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城市的空气里弥漫着爆竹碎屑的硝烟味、炖煮食物的油腻香气,以及一种无形的、加速流动的焦躁与期盼。特勤九处地下三层的空气却比往日更加凝滞,中央屏幕上正播放一段令人窒息的监控录像:去年的除夕前夜,老旧居民楼楼道,一个身形彪悍、面容被痛苦与决绝扭曲的中年男人,手持一把军用匕首,沉默而高效地连续刺倒三人。画面血腥,动作干净利落,带着某种令人胆寒的、训练有素的精准。男人最后坐在血泊中,没有逃离,只是掏出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人是我杀的,自首。”
男人叫赵铁军,四十二岁,退伍侦察兵,立过三等功,退役后在物流公司做保安。死的三人:刘大富,五十八岁,本地小包工头;其妻张桂兰,五十五岁;其子刘小强,三十二岁,无业。二十一年前,赵铁军的母亲,时年四十二岁的农村妇女王秀芹,在刘大富承包的建筑工地打工时,因讨要拖欠两年、共计三万七千元的工资,与刘大富发生争执,被刘大富推搡,后脑撞上脚手架横梁,当场死亡。当年刘大富疏通关系,将故意伤害致死运作成意外事故,赔了五万块钱,不了了之。赵铁军当年二十一岁,正在部队服役,得知消息后悲愤欲绝,但军纪如山,他未能回家。此事成为他心中一根刺,一根淬了毒、生了锈、随着年月腐烂化脓的刺。
二十一年,法律未能给他母亲一个公道。二十一年,刘家靠着那笔带血的钱做些小生意,日子渐好。二十一年,赵铁军从部队退伍,辗转各地打工,心中那根刺从未拔出,反而与日俱增,与对母亲的愧疚、对不公的愤懑、对自身无能的痛恨交织缠绕,最终在又一个阖家团圆的除夕前夜,化作那柄冰冷的匕首,和三条人命的终结。
案件事实清晰,证据确凿,赵铁军对罪行供认不讳。但因其特殊的退役军人身份、为母复仇的动机、以及当年旧案的确存在司法不公,此案引发了社会轩然大波。舆论撕裂成两派:一派高呼“血债血偿,天经地义”,将赵铁军捧为“孝子义士”,要求法外开恩;另一派则坚持“法治社会,不容私刑”,强调任何理由都不能成为肆意剥夺他人生命的借口,必须依法严惩。网络论战沸反盈天,情与法的激烈碰撞,让这个年关蒙上了一层沉重的血色。
案子因涉及退役军人、历史积案、社会影响重大,最终被移送到有特殊管辖权、可审理重大疑难案件的特别法庭。而韩迩梦,因其“超凡信息处理与分析能力有助于厘清复杂案情与社会情绪关联”,被最高法的一位大法官点名,以“特别技术顾问”身份介入案件审理,协助合议庭进行量刑前的社会影响与行为人心理评估。
雷栋把一尺多厚的卷宗堆在韩迩梦面前时,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老韩,这次不是抓间谍,不是找黑钱,更不是找猫。这次……是判人命。看清楚了,是三条人命,加上二十一年前可能冤死的一条,还有眼前这个手上沾血、心里可能也早已被仇恨啃空了的汉子。上头的意思,不是要你判断谁对谁错,那有法律。是要你用你那套法子,把这里面……人心里的弯弯绕绕,社会上的纷纷扰扰,理出个条理来,给法官们一个参考,怎么判,能让法律不失尊严,也能让……让活着的人,心里稍微能过得去一点。”
韩迩梦沉默地翻开卷宗。褪色的老照片上,王秀芹是个眉眼温顺的普通农妇;赵铁军的军装照眼神明亮坚毅;刘家三口的全家福笑容洋溢;现场血迹的照片触目惊心;网络上的言论截图更是五花八门,极端对立。海量的、充满矛盾与痛苦的信息,瞬间涌入他的感知。这一次,信息流的冲击力,远超以往任何一次案件分析。那不仅仅是数据和逻辑,更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愤怒、绝望、以及被漫长时光发酵变质的仇恨。
他闭上眼,并非逃避,而是调动全部的信息处理与情感模拟能力,尝试去“理解”这团纠缠了二十一年的乱麻。他构建模型,模拟赵铁军二十一年来的心理变化轨迹:从最初的震惊悲痛,到申诉无门的绝望,再到岁月侵蚀下仇恨的固化与生长,最终在某个临界点(或许是看到刘家团圆欢笑的场景,或许是听到某个类似的不公案例,或许仅仅是年关将近、万家灯火带来的强烈对比刺激),理性堤坝彻底崩溃,复仇程序启动。他同时也模拟刘大富一家当年的心理:贪婪、侥幸、对底层生命的漠视,以及事后或许有过的短暂不安,最终被时间冲刷成麻木,甚至可能生出“破财消灾”的扭曲心安。他还调取了海量类似“血亲复仇”案例的全球数据,分析不同文化、不同时代、不同司法体系下的处理方式与社会反馈,构建出一个多维度的、动态的“情、理、法”冲突博弈模型。
工作量巨大,信息过载的刺痛感再度袭来,太阳穴突突直跳。但比头痛更清晰的,是模型运行后输出的那种沉甸甸的、无解的“悖论感”。依法,赵铁军杀人罪行确凿,手段残忍,后果严重,应处极刑。依情,其母惨死,申诉无门,司法曾经缺位,其复仇动机有可悲可悯之处。依理,私刑复仇破坏的是社会赖以存在的根本规则,今日可因孝道杀人被宽宥,明日便可因其他“正义”之名行凶,法治基石将荡然无存。而社会舆论的情绪撕裂,更是将这种悖论放大到极致,任何判决都可能引发强烈的负面社会效应。
韩迩梦在信息海中沉默了许久。他见过罪恶,分析过阴谋,破解过谜题,但从未如此直接地面对如此赤裸裸的、源于最原始情感与最刚性规则之间的惨烈碰撞。这不是可以用“最优解”算法处理的问题,因为无论哪种选择,都意味着对另一部分“正确”或“情感”的残酷割舍。
他再次来到老王拉面店,不是饭点,店里只有两三个熟客。王建国正守着汤锅发呆,看到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小韩大师来啦?坐。今天这心里头……堵得慌。”
韩迩梦坐下,看着他:“因为赵铁军的案子?”
“你也知道?”王建国叹了口气,用抹布慢慢擦着早已干净的桌子,“街坊都在议论。有人说他是条汉子,有血性,该轻判。有人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这心里乱糟糟的……想起他娘,也是个苦命人,哎。可那刘家三口,就算有错,也罪不至死啊,还死在大年根儿上……这都叫什么事儿!”
“情理法,难以兼顾。”韩迩梦陈述道。
“是啊,难。”王建国把抹布一扔,坐下来,“咱们老百姓,就图个安稳,讲个公道。可这公道……有时候来得太迟,有时候又……变了味儿。”他顿了顿,看着韩迩梦,“小韩大师,你是有大本事的,你说,这案子,咋判才算……对?”
韩迩梦没有直接回答。他看向窗外,暮色渐沉,零星有孩子提前放起鞭炮,噼啪作响,夹杂着欢声笑语。更远处,城市华灯初上,一片安宁祥和的除夕前景象。而在这片景象之下,是一个家庭的破碎,另一个家庭早已湮灭的悲剧,以及无数人心中关于正义与复仇的激烈争吵。
“法律是维护共同体存续的底线规则,其首要价值是秩序与普遍威慑,而非个案的情感补偿。”他缓缓说道,像是在复述法学条文,又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但法律若完全漠视个案中极端不公的历史与行为人的特殊境遇,则会丧失其应有的温度与认同基础,沦为冰冷的暴力工具。赵铁军的悲剧,根源在于二十一年前司法未能有效运转,正义缺位。今日之审判,既是对当下罪行的惩处,亦是对历史错误的间接确认与部分补救。量刑时,此情节必须纳入考量。”
王建国听得似懂非懂,但大概明白韩迩梦的意思是“当年有错,现在判刑也得考虑这个”。
“那……能不死吗?”老王问得直白。
“根据现行刑法,故意杀人,情节严重,基准刑为死刑、无期徒刑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赵铁军情节属特别严重。但存在自首、被害人一方有明显过错、社会影响极端复杂等从宽情节。最终量刑,是多重价值权衡的结果。”韩迩梦的回答依旧严谨,但语气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滞重。他脑海中,模型仍在运行,无数变量在跳动,但那个冰冷的“死刑”概率,依然居高不下。
离开面店时,王建国塞给他一个保温盒:“自己包的饺子,猪肉白菜馅儿,你拿回去煮煮吃。大过年的,别老吃那些没滋没味的。这世道……哎,案子再难,饭总得吃,日子总得过。”
韩迩梦提着保温盒,走在华灯初上的街上。饺子的温热透过盒壁传来。他想起了卷宗里一个细节:赵铁军被捕后,警察在他简陋的出租屋里,发现冰箱冷冻层有一袋早已冻硬、包装粗糙的饺子。袋子上贴着一张字条,笔迹稚嫩歪斜:“爸爸,过年早点回来,吃饺子。——小丫”。赵铁军的女儿,八岁,和奶奶住在乡下。他原本打算,干完年前最后一单活,拿了工钱,就回家陪女儿和母亲过年。母亲早已不在,他最终也没能回去。那袋饺子,和饺子承载的、关于团圆与弥补的微小希望,一起被冻在了时间的冰柜里,再也不会被煮开。
此刻,韩迩梦手里也提着一袋饺子。同样普通,同样承载着陌生人之间一点微不足道的关怀。一种尖锐的、近乎疼痛的对比,刺破了他惯常的理性分析。数据模型可以模拟行为轨迹、心理动机、社会效应,却无法量化一袋冻饺子的重量,无法计算一个八岁孩子等待父亲回家过年的期盼落空所带来的、绵延一生的创伤,更无法称量王建国那声叹息里,混杂着对逝者的同情、对暴力的恐惧、对公道茫然的、属于无数普通人的沉重心情。
回到基地,他将保温盒放在工作台一角,没有打开。继续面对屏幕上冰冷的卷宗、血腥的图片、激烈的言论。他调取了更多数据:类似案件后续的社会跟踪调查,对受害者家属与加害者家属的长期心理影响研究,不同量刑对社会法治观念形成的长期数据比对……他试图用更宏大的数据样本,来冲淡眼前个案带来的、过于尖锐的情感冲击。
但那一袋冻饺子,和王建国给他的这袋热饺子,总在不经意间,闯入他的思绪。它们像是两个锚点,一个锚定了无法挽回的悲剧与缺失,一个锚定了当下依然存在的、微弱的温暖与连接。
几天后,特别法庭开庭。韩迩梦没有坐在显眼的位置,他隐在旁听席后排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沉默的观测者。他听着公诉人条分缕析的指控,听着辩护律师声泪俱下的陈情,听着赵铁军用干涩嘶哑的声音讲述母亲如何惨死、自己如何申诉无门、仇恨如何吞噬了他。他也听着被害人亲属哭天抢地的痛骂,听着网络上各种声音的喧嚣仿佛穿透墙壁涌入法庭。
合议庭休庭评议。韩迩梦被请进一间小会议室,面对三位神色凝重的大法官。他提交了一份厚厚的、图文并茂、数据翔实的分析报告,客观呈现了案件背景、行为人心理演变模型、社会舆情光谱分析、类似案例量刑参照、以及不同判决可能引发的短期与长期社会效应预测。他没有给出“应当如何判决”的建议,只是将所有的变量、权重、可能的结果,清晰地呈现在法官面前。
“最终判决,是法官基于法律、证据、良知以及对社会福祉的综合考量。”他最后平静地陈述,“我的分析,仅提供信息参考。法律的意义,不仅在于惩恶,也在于警世,在于修复,在于尽可能防止下一个赵铁军,或下一个王秀芹的出现。”
法官们仔细翻阅着报告,久久不语。报告里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图表背后,是一个家庭的毁灭,另一个家庭的破碎,以及更广泛的社会信任裂痕。这份沉重,最终需要他们用手中的法槌来承担。
再次开庭,宣判。审判长声音庄严而沉重:“被告人赵铁军犯故意杀人罪,犯罪手段特别残忍,后果特别严重,本应依法严惩。但鉴于其母王秀芹被害一案确属司法未能及时有效救济之历史遗留问题,其复仇动机确有可悯之处,且其作案后主动投案,如实供述,依法构成自首……综合考量本案特殊情节、社会危害性及被告人悔罪表现等,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第六十七条之规定,判决如下:被告人赵铁军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死缓。不是立即执行的死刑,也非无期。一个在法理与情理夹缝中艰难寻得的平衡点。法庭内一片寂静,旋即响起被害人亲属撕心裂肺的哭喊,以及旁听席上混杂的叹息、低语、释然与不甘。
赵铁军面无表情,深深鞠了一躬。
韩迩梦悄然离开法庭。判决结果在他模型的预测区间内,概率约为百分之三十八点七,不是最高,也非最低。走在冬日清冷的街道上,判决书那严谨而沉重的文字,被害人亲属的痛哭,赵铁军女儿那张歪歪扭扭的字条,王建国给的饺子,还有网络上永无休止的争吵……所有的信息碎片,最终沉淀为一种复杂的、难以用数据概括的体会。
法律做出了它的抉择。但有些伤口,无法完全由法律愈合。有些缺失,永远无法弥补。正义或许有时会迟到,但暴力永远不会是正义的真正答案。它可能终结一段仇恨,却往往开启更深的创伤,留下无尽的遗憾与反思。
他回到住所,终于煮了那袋饺子。热气蒸腾中,他安静地吃完。味道普通,但很温暖。他想起王建国的话:“案子再难,饭总得吃,日子总得过。”
守护,也许不仅仅是揪出潜伏的间谍,打掉黑恶的保护伞,找回走失的猫。守护,也是在这情理法纠缠的荆棘丛中,尽力维持那脆弱的平衡;是在悲剧发生之后,依然努力让活着的人看到一点向前的微光;是在喧嚣的争论中,保持一份清醒,去理解那无法被简单判定的、名为“人间”的复杂与沉重。
窗外的夜空,有零星的烟花升起,炸开,短暂地照亮黑夜,又归于沉寂。像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像那些终将平息的争论,也像他心中,那一点点逐渐清晰起来的、关于“责任”二字的,更加复杂、也更加沉重的认知。
红尘炼心,炼的不只是神通技艺,更是这颗逐渐学会承载人间悲欢、理解两难抉择、在绝对理性与混沌情感之间寻找支点的心。路还很长,而年关的饺子,或许能给他继续走下去的一点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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