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正看着眼前并肩而立的两个少年，一个清雅睿智，风姿初显；一个沉静敏慧，锋芒初露。
心中因案件带来的烦闷竟消散了不少，反而生出几分“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
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盏，呷了一口，语气彻底缓和下来，带着长辈的慈和，转而问道：
“好了，案情暂且如此。晏儿，今日诗会，除了那王家小子，可还有其他趣事？听闻赵家别苑的春景今年打理得格外精心？”
林清晏会意，知道父亲是想转换心情，也乐得不再谈论那令人压抑的案件。
他定了定神，将脑海中那些关于云疏的新奇发现暂时压下，从善如流地讲起诗会上的见闻，哪位同窗诗作惊人，哪处景致别具匠心，语调渐渐恢复了平时的从容温雅。
而云疏，依旧安静地站在林清晏身侧稍后的位置，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沉默的影子。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有什么东西，因为公子那全新的、带着惊喜与激赏的目光，而悄然破土，生根发芽。
偶尔，在林清晏讲述的间隙，他会根据公子的眼神示意，小声补充一两句他观察到的、不引人注意的细节，譬如某位公子袖口沾染了独特的、并非诗会所用之墨的痕迹，或是注意到哪位小姐的丫鬟曾悄悄离开过一段时间，行为有些蹊跷之类。
他的补充虽是小节，却往往别具视角，引得林文正也时而颔首，看向他的目光愈发温和。
书房内，气氛渐渐变得温馨而融洽。案件虽未破，但此刻，父子（虽无名分，却情同父子）三人围灯夜话，各抒己见，其乐融融。
窗外月色渐明，清辉洒落庭院，悄然漫过窗棂，温柔地笼罩在正在侃侃而谈的林清晏和安静聆听、偶尔抬眼望向公子的云疏身上。
林清晏一边与父亲对答，一边却分出了一部分心神，悄然落在身旁的少年身上。
月光勾勒出云疏清秀的侧脸轮廓，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而温顺。
可林清晏脑海中，却不断回放着方才云疏分析案情时，那双眸中闪动的、与他平日截然不同的锐利与智慧的光芒。
原来，他并非只有温顺与依赖。
原来，在他不曾留意的角落，这株他亲手带回、小心呵护的幼苗，早已悄然生长出如此坚韧而独特的枝干。
这种发现，让林清晏的心湖泛起层层涟漪，一种混合着骄傲、惊喜与某种难以名状的情感，在他心底悄然酝酿。
新的调查方向果然带来了突破。
衙役很快回报，刘福有一个远房侄子名叫刘癞子，平日游手好闲，嗜赌成性，欠下不少赌债，刘福因其不争气，早已与之疏远。
但就在案发前两日，这刘癞子却突然将欠城中“利滚利”赌坊的一笔不小的债务还清了。
有赌坊伙计作证，还钱时刘癞子神色慌张，言语闪烁。
与此同时，另一路衙役在刘家布行后院墙根一处潮湿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双被遗弃的、尺码明显偏大的破旧布鞋，鞋底沾满了与案发现场脚印相似的泥污。
这似乎是凶手为了伪造脚印大小和混淆视听，故意使用的道具。
线索迅速聚焦到刘癞子身上。林文正当机立断，下令拘传刘癞子。
林清晏得知进展，心中既为案件有望侦破而松了口气，又因这线索源于云疏那日的点拨而对他更是刮目相看。
他看着身旁安静研墨的云疏，心中一动，温声道：
“云疏，此案能迅速找到方向，你功不可没。想不想随我一同去看看？或许……还能发现些我们遗漏的细节。”
他寻了个借口，实则想带云疏多见见世面，也隐隐觉得，有云疏在旁，或许真能有意外发现。
更重要的是，他想让云疏感受到，他的才智是有价值的，是被需要、被认可的。
云疏研墨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是受宠若惊的亮光。
他本能地想拒绝，觉得自己身份低微，不该参与衙门正事，但看到公子眼中真诚的邀请和信任，那拒绝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
他……他想去。他想亲眼看看，自己那点微末的“想法”是否真的能帮上忙，更想……离公子的世界更近一些。
他轻轻点头，声音不大却坚定：“云疏听公子安排。”
于是，林清晏向父亲提出想随衙役一同前去，理由是想实地观摩学习刑名实务。
林文正略一思忖，觉得让儿子多见见世面也好，便应允了，只叮嘱他务必跟在后面，不得涉险。
当衙役前往刘癞子住处拘传时，林清晏便带着云疏一同前往，只是在外围等候消息，并未直接参与抓捕。
两人到时衙役们正在刘癞子破败的住处内外搜查，试图找到更多线索。
林清晏站在稍远处观察着环境，眉头微蹙。
云疏则安静地守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目光却如同最警觉的哨兵，不着痕迹地扫视着周围杂乱的环境、每一个可疑的角落，以及那些从门缝、窗隙间投来的、带着畏惧或好奇的目光。
他本能地将自己置于一个能随时应对突发状况、保护公子的位置。
就在这时，云疏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不远处一个狭窄的巷口，一个形容猥琐、眼神闪烁的身影正探头探脑。
那身影在与云疏视线对上的刹那，脸色骤变，如同惊弓之鸟，扭头就往巷子深处狂奔！
几乎是本能反应，云疏低喝一声：“公子小心，那人可疑！”
话音未落，他身影已如一道迅疾的灰色闪电般掠出。
他并非为了擒凶立功，而是不能放过任何可能威胁到公子安全、或与案件相关的线索，更不容许有人在公子面前如此嚣张地逃窜。
那身影正是刘癞子，他仗着对地形的熟悉，在迷宫般的巷弄间疯狂逃窜，最后竟想翻越一道布满碎瓦和杂草的矮墙。
云疏速度极快，紧追不舍，在刘癞子一条腿刚跨上墙头、重心不稳之际，猛地从侧面贴近，并非使用杀伤性手法，而是试图擒拿其手臂将制伏。
然而，刘癞子情急之下拼命挣扎，胡乱挥舞着手臂，手中不知何时抓起的一根半截破旧的门闩木棍，朝着云疏胡乱扫来！
云疏为了避开要害，侧身闪避，左臂外侧却被那粗糙的木棍结结实实地刮擦了一下，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他闷哼一声，手上动作却丝毫未停，趁对方因挥舞棍子而露出的破绽，精准地扣住其手腕，用力一扭，同时脚下巧妙一绊！
“啊！”刘癞子痛呼一声，失去平衡，重重地摔落在地，被随后赶到的衙役一拥而上，牢牢按住。
云疏迅速起身，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交锋未曾发生。
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左臂，感觉到衣袖下的皮肤传来清晰的刺痛感，估计是破了皮，有些火辣辣地疼。
但他面上不露分毫，只是默默地将左手垂在身侧，用宽大的袖口稍稍遮掩，然后快步回到一直紧盯着他、面露担忧的林清晏身边。
“没事吧？”林清晏立刻上前一步，目光迅速在他身上扫过，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刚才看到那刘癞子挥舞木棍，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没事，公子。”云疏摇摇头，声音平稳，甚至还试图扯出一个让林清晏安心的浅淡笑容，“只是蹭了一下，不碍事。”
他不想让公子担心，这点小伤在他看来，与过去流浪时受的苦楚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林清晏见他行动如常，神色也还算平静，略略松了口气，但心底那丝疑虑并未完全散去。
他的目光在云疏垂着的左臂上停留了一瞬，方才那声闷哼和云疏瞬间细微的蹙眉，他没有错过。
衙役在刘癞子家中一番仔细搜查，终于在其床下一个暗格里，不仅起获了那几匹尚未脱手的、标记特殊的苏锦，还找到了一双鞋底干净、但尺寸与刘癞子相符的旧布鞋，以及一块沾有些许窗台特有灰尘和微量木屑的粗布。
证据链趋于完整，案件告破，众人打道回府。
回程的马车上，林清晏看着坐在自己对面、依旧挺直背脊、目光沉静的云疏，脑海中却不断回放着方才他疾冲而出、与歹徒周旋的身影，那份果决、敏捷与隐忍，再次刷新了他对云疏的认知。
一种混合着骄傲、心疼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情绪，在他心中悄然蔓延。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云疏始终微微收敛的左臂上，车厢内光线昏暗，看不真切，但他几乎可以肯定，云疏受伤了，而且正在默默忍耐。
林清晏不动声色地与云疏分析着案情，赞叹他的机敏和勇敢。
云疏大多时间安静地听着，偶尔应和一声，感受着公子话语中的欣赏和亲近，左臂那隐隐的钝痛似乎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他只觉能帮到公子，能站在他身边一同经历这些，便是最大的满足。
这份默默承受的细微伤痛，仿佛成了他隐秘的勋章，见证着他不再是需要被全然庇护的弱者，而是有能力为公子分忧、甚至保护公子的存在。
而这，也让他在林清晏心中的分量，于无声处，又增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疼惜与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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