择言,“你看看外面,多少女人想往我身上贴?我对你够有耐心了!”
原来……是这样。秋子只觉得浑身冰冷。那些他身边环绕的莺莺燕燕,那些他偶尔流露出的不耐烦,原来都不是她的错觉。在他心里,她的坚守成了一种不识抬举,她的传统成了一种故作姿态。
她默默地整理好衣服,捋了捋头发,站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失去了生气的瓷娃娃。
“我明白了。”她轻轻地说,声音空洞,“我回去工作了。”
说完,她不再看阿威一眼,径直走向门口,拉开门,走了出去,又轻轻将门带上。整个过程,安静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砰”的一声轻响,门关上了,也将两个原本亲密的人,隔绝在了两个世界。
阿威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脚踢在沙发上。沙发沉闷地响了一声,纹丝不动,如同秋子最后的坚持。他知道自己话说重了,但男人的自尊和此刻淤积的欲望,让他拉不下脸去追。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个纤细的身影,踉踉跄跄地穿过空旷的厂区,走回那间依然亮着灯的办公室,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他猛地拉上窗帘,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心里是一团乱麻,有懊悔,但更多的是一种“她为什么就不能顺从一次”的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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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阿威果然没有再联系秋子。
没有电话,没有短信,甚至在厂区远远看见,也会立刻绕道走开,或者假装没看见。
冷战,像一场无声的瘟疫,在两人之间蔓延。
秋子照常上班、加班,把自己埋进无穷无尽的工作里,试图用疲惫麻痹所有的感知。但她眼底下的乌青越来越重,眼神也时常处于放空状态。
她不断地回想着那晚的每一个细节,阿威灼热的呼吸,他带着酒气的吻,他那些伤人的话语,以及自己最后那近乎麻木的离开。
“我就非要这样吗?”
“我跟你在一起,不是为了每次都卡在这最后一步!”
“多少女人想往我身上贴?”
……
这些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是不是在这个开放的时代,她的坚持真的显得那么可笑和不合时宜?是不是因为她不够“开放”,所以才让阿威感到不满,进而疏远?
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无比委屈和愤怒。如果他真的爱她,难道不该尊重她的意愿和感受吗?为什么要把这种事当成一种必须履行的义务?为什么要把她和他口中的“外面的女人”相提并论?
感情,难道不应该是一件美好而自然的事情吗?为什么到了他们这里,就变成了一场充满算计、强迫和委屈的博弈?
她想起刚认识时的阿威,虽然带着痞气,却也会在她遇到困难时挺身而出,会笨拙地表达关心。是什么让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是权力带来的膨胀?是环境使然的放纵?还是……他本性如此,之前的种种只是暂时的伪装?
未来该怎么办?
继续这样下去?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等待阿威某天消气,然后重归于好?可是,那道裂痕已经存在,那些伤人的话像钉子一样钉在心里,即使拔出来,也会留下深深的孔洞。她还能像以前一样面对他吗?
主动去找他谈?可是谈什么呢?道歉?她并不认为自己有错。要求他道歉?以阿威现在的心高气傲,可能吗?而且,即使道歉了,就能保证以后不再发生类似的事情吗?他们之间观念的根本差异,如何弥合?
结束这段感情?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秋子就感到一阵尖锐的心痛。毕竟,她是真心喜欢过阿威的,投入了感情,也怀有过憧憬。要亲手斩断这一切,谈何容易?
可是,不结束,难道就要一直活在这种迷茫、不安、自我怀疑和偶尔的羞辱感之中吗?
她就像一艘突然失去了罗盘的小船,漂浮在漆黑的海面上,四周是浓得化不开的迷雾,看不到灯塔,也辨不清方向。每一个浪头打来,都让她摇晃不止,不知该驶向何方。
工作间隙,她会看着窗外发呆。厂房、机器、来往的工人……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却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将她紧紧包裹,即使身处人群,也感觉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罩。
她甚至开始害怕下班,害怕回到那个只有她一个人的宿舍,害怕在寂静的深夜里,独自面对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
感情的世界,似乎比新工厂那错综复杂的管线图,还要难以理清。
秋子,深深地迷茫了。她的心,悬在半空,找不到一个可以安稳落地的支点。前路漫漫,雾霭沉沉,她站在十字路口,不知该向左,还是向右。那份曾以为可以握住的幸福,似乎正从指缝间悄然流走,只剩下满手的冰凉与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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