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运在经义课上诗成鸣州,连破两阶,更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的至理,将严墨驳得道心受创、呕血败退。
此事传遍内院,引发的震动远超前次,先前质疑方运的声音,顿时小了大半,纵有不服者,也只敢暗地里嘀咕。
数日清晨,他循着课程安排,独自走向州文院深处的万卷藏书楼。
楼高九层,飞檐斗拱,古朴肃穆。其内并非寻常书架,而是一座座蕴含空间之妙的“经阁”,玉简、帛书、乃至承载神念的古老龟甲悬浮于光晕之中。
方运一袭青衫,静立于三楼的“律法经阁”前。
虽只是举人境,可他周身隐隐有清光流转,竟让满阁古籍虚影为之轻颤,仿佛朝拜君王。
阁内光影流转,无数与《金科律》相关的古籍虚影沉浮不定。
他神识微动,一枚记载《金科律起源考》的陈旧玉简便似被无形之力牵引,乖顺地落入他手中。
自那日与赵家冲突,尤其是文心种子对《金科律》产生奇异排斥后,方运便对此律的源头上了心。
他隐隐感觉,这绝非简单的律条之争,其背后或许牵扯极深,甚至可能触及此方天地的某些根本规则。
玉简入手冰凉,神识沉入,海量信息涌来,尽是些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官样文章,言辞凿凿却空洞无物,对于核心律条为何与自身文心相斥,毫无价值。
“满纸荒唐,尽是遮蔽真相的尘埃。”方运心中冷哂,指尖微动,那玉简便化作点点流光消散,“这《金科律》越是完美无瑕,其掩盖的污浊便越是深重。”
他负手而立,目光扫过经阁中其他典籍,神识铺开,与万千古籍共鸣,试图从历史的缝隙中捕捉那一丝真相的痕迹。
就在这时,身旁不远处传来一阵痴迷的自语,打断了他的思绪。
“妙啊…真是妙!这‘天工锁’的符文嵌套,竟能以‘叠浪’之法,于绝境中化出三处死门为一缕生机!布局此阵者,堪称鬼才!”
方运侧目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头发凌乱的少年,正对着一枚水晶棱镜手舞足蹈,浑然忘我。
正是墨家传人,墨渊。
“井底之蛙,只见方寸之光。”方运摇头,声音平淡,“此阵取巧太过,根基虚浮。‘叠浪’之法看似绝处逢生,实则将三处死门之力强行叠加,看似化险为夷,却使阵法核心承压倍增,若遇真正浩瀚之力,三浪叠加之点,必是首先崩溃之弱点。”
“看似精妙,实乃取死之道,可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阵法性命’。”
墨渊正沉醉其中,闻言如遭棒喝,猛地抬头,见是一陌生青衫少年,先是一愣,待感知到对方不过举人境修为,眼中恼怒。
“阁下何人?安敢妄评前辈心血!‘叠浪’乃是于绝境中开辟生天的无上妙法!规矩是死的,阵是活的!若事事循规蹈矩,何来突破与创新?”
方运闻言,嘴角讥诮,“创新?突破?连规矩之本都未参透,也配谈创新?阁下口口声声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那我问你……”
“何为规矩之根?何为法则之源?”
墨渊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与直指本源的问题震慑,下意识答道:“规矩便是法则,是尺度,是万物运行之准绳!无规矩不成方圆!”
“哈哈哈……”
“好一个‘无规矩不成方圆’!那你可知,”
“若矩已不正,何以成方?若规已不圆,何以画圆?”
“尔等墨家,终日执着于依规画方,循矩画圆,可曾想过,手中所持之‘规’与‘矩’,其自身是否正直?是否圆满?”
“若这度量万物的基准已然歪斜,依此画出的方圆,不过是扭曲的镜像,尔等穷尽心力追求的‘巧’与‘妙’,不过是空中楼阁,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这番话,让墨渊心神俱颤。
他一生钻研机关阵法,自认精通规矩运用,却从未想过,规矩本身也需要“正”。
矩不正,不可为方;规不正,不可为圆!
这简朴至极的道理,此刻听来,照见了他认知中的盲区。
他身形剧震,张着嘴,却发现自己毕生所学的阵法知识,在这直指本源的问题面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方运却不再看他,继续开口。
“规矩之用,在于框定框架,使万物行止有度。然,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时刻流转,变动不居!若只知死抱僵死之规,不识时务,不通权变,与刻舟求剑的愚夫何异?故《易》有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然,真正的‘变通’,绝非尔等所理解的抛弃规矩,肆意妄为!”
“而是在深刻洞悉规矩‘为何为正’之根源后,顺应时势,对规矩进行‘匡正’与‘活用’!此乃‘守正出奇’!守其本源之正,出其运用之奇!尔等,可明白否?”
“矩不正……不可为方……守正出奇……守正出奇……”墨渊喃喃自语,仿佛魔怔了一般,以往钻研机关阵法时遇到的无数困惑瓶颈,此刻竟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方…方师兄!不!先生!老师!”墨渊猛地爬起身,竟对着方运躬身行了一个大礼,语气颤抖,“学生墨渊,愚钝不堪,今日得闻大道,方知往日皆是坐井观天,盲人摸象!先生一席话,胜过墨渊苦读十年机关经!请受学生一拜!”
附近几位原本还在惊疑不定的老儒生,此刻也彻底变了脸色。
“嘶,此子对大道规则的见解,竟已深刻至此?!”
“规矩之本,守正出奇,这已非寻常经义,而是直指大道本源的论述啊!”
“他真的是举人境?这番见识,恐怕许多翰林博士都未必能有!”
“诗成鸣州,或许尚有天赋可言,可这等对天地法则的洞察……此子,莫非是某位大能转世不成?”
就在满阁皆惊,议论纷纷之际,一个带着兵家煞气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哈哈哈!好一个‘矩不正不可为方’!好一个‘守正出奇’!俺在楼下就感觉到此地文气冲霄,道理争鸣,果然是你,方运!”
声到人到,只见一名身材魁梧如铁塔,背负黑色重剑的壮硕青年,龙行虎步而来。
他每踏一步,整个经阁都仿佛微微一震,正是兵家传人,项鼎。
项鼎径直走到方运面前,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方运,随即抱拳行礼,声若洪钟:“俺项鼎,平生最佩服有真本事、有硬骨头、更能说出硬道理的好汉!”
“你在天南府诗成镇国,硬刚大学士;今日内院课堂,又驳得那老古板呕血;此刻在这藏书楼,竟能说出这般震动人心的道理!俺这项家重剑,今日就服你!”
“俺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弯弯绕,就认一个理:强者为尊,达者为先!方兄弟,你这个朋友,俺项鼎交定了!日后若有差遣,只要不违道义,俺这项家重剑,绝不推辞!”
方运看着眼前这一文一武,一个已被折服,眼神狂热;一个豪爽直接,真心结交。
他神色平静,微微颔首,“项兄快人快语,是条好汉。墨渊师弟能闻道而喜,亦有向学之心。能与二位相识,亦是缘分。”
就在这时,墨渊似想起什么,脸上的激动之色稍敛,凑近半步,压低了声音,语气担忧:
“方师兄,您方才探究《金科律》,又提及‘规矩之本须正’,请恕小弟多言,您是否察觉到此律有何不妥之处?”
“师兄初来内院,或许不知。刑律堂周家,世代执掌律法释义,对《金科律》的推崇已达极致,近乎奉为不可置疑之铁则。”
“尤其是周家那位首席弟子周罡,此人……唉,”
“他性情偏执冷戾,修为已至进士巅峰,对《金科律》的维护更是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他曾放言,凡质疑《金科律》者,皆为异端,当以律法裁之!”
“更麻烦的是,周家与赵家乃姻亲,往来极其密切。师兄您与赵家的过节……周罡定然已知晓。您今日在此论道,话语间隐有探究律法本源之意,若传入他耳中,恐怕……”
方运眼中闪过了然,嘴角翘得更高。
“刑律堂周家?奉僵死之规为铁则?不容置疑?”
“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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