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埃尔温基金会的原则性同意，如同在阴云密布的天空撕开了一道透光的缝隙。但这道光，需要经过艰苦卓绝的谈判，才能转化为真正可以依凭的彩虹。传真上的热情与原则，落到具体的合同条款上，便成了字斟句酌的刀锋相见。
沈皓明迅速组建了一个精干的谈判小组，除他亲自挂帅外，还包括公司最顶尖的国际商务法务、精通欧洲媒体运作的资深顾问，以及乔妍——她需要从创作层面确认每一条涉及内容控制权的条款是否触及底线。
谈判以远程视频结合加密文件传输的方式进行。对方阵营同样强大：埃尔温基金会派出了以严谨甚至苛刻着称的合作伙伴关系总监汉斯，两家欧洲公共电视台（tVE和另一家法国机构）也派出了版权与合购部门的负责人。
第一轮交锋，聚焦于“联合投资与发行联盟”的具体架构。德方倾向于一个更集中、由基金会主导决策的委员会模式，以确保资金的“有效使用”和项目的“国际一致性”。而沈皓明则坚持一个相对松散、但赋予现有创作团队（以他和乔妍为核心）在艺术和关键商业决策上“一票否决权”的联盟模式。
“沈先生，我们必须对欧洲公共资金的使用负责。”屏幕上的汉斯面无表情，德语通过同声传译显得冰冷，“过于分散的决策权可能导致效率低下，也无法确保项目最终呈现符合联盟的共同价值观。”
沈皓明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汉斯先生，联盟的‘共同价值观’基础，正是对我们团队创作理念和独立性的认可。如果最终决策权不在我们手中，这种认可便失去了意义。效率很重要，但失去核心创作自主带来的风险，是任何效率都无法弥补的。我们可以接受联盟在预算审批、发行渠道协调上的建议权，但内容方向、最终剪辑、核心主创人选，必须由我们决定。这是合作的基石，也是我们选择国际联盟而非单一资本方的初衷。”
他的话语清晰地将“艺术自主”提升到了联盟存在意义的高度，让对方无法回避。谈判一度陷入僵局。
这时，乔妍接到了沈皓明一个极轻微的眼神示意。她清了清嗓子，用英语直接对汉斯说道：“汉斯先生，或许我们可以换个角度思考。《双生火焰》的力量，恰恰来源于它并非一个‘委员会产物’。它记录了全球化浪潮下那些未被统一叙事掩盖的、真实的矛盾和个体的声音。如果为了‘国际一致性’而磨平这些棱角，那么它吸引贵方关注的核心价值也就不复存在。联盟的存在，应该是保护这种独特性，为其提供更广阔的舞台和更坚实的后盾，而不是试图去‘规范’它。”
她没有纠缠于权力分配，而是回归到作品价值本身。这番话，让屏幕另一端的汉斯沉默了片刻，他身旁的tVE代表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乔导演说的，是一种理想状态。”汉斯最终开口，语气稍缓，“但实际操作中，我们需要平衡。也许，我们可以设立一个由双方代表组成的‘艺术指导小组’，对重大内容方向变更进行讨论，但保留你们在无法达成一致时的最终决定权，同时，将这一机制明确写入合同，并设定清晰的触发条件和沟通流程。”
这是一个妥协，但保留了核心。沈皓明与法务顾问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微颔首：“可以就此方向进行细节磋商。”
第一道难关暂告一段落，紧接着是更为繁琐复杂的版权分割、收益分配、发行区域划分、后续系列开发优先权等条款。每一条都牵扯到巨大的利益和长远的布局。沈皓明展现出惊人的耐心和细致，对每一个百分比、每一个时间节点、每一个优先选择权都反复推敲，时而据理力争，时而以退为进。
乔妍负责紧盯所有涉及创作的部分。当对方提出，联盟成员有权对“可能引起重大法律或舆论风险的内容”提出修改建议时，乔妍立刻警觉。
“请问，‘重大风险’的标准如何界定？由谁界定？”她追问，“不同国家的法律和文化背景差异巨大，如果以最严苛的标准来衡量，纪录片将寸步难行。”
经过激烈讨论，最终条款被修改为：“如内容可能引发联盟任一成员所在司法管辖区内的明确法律禁止（需提供具体法律条文），或经独立第三方权威媒体伦理机构评估存在明确且重大的诽谤风险，联盟可提出关切，但修改决定权仍在创作团队，如无法达成一致，联盟成员有权选择退出该部分内容的分销，但不影响其他权利。”
这几乎是在可能的范围内，为创作争取了最大限度的自由。
谈判持续了整整一周，每天都是高强度的脑力鏖战。乔妍目睹了沈皓明如何在商业利益与艺术坚持之间走钢丝，如何用逻辑、数据和坚定的意志，一寸一寸地守护着团队的底线，同时又为项目争取到尽可能多的国际资源和保障。他的冷静、缜密和偶尔展现出的、近乎本能的商业直觉，让她深感震撼，也让她更加明白，为何他能带领团队走到今天。
深夜，又一次漫长的会议结束。乔妍累得几乎不想说话，只是靠在椅背上，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沈皓明让其他人先离开，会议室的屏幕上，对方已经下线，只留下静止的待机画面。他揉了揉眉心，罕见地露出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清醒。
“最难的部分，过去了。”他声音有些沙哑，“核心条款基本达成一致。剩下的，是技术性细节和文本打磨。”
乔妍点点头，看着屏幕上复杂的条款备忘录摘要，感觉像打完了一场硬仗。“没想到，谈合同比拍片子还累。”
“拍片子是和现实打交道，谈合同是和人性的复杂性打交道。”沈皓明端起早已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但都是必须面对的战场。”
他看向乔妍：“这一周，你表现很好。关键时刻，总能回到作品本身去论证，这比任何商业话术都更有力量。”
这是很高的评价。乔妍心里微微一热，轻声道：“我只是说出了事实。”
“在谈判桌上，能清晰说出事实，并让人信服，就是一种能力。”沈皓明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合同草本明天会发过来，你和法务一起再过一遍，重点关注我们今天争取到的那几条。没问题的话，下周可以安排签约。”
“这么快？”乔妍有些惊讶。
“夜长梦多。”沈皓明眼神微冷，“谢永安那边不会闲着。我们必须尽快把国际联盟做实，变成既成事实。这样，无论国内再起什么风波，我们都有了一块稳固的根据地。”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睡的城市，声音低沉而坚定：“谈判桌上的刀锋，我们扛住了。接下来，要看这份合同，能在更大的战场上，发挥多大的威力。”
乔妍也看向窗外。夜色深沉，但天际已隐隐透出一丝灰白。漫长的黑夜与激烈的谈判终将过去，而用智慧和汗水换来的这一纸协议，将成为《双生火焰》驶向更广阔世界最坚实的船帆，也是他们应对前方未知风浪最有力的盾牌。刀锋已试，航程将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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