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梅今天休息,他又去了火车站。
他混在熙攘的人群里,像一滴水融入了河流。他已经在这附近转悠了大半天,脚步看似漫无目的,一双眼睛却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每一张稍显可疑的面孔。车站广场上,拉客的旅店老板、售卖地图的小贩、行色匆匆的旅客、蜷缩在角落里的流浪汉……构成了一幅喧嚣而浮世绘般的图景。他的眉头紧锁,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阿香遭遇抢劫后那惊恐无助的眼神,以及她描述的每一个细节——那几个歹徒的衣着、口音、作案时凶狠而熟练的手法。
线索太少,如同大海捞针。他只知道,事情发生在这片区域,一个鱼龙混杂,罪恶容易滋生又极易隐匿的地方。
不知不觉,他拐进了火车站背后的一片巷弄。这里与广场的喧嚣判若两个世界。高大的建筑物投下深深的阴影,使得小巷即使在白天也显得有些昏暗。两侧是斑驳的旧式居民楼,墙面布满苔藓和雨水冲刷的污迹,晾衣竿横七竖八地探出窗外,挂着各色衣物,在微风中飘荡。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饭菜的混合气味。
他走得很慢,目光掠过那些半开着的、幽深的门洞,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迹象。
“大哥,忙啥呢?”一个略带沙哑,却又刻意揉入几分娇媚的女声在他身侧响起。
老梅停下脚步,定睛看去。一个约莫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倚在一个单元门的门框上。她穿着一条紧身的黑色短裙,勾勒出丰满的曲线,脸上妆容浓艳,眼线画得又黑又长,嘴唇是鲜亮的红色。与这昏暗的环境相比,她显得格外突兀,像一朵开在废墟上的、颜色过于艳丽的花。
“有空不?上去按摩按摩,解解乏。”女人见他打量自己,往前凑了凑,一股廉价的、浓烈的香水味扑面而来。
若是往常,老梅有事情心急如焚的情况下,他会不搭理她。但此刻,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的脑海——这种长期混迹于火车站最底层灰色地带的人,她们的耳目,或许比任何人都要灵通。从她这里,是否能寻找到一点关于那伙歹徒的蛛丝马迹?
风险是肯定的。这可能是一个陷阱,或者至少是另一个泥潭。但他已经在这里徘徊太久,几乎一无所获。一种近乎于赌徒的心理攫住了他。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嗯”。
女人脸上绽开一个职业化的笑容,转身扭动着腰肢,示意他跟上来。“来吧,就在楼上,干净又舒服。”
楼道里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尽头一扇积满灰尘的小窗透进一点微光。老旧的楼梯扶手布满铁锈,脚下是水泥台阶,边缘已经磨损得圆滑。空气中漂浮着灰尘和一种陈腐的气息。女人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发出清脆的回响,更衬出这里的寂静。老梅跟在她后面,保持着两步的距离,全身的肌肉微微绷紧,眼角的余光警惕地留意着上下左右的动静。
约摸走了五层楼,女人在一扇深绿色的、漆皮有些剥落的铁门前停下。她利落地掏出钥匙,插入锁孔,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咔哒”声,门开了。
“进来吧,大哥。”她侧身让开。
老梅迈步进去。这是一个一室一厅的小单元,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客厅里只有一张褪色的布艺沙发、一个玻璃茶几,墙上挂着一幅粗劣的风景画。窗帘拉着一半,房间内光线朦胧。空气中那股浓烈的香水味依旧存在,试图掩盖着什么,却又混合了灰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陌生人的生活气息。
几乎就在老梅反手轻轻带上门,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四周的瞬间,前面的女人已经利落地脱掉了上身的短衫,随手扔在沙发上,露出里面一件紧身的吊带背心。她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种程式化的笑容,眼神却直接而大胆,带着一种不言自明的催促。
“大哥,你看……”
老梅的心脏猛地一跳,但并非因为欲望。他感到的是一种强烈的局促和任务即将偏离轨道的紧迫感。他对眼前这具充满诱惑的肉体毫无兴趣,甚至胃里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但他的动作不能停下,他必须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普通的、心怀不轨的顾客。
他勉强笑了笑,走上前去,动作有些僵硬地伸出手,搭在女人的肩膀上。触手是温热的皮肤,带着微微的汗意。他能感觉到自己掌心沁出的细汗。
“不急……”老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语气显得自然,“妹子,在这片儿待了很久了吧?”
女人似乎对他的问题有些意外,但并未拒绝回答。“有些年头了。火车站这儿,人来人往的,讨口饭吃呗。”她说着,手也搭上了老梅的胳膊,看似按摩,实则带着引导的意味。
老梅顺势在沙发上坐下,身体依旧僵硬。他借着朦胧的光线,仔细看着女人的脸。浓妆之下,能看出些许岁月的痕迹,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麻木。
“这地方,人多,也乱。”老梅斟酌着词句,像是一个初来乍到、心存忧虑的外地人,“听说……前段时间,就在这附近,还出了抢劫的事?有个女人,被抢了,伤得不轻。”
他一边说,一边紧盯着女人的眼睛,捕捉她最细微的反应。
果然,听到“抢劫”这两个词,女人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神闪烁了一下。那丝职业化的媚笑收敛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掺杂着警惕和了然的神情。
“哦,你说那事儿啊……”她拖长了语调,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是有这么回事。那帮天杀的,下手黑着呢。”
老梅的心提了起来,感觉终于摸到了门边。“你知道那伙人?他们常在哪儿活动?”
女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窗边,将原本半开的窗帘又拉开一条细缝,谨慎地朝楼下巷口望了望,然后才走回来,在沙发另一侧坐下,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点上。烟雾缭绕,让她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
“大哥,”她吐出一口烟圈,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江湖人的老练,“我看你……不像是单纯来找乐子的吧?”
老梅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上不动声色。“就是好奇,问问。出门在外,心里不踏实。”
女人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行吧,不管你为啥问,我看你人不坏,就跟你说两句。”她用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老梅,“那帮人,不是咱们这片儿常驻的。”
“不是本地的?”
“嗯。”女人点点头,“都是流窜作案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今天可能在火车站,明天说不定就去汽车站或者哪个商场门口了。像您说的那事儿,他们得了手,怎么可能还傻呆呆地留在这里,等你来抓?”
老梅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和他之前的猜测有些吻合,但经由这个身处灰色地带的女人证实,感觉更加沉重。
“跨区域作案,更难抓。”女人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补充道,“而且,这些人,都是团伙。三五成群,有动手的,有望风的,分工明确。”
她深吸了一口烟,继续说道:“最要命的是,他们暗地里还有人‘盯梢’。”她特别强调了这两个字,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着老梅,“做事之前,先看好环境,摸清目标。做完之后,也未必就走远了。说不定,就在哪个角落里看着,看有没有警察来,看有没有像你这样的……‘有心人’在打听。”
“盯梢……”老梅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一股寒意猝不及防地从尾椎骨升起,瞬间窜遍了全身。他感觉自己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如果真有盯梢的,那么他从一开始在火车站徘徊,到后来进入这片巷区,甚至跟着这个女人上楼……这一切,是不是都已经落在了某些隐藏的眼睛里?
他忽然觉得这个昏暗、密闭的小房间不再安全。那扇窗,那扇门,仿佛都成了暴露他行踪的缺口。窗外偶尔传来的车流声、人语声,此刻听来都像是某种不怀好意的窥探。
“你的一举一动,他们可能都在看着。”女人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锤子,重重敲在老梅的心上。
惊出一身冷汗。
这句话,彻底浇灭了他心中那点被环境和女人举动勉强勾起、用于维持伪装的微弱兴致,此刻更是荡然无存。他甚至感到一阵后怕。自己之前的调查,是否太过莽撞?是否早已打草惊蛇,甚至将自己置于危险的靶心?
他看着眼前这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此刻在他眼中,她不再是那个提供特殊服务的按摩女,而是一个在危险边缘挣扎求存,并且对这片区域的黑暗规则了如指掌的知情者。她的警告,带着一种血淋淋的真实。
“那……按你的说法,这事就没法查了?”老梅的声音有些发紧。
“不是没法查,是得看时候。”女人掐灭了烟头,“现在风头还没过去,他们肯定躲得严严实实的,或者早就流窜到别处去了。你这时候冒头,太显眼,也太危险。”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劝诫,“听我一句,可以先放一放。过个把月,等这边彻底风平浪静了,他们觉得没事了,说不定才会重新露头,或者类似的团伙才会再次出现。现在,你就是在明处,个人安全才是大事。”
个人安全是大事。
“他们糟蹋了我的女人,我要找出来这些王八蛋”
“你说的这种可能性比较小,这些人一般都是劫财不劫色。又是大白天的……不过也说不准”
“人生就是一种平衡,老婆给人家糟蹋,您可以在我这里找到弥补……或许两个歹徒的老婆正在被其他男人蹂躏……”女人一边说,动作也直截了当。
……
老梅沉默了下来。女人的分析冷静而客观,甚至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沧桑感。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戳中了他内心的担忧。是啊,自己在明处,敌人在暗处。阿香的遭遇固然令人愤慨,但若因此将自己也搭进去,甚至可能牵连家人,那才是得不偿失。如果没有造成无法挽回的巨大损失,有时候,“好自为之”,暂时隐忍,或许是更明智的选择。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正义的冲动在现实冰冷的墙壁面前,似乎显得如此苍白和脆弱。
“谢谢。”老梅抬起头,看着女人,真诚地说道。这两个字,不仅仅是为她提供的信息,也是为她那番或许出于好意,或许只是不想惹麻烦的警告。
女人愣了一下,似乎很少从“客人”口中听到这个词。她脸上的浓艳妆容也掩不住那一瞬间的怔忪,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带着风尘气的神态。“谢啥,就是随便聊聊。”她站起身,“那……还按吗?”
老梅也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放在茶几上。“不了,忽然想起还有点事。”他需要立刻离开这里,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消化这些信息,重新评估整个局面。
女人没有看那些钱,只是点了点头。“行,大哥你慢走。记住我的话,最近……小心点。”
老梅再次道谢,转身走向门口。他的手握住冰冷的门把手时,动作停顿了一瞬,深吸了一口气,才拧动开门。
楼道里依旧昏暗寂静。他一步步走下楼梯,脚步比上来时沉重了许多。每一步,都感觉背后似乎有眼睛在注视着。他甚至能听到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响。
走出单元门,重新回到那条昏暗的小巷。午后的阳光勉强挤过楼宇的缝隙,在坑洼的地面上投下几块破碎的光斑。老梅没有立刻朝大路走去,他站在巷口的阴影里,装作系鞋带,眼角的余光快速而警惕地扫视着巷口和对面街道。
几个行人匆匆走过,一个老太太坐在杂货店门口打盹,远处有小孩在追逐打闹……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很正常。但他知道,有些危险,是看不见的。
那个按摩女说得对。自己在明处。你不可能和他们斗一辈子,自己还要上班工作,全部交给派出所去办理吧。何况桂芳也没有失身,他强迫自己相信桂芳还是以前的桂芳。
他直起身,拉了一下领口,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强行压下,迈步汇入了火车站广场边缘涌动的人流。他的表情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周日闲逛者的慵懒,但那双眼睛深处,却比来时更多了几分沉重与隐忍。
他决定,暂时听从那个在昏暗房间里得到的建议。先放一放,隐忍下来。过一段时间再来。这不是放弃,而是为了更有效地前进,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风,似乎变得更凉了。他需要一点时间,让狂跳的心脏平复,也让躁动的头脑冷静。这场较量,显然比他预想的要更漫长,也更危险。他必须像一匹经验丰富的老狼,学会在阴影中潜伏,等待最佳的出击时机。而现在,是隐忍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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