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黄昏悠长而黏稠，橘红色的光晕透过梧桐树的缝隙，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光点。江辰风单肩挎着洗得发白的书包，不紧不慢地跟在林晚星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这不是他第一次送她回家。自从那次在小巷子里撞见她被几个高年级学生围着“借钱”后，这条从学校到林家小面馆的路，他似乎就默认成了自己的责任区。林晚星起初是拒绝的，她的眼神里带着小兽般的警惕和倔强，但江辰风总有他的办法——或是顺路去店里吃碗面，或是有数学题要“请教”，久而久之，她也便默许了这种无声的护送。
今天的气氛有些沉闷。走在前面的林晚星不像往常那样偶尔会停下脚步，看看路边墙头新开的牵牛花，或是逗弄一下懒洋洋趴着的土狗。她微低着头，步履匆匆，纤细的背影绷得有些紧。
江辰风的目光掠过她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的马尾辫，落在她攥着书包带、微微发白的手指关节上。他没有开口询问，只是不动声色地加快了步子，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能清晰感受到对方存在，却又不会让她感到不适的程度。
转过最后一个街角，“林家面馆”那块略显陈旧的招牌映入眼帘。正是晚饭时分，店里却不见往日的热闹，只有三两桌客人，显得冷冷清清。林晚星的脚步在店门口顿了一下，才伸手推开了那扇玻璃门。
“爸，妈，我回来了。”
江辰风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店里弥漫着骨头汤的醇香，却压不住一股若有若无的沉闷气息。林母正坐在一张空桌旁摘菜，看见他们进来，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星星回来啦？辰风也来了，快坐。”
“阿姨好。”江辰风礼貌地点头，视线却飞快地扫过柜台后方。林父正站在那里，对着一个摊开的笔记本发愁，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连他们进来都没注意到。
“爸？”林晚星走近，轻声唤道。
林父这才回过神，抬起脸，眼底带着疲惫的血丝：“哦，星星回来了。”他看到江辰风，努力让自己的表情自然些，“辰风啊，还没吃饭吧？叔给你下碗面，今天有新熬的高汤……”
“不用忙了，林叔。”江辰风开口，声音平静，“我待会儿回家吃。”
林晚星的目光落在那个笔记本上，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一些数字。“爸，是……房租的事吗？”她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林父叹了口气，粗糙的手指在笔记本的数字上摩挲着，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房东上午来过了，说要涨租金，下个月开始，每月加五百块。这……这旁边新开了家快餐店，咱们这几个月生意本就差了不少，再涨租金，怕是……”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只是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林母在一旁接话，声音里带着愁苦：“我们这面馆，做的就是街坊邻居和学生的生意，利润薄，一下子加五百，实在是……跟你爸商量了一下午，也没想出个好法子。”
店内陷入一片沉默。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门照进来，将空气中浮动微尘照得清晰可见，也映照着林父林母脸上深刻的愁容。
林晚星站在原地，嘴唇微微抿着，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成了拳。她看着父母为难的样子，眼神里翻涌着心疼、无力，还有一丝不甘。她知道家里的情况，父母起早贪黑，一碗面一碗面地赚着辛苦钱，供她读书，从无怨言。可现在……
就在这时，她感到一道平静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侧过头，对上江辰风的眼睛。那双总是显得有些疏离的眼眸此刻没有任何波澜，却奇异地没有让她感到被窥探的难堪。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然后转向了墙上那张塑封的、简单印着面食种类和价格的菜单。
他的眼神专注，像是在审视一道复杂的几何题。
过了一会儿，就在林父准备强打精神再去厨房时，江辰风忽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林叔，阿姨。”
林家三口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
“我有个想法，”江辰风语气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或许可以试试。”
林父愣了一下：“辰风，你说。”
“现在很多同学，晚上学习晚了会饿，但学校食堂关门早，校外像咱们家这样开到晚的面馆也不多。”江辰风不疾不徐地说，“我们可以做一个‘深夜学习套餐’。”
“深夜学习套餐？”林晚星重复了一遍，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
“嗯。”江辰风点头，目光再次扫过墙上的菜单，“比如，一碗招牌牛肉面，加一个卤蛋或者一份小菜，再配一瓶豆奶或酸梅汤，组合成一个套餐。价格比单点便宜一两块钱。”
林母有些迟疑：“这……便宜了，不是更不赚钱了吗？”
“阿姨，单次赚的或许少了，但如果买的人多了，总的利润可能会更高。”江辰风耐心解释，“而且，这个套餐只晚上九点以后供应，不影响白天的正常生意。最重要的是，可以吸引一批新的客人。”
林晚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思维也迅速活络起来：“对！我们可以做一些宣传单，就在我们学校和高三那几个班发一下！很多住校生晚上都会饿。”她越说越觉得可行，语速快了起来，“爸，妈，咱们店离学校近，走路也就十分钟，这个时间点，正好能填补空档！”
林父听着，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他看了看笔记本上的数字，又看了看目光炯炯的女儿和一脸沉静的江辰风：“这……听起来，好像能行？”
“不止在学校发。”江辰风补充道，他走到柜台边，拿起一支笔，在一张废旧的点餐单背面随手画了起来，“我们可以把套餐的图片做得好看点，现在很多人都用智能手机，看到传单，拍个照，或者转发到班级群里，传播起来很快。”
他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简单的传单布局框架，重点突出了“深夜”、“套餐”、“优惠”的字眼。思路清晰，直指核心。
林晚星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和笔下流畅的线条，心头那股沉甸甸的压抑感，仿佛被撬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光亮。她一直知道江辰风聪明，成绩好，但她从未像此刻这样直观地感受到，他的聪明并不只停留在书本上，而是可以如此具体地用来解决现实的问题。
“而且，”江辰风放下笔，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林父林母，“可以先试一周看看效果。印传单的成本不高，主要是需要林叔阿姨你们辛苦点，晚些关门。”
林母脸上终于露出了些真切的笑意：“辛苦怕什么，只要能多些生意，晚点关门没啥！他爸，你觉得呢？”
林父看着那两个并排站在一起的少年少女，女儿眼中重新燃起了光，那个平日话不多的少年则沉稳得像座可以依靠的小山。他心头的阴霾被驱散了大半，用力点了点头：“试试！就按辰风说的，试试！”
接下来的几天，江辰风和林晚星迅速行动起来。江辰风负责设计和撰写宣传语的文案，言简意赅，直击痛点——“晚自习后的能量补给站，林家面馆深夜套餐，暖心又暖胃”。林晚星则负责美工，她心思细腻，用彩笔将传单画得生动有趣，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旁边，配着卤蛋和小菜，旁边写着醒目的优惠价格。
他们利用课余时间，在高三几个重点班级和宿舍区悄悄发放。周磊和他那几个“兄弟”也被动员起来，拍着胸脯保证完成任务。
事情比预想中还要顺利。“深夜学习套餐”的概念精准地抓住了高三住校生的需求。第一天晚上九点过后，原本冷清的面馆竟然陆续来了七八个拿着传单或是听同学介绍来的学生。第二天，人数增加到了十几个。到了第三天，接近晚上十点，店里居然坐满了大半，忙碌的景象让林父林母又惊又喜，脸上多日不见的笑容终于重新绽放。
晚上十点半，送走最后一拨客人，林晚星帮着母亲擦完桌子，一回头，看见江辰风正站在柜台边，手里拿着一张新的点餐单，低声跟林父说着什么。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将他挺拔的身影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边。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抬起头，朝她这边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林晚星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地一声，在略显空旷的、还残留着食物香气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看到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明显的笑容，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走过去，听到江辰风对林父说：“林叔，我看这几天卤味卖得很快，是不是可以考虑适当增加一些量？或者，在套餐里把卤豆干、卤海带这类成本稍低但受欢迎的加进去，作为可选项目，丰富搭配。”
林父连连点头，看江辰风的眼神满是赞赏和感激：“好，好，辰风啊，你这脑子真是活络！叔都听你的！”
解决了燃眉之急，店里的气氛彻底轻松下来。林母更是高兴地非要给江辰风单独做一碗料最足的牛肉面当宵夜，不容他拒绝。
等到江辰风吃完面，时间已近十一点。林晚星送他出门，两人并肩走在已经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夜风微凉，吹散了白日的燥热，也吹得路旁的树叶沙沙作响。
“今天，真的谢谢你，江辰风。”林晚星停下脚步，转过身，非常认真地看着他，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不只是为了店里的事。”
她指的是他敏锐地察觉到她家的困境，并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用最体面、最有效的方式，维护了她和家人的尊严。
江辰风低头看着她，月光勾勒着她清秀的侧脸轮廓，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清冷和疏离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不用谢。”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能帮上忙，很好。”
他的话语依旧简洁，但林晚星却能感受到那平淡语气下蕴藏的温度。她低下头，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心里被一种饱满而滚烫的情绪充斥着，让她有些无措，又有些莫名的欢喜。
“那个……”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以后……我还能找你商量吗？关于店里，或者其他……事情。”
问完这句话，她感觉自己的耳根有些发烫。
江辰风静默地看着她，看了好几秒钟。他的目光深邃，像是在权衡着什么，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夜风吹过，带来远处模糊的狗吠声。
就在林晚星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只会用一个“嗯”字打发时，他却上前了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近，近到林晚星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了皂角清香和书本油墨味道的气息。
他伸出手，并不是碰触她，而是从她外套的帽子里，拈出了一片不知道何时落进去的、细小的梧桐树叶碎片。他的动作自然无比，仿佛只是顺手为之。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地锁住她有些怔忪的眼眸。
“好。”他清晰地回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随时。”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挺拔的身影很快融入了夜色之中。
林晚星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片还残留着他指尖温度的树叶碎片，心跳如擂鼓。她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许久没有动。
夜色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句“随时”，悄然改变了。而远处街角，一辆黑色的、与这个破旧小镇格格不入的轿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车窗黑暗，看不清里面是否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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