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建带回的山野气息尚未完全从肺叶中散去，工作的浪潮便已不容分说地拍打上来。沈皓明的邮件如约而至，精准地列出了数个国际电影节的申报策略和优先级，同时附上了一份国内某顶尖视频平台初步接触的会议邀请——对方对《双生火焰》表现出兴趣，但希望项目团队能进行一次正式的内部提案。
提案会定在一周后。对方派出的，是以眼光挑剔、言辞犀利着称的平台内容采购部总监，姓严，人如其名。会议室里，空气仿佛都比平时凝重几分。乔妍穿着得体的职业装，坐在沈皓明身侧，面前放着精心准备的ppt和精简版的影片片段。王磊在一旁调试着投影设备，额角微微见汗。
严总监带着他的团队准时出现，握手寒暄间，目光如同探照灯，不动声色地扫过乔妍和沈皓明。他没有过多客套，直接切入主题：“沈总，乔制片，久仰。《双生火焰》的项目概念我们很感兴趣，特别是北美部分的选题。不过，国内市场环境与北美差异显着，我们更关心的是，这部作品，如何与我们的平台用户产生连接？它的‘破圈’潜力在哪里？”
问题直接，甚至有些尖锐。这是商业层面最现实的拷问。
沈皓明示意乔妍开始。乔妍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投影前。她没有急于播放影片，而是先展示了几个关键数据和社会热点图，简要分析了国内同样面临的产业转型、社区变迁等议题，指出了《双生火焰》所探讨的核心矛盾并非北美独有，而是全球化下的某种缩影，具备潜在的情感共鸣基础。
然后，她才开始播放精选的片段。依旧是那些充满张力的画面和“不和谐”的声画对位。当卡洛斯专注焊接的特写与艾瑞克冷静分析“人力资本折旧”的镜头硬切在一起时，严总监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当游行人群的呐喊声被叠加在创新产业园空镜上时，他身后的一位年轻下属甚至微微缩了缩脖子。
片段播放完毕，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严总监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身体前倾，目光锐利地看向乔妍：“乔制片，我必须说，影片的质感和视角非常独特，素材也很有力量。但是，”他话锋一转，“这种剪辑风格，对于习惯了流畅叙事和明确情感导向的普通观众来说，门槛是否过高？我们平台的用户，大多数是在通勤路上、睡前时间用移动设备观看视频，他们需要的是更直接的‘爽点’和‘泪点’，而不是需要反复咀嚼、甚至可能引起不适的‘痛点’。”
他顿了顿，提出一个非常具体的“建议”：“比如，我们是否可以考虑，重新结构叙事线？以玛莎和卡洛斯的故事为主线，强化他们个人奋斗的温暖和励志，将那些比较冰冷的、宏观的分析性内容作为背景穿插，或者……甚至适当删减？让故事更聚焦，情绪更饱满。毕竟，普罗大众更愿意为一个‘好故事’买单，而不是一堂沉重的‘社会经济学课’。”
这番话，如同一把精心打磨的刀，精准地切中了《双生火焰》最核心也最冒险的特质，并试图将其修剪成更符合市场常规的形态。
乔妍感觉自己的手心有些潮湿。她知道严总监代表的是市场最真实、也最强大的声音。她几乎能预见到，如果按照这个方向修改，影片可能会获得更广泛的传播，但那个充满棱角、试图呈现复杂真相的“灵魂”，也将被阉割。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扞卫自己的创作理念，哪怕这意味着可能失去这个重要的平台机会。
就在这时，沈皓明清冷的声音响起了，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力。
“严总，”他开口，目光平静地与严总监对视，“感谢您和平台的宝贵意见。您对市场需求的洞察非常精准。”
他先给予了肯定，随即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坚定的力量：“但《双生火焰》的价值，恰恰在于它拒绝被简单地归类为一个‘好故事’。它提供的不是情绪按摩，而是认知冲击。它所呈现的‘不适感’，正是我们想要传递的真实的一部分——那种个体在宏大系统面前的无力，那种转型过程中的断裂与阵痛。”
他微微侧身，示意了一下屏幕上定格的、充满矛盾张力的画面：“我们认为，市场的多样性，正体现在它能否容纳像《双生火焰》这样的作品。它或许无法满足所有用户对‘爽点’的需求，但它一定能吸引并深度连接那些渴望超越浅层娱乐、进行更深层次思考的观众。这部分观众，同样是平台需要维系和开拓的珍贵用户资产。”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更具战略性的观点：“而且，一部具有争议性和话题性的作品，其带来的社会讨论度和品牌美誉度，有时远超一部单纯‘好看’的作品。这对于平台树立高端、深度的内容品牌形象，是有长期价值的。”
沈皓明没有直接否定严总监的建议，而是从项目核心价值、市场多样性以及平台长期品牌战略的角度，进行了一番逻辑缜密的反驳与升华。他将一场关于剪辑风格的争论，提升到了内容战略布局的层面。
严总监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他身后的团队成员们也交换着眼神，显然被沈皓明这番论述带入了新的思考维度。
会议室里的硝烟味，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单方面的质疑与可能的妥协，而是变成了两种不同内容理念和市场判断的碰撞。
良久，严总监缓缓靠回椅背，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沈总果然名不虚传。看来，你们对《双生火焰》的定位非常清晰和坚持。”
他看了一眼乔妍，又看向沈皓明：“这样吧，提案我们会认真内部评估。毕竟，像这样……风格鲜明的作品，决策也需要更慎重一些。”
会议在一种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结束。送走严总监一行，王磊长舒一口气，瘫在椅子上：“我的妈呀，刚才严总提那个改主线建议的时候，我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沈总，您刚才太帅了！简直就是定海神针！”
乔妍也看向沈皓明，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钦佩，也有一种并肩作战后产生的、更深层次的依赖感。他再一次，在她和团队精心守护的“火焰”前，筑起了一道坚实的壁垒。
沈皓明整理着桌上的文件，表情依旧平淡，只是抬眼看了看乔妍：“记住这种感觉。”
“什么感觉？”
“扞卫你认为对的东西时，所需要面对的硝烟。”他合上文件夹，“这只是开始。电影节的路演，媒体的评论，公众的反馈……每一关，都可能比今天更直接，更不留情面。”
他的话语冷静，甚至带着预警，但乔妍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激励。
她点了点头，目光坚定：“我明白。”
既然选择了点燃这簇不那么“温暖”的火焰，就必须准备好迎接它可能带来的一切，包括灼热，包括硝烟，也包括那些试图将其熄灭的风雨。
而她知道，至少在这一程，她不是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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