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才中学操场挖掘现场的夜晚，被高强度探照灯切割得如同白昼。挖掘机的轰鸣声、执法人员的指令声、以及远处被警戒线隔开的、黑压压沉默观望的人群的低语，交织成一片沉重而压抑的声场。空气中弥漫着新翻泥土的腥气，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静默期待。韩迩梦没有靠近核心区域，他站在警戒线外临时搭建的指挥车旁，身影几乎融在夜色里，只有镜片偶尔反射过一道冷光。
他平静地注视着那片被圈起的、不断下掘的坑洞。所有数据模型、概率推演、声学成像，此刻都将在物理层面接受最残酷的检验。他对自己推演的结果有绝对的信心，那是一种基于数学与物理定律的确信，冰冷而坚实。但当那深藏十六年的秘密即将重见天日，一种奇异的、与计算结果无关的滞涩感，再次悄然爬上他的核心。那感觉类似在老王拉面店感知到强烈情绪波动时的轻微过载，却又有所不同，更沉，更凉，像浸在深秋的夜露中。
坑底传来一声短促而压抑的惊呼，随即是对讲机里急促的汇报。片刻后，雷栋脸色铁青地从指挥车跳下来，快步走到韩迩梦身边，摘下帽子狠狠抹了把脸，声音沙哑：“找到了。……和你标的位置，分毫不差。”
韩迩梦点了点头，没有问细节，也没有任何诸如“果然如此”的表示。他只是沉默地望向那片被灯光照得惨白的区域，看着法医和技术人员小心翼翼地将那承载了十六年冤屈与黑暗的遗骸移出。远处人群中隐约传来压抑的哭声，是邓国华年迈的妻子和早已成年的女儿，她们被搀扶着，身形佝偻，像是要被这迟来的真相压垮。
那一刻，庞大的、无形的信息流冲刷过韩迩梦的感知。不是声波，不是数据，而是弥漫在空气中的、浓得化不开的悲恸、释然、愤怒、茫然……无数种激烈到极致又空洞到极致的情感碎片，如同实质的浪潮，拍打着他那习惯于处理结构化信息的意识边缘。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不是计算过载，而是一种陌生的、仿佛被巨大质量的情感场域拖拽的失衡感。
他没有移开目光。相反，他调整了自己的感知接收灵敏度，如同精密仪器校准频段，尝试去“解析”这股情感的“频谱”。那里面有失去亲人的尖锐创痛，有漫长等待熬干希望的枯槁，有沉冤得雪却物是人非的虚无，更有对罪恶滔天的冰冷愤怒……无数复杂难言的人类情感，拧成一股沉重到足以让任何逻辑电路短路的洪流。
“老韩，”雷栋的声音将他从这庞杂的感知中拉回，“后续司法程序会很快启动。你那份报告……是关键。上面很重视，可能会需要你……呃，用某种方式，向法庭说明一下你的……分析方法。”雷栋说得有些艰难，显然在琢磨怎么让韩迩梦那套超越时代的技术，能被现有的司法体系理解性接受。
“可以。”韩迩梦收回目光，声音平稳如常，“我可以将分析过程转化为符合法庭证据规则的、可视化程度较高的逻辑推演图谱，并准备应对质询的简化技术解释方案。不过，建议由专业法律和技术人士进行转述，我个人不适宜直接出庭作证。”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需要最高级别保密的事项。
雷栋松了口气，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大得让韩迩梦微微晃了一下。“明白！剩下的事交给我们。你……回去休息吧。这几天，辛苦你了。”
韩迩梦没有立刻离开。他又看了一眼那片忙碌而肃穆的现场，然后转身，沉默地走入夜色，将身后的灯光、人声、以及那沉重如山的悲欢，缓缓留在原地。
他没有回基地，也没有去任何能提供“高效能量补充”的地方。他的脚步再次引领他走向那盏熟悉的、暖黄色的灯火。深夜的老王拉面店，客人已稀，王建国正在收拾桌椅，准备打烊。看到韩迩梦推门进来，他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哟！小韩大师！这么晚了？还没吃？快坐快坐，炉子还没熄，我给你下碗面，很快！”
韩迩梦在惯常的角落坐下，看着王建国麻利地重新烧水、抻面。店里很安静，只有灶火的呼呼声、汤锅的咕嘟声，以及王建国偶尔哼出的、不成调的小曲。这种日常的、温暖的嘈杂，像一层柔软的滤网，将外界那冰冷沉重的信息余波悄然隔开。
“王老板，”面端上来时，韩迩梦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店里显得清晰，“如果有一件事，你明知道做了是对的，但做完之后，心里却感觉不到……‘正确’应有的轻松，反而觉得更……重了。这是什么原因？”
王建国正在擦桌子，闻言动作一顿，直起腰，用围裙擦了擦手，脸上憨厚的笑容收敛了些，露出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他走到韩迩梦对面坐下，自己倒了杯水，沉吟片刻。
“小韩大师，你是做大事、大学问的人，我问你，你觉着，一碗面，啥叫好吃？”他没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个问题。
韩迩梦下意识开始分析：“面条筋道度、汤底鲜味物质浓度与层次感、配菜品质与搭配合理性、温度适宜区间……”
“打住打住，”王建国笑着摆摆手，“你说那些都对，但那是你们学问人的说法。在我这儿，一碗面好吃，就是客人吃了，身上暖和了，心里舒坦了，抹抹嘴说声‘老板，味儿正！’这就行了。”他喝了口水，目光看向门外沉沉的夜色，“你说那事儿，做了对的事，心里却不轻快，反而沉……我琢磨着，大概是因为，对的事，很多时候不是为了让人‘轻松’才去做的。”
他顿了顿，声音沉缓下来：“就像我当年学拉面，我师父说，和面要下力气，熬汤要费工夫，这些都是‘重’活。你费劲巴力做出一碗好面，客人吃舒服了，你看着高兴，这高兴里头，就带着你使的那股子劲儿的‘重’。又好比……嗯，好比咱街口老李头，前些年捡了个病倒在路边的外乡人，自己也不宽裕，却掏钱给人看病抓药，伺候到能下地。人走了，连个名儿都没留下。你说他图啥？轻松？一点儿也不。但他心里踏实，夜里睡得着。这踏实，也是有分量的。”
韩迩梦静静听着，筷子无意识地在面汤里轻轻划动。
“你做的事，八成是那种……拨开云雾，让该见光的东西见了光，让该落到实处的‘理’落了地的事吧？”王建国看着他，眼神温和而了然，“这种事，本来就是沉的。因为它搬动的是‘理’，是‘公道’，这些词儿听着就挺沉，对不对？你把它从地底下刨出来，擦亮了，放回该在的地方，这过程你用了力，那分量自然就落到你肩上一部分。这不是坏事，小韩大师，这说明你把这‘理’，把这‘公道’，当真了，搁心里了。心里装了有分量的东西，人才能立得住，才算是……嗯，真正在这世上走过一遭。”
王建国的话，没有复杂的逻辑，没有精确的数据，却像一把钝而有力的钥匙，轻轻叩击在韩迩梦那因过量信息与庞杂情感冲击而有些凝滞的思维外壳上。那种沉甸甸的感觉，不是因为错误，而是因为……“当真了”？因为将外部的“理”与“公道”，内化为了自身需要承载的“分量”？
他低下头，看着碗中蒸腾的热气，汤面上浮着的油花微微晃动。他想起指挥车里那些复杂的图谱，想起坑洞边压抑的哭声，想起雷栋通红的眼睛，也想起此刻面前这碗朴素却温暖的面，和王建国那双沾着面粉、布满老茧的手。
“我明白了。”韩迩梦低声说，然后拿起筷子，开始安静地吃面。汤汁滚烫，沿着食道温暖下去，那股陌生的滞重感并未消失，却仿佛被这温热浸润，悄然改变了形态，从一种不适的负担，沉淀为某种更为坚实、更为具体的东西。
他吃得很快，很干净，连汤都喝完了。放下碗时，额角微微见汗，一直萦绕不去的、源自信息过载和精神冲击的细微眩晕感，似乎也被这食物带来的暖意驱散了不少。
“多谢，王老板。面很好。”他站起身，认真地说。
“嗐，谢啥，一碗面的事儿！”王建国笑呵呵地收拾碗筷，“晚了，快回去歇着吧。”
韩迩梦点点头，推门走入夜色。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深深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胸膛间那股温热的饱足感，与心底那沉甸甸的、崭新的“分量”，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他抬头望了望天边隐约的星子，又回头看了看面店窗内透出的、暖融融的光。然后转身，步伐平稳地向着基地的方向走去。步履间，少了几分往日的飘忽与抽离，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踩在实地上的沉稳。
有些路，走上去才知道重量。有些事，做完了才懂得滋味。而他的人生迩梦，游戏红尘，似乎正从云端漫步，一步步踏入这烟火人间的厚重土壤之中。那土壤里，有冤屈的冰冷，也有热汤的温暖，更有无数如老王、如雷栋、如邓国华家人那样的普通人，用他们的方式，诠释着何为“理”，何为“重”，何为“活着”的真意。
这堂课，没有数据库，没有公式，却比任何星际法则都更让他……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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