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县罐头厂保卫科的灯，在周日的夜里亮得扎眼。昏黄的白炽灯挂在天花板上，电线垂下来晃悠悠的，照着屋里两张面对面摆放的木凳，樊祖德和李娟被分别隔在屋子两端，中间站着老张和两个年轻的保卫员，空气里满是紧绷的火药味。
樊祖德被押进来后，脑子渐渐清醒了几分。刚才在仓库里那股子迷糊劲褪去，只剩下满心的慌张和后怕。他坐在木凳上，双手不自觉地搓着，眼神飘来飘去，心里跟揣了只兔子似的怦怦直跳。他可不是第一次进这种地方，上次就是因为赌博斗殴进去的，这次要是再栽了，指不定得判多少年。更要命的是，他为了还赌债，偷偷摸摸倒卖过厂里的废旧钢材，甚至还跟外面的混混合伙偷过货运站的货物，这些事要是被审出来，这辈子就彻底完了。
老张手里拿着个笔记本，手里的钢笔在纸上敲了敲，沉声道：“樊祖德，老实交代，下午在仓库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樊祖德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挺直腰板，脸上挤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声音带着点刻意的憨厚：“张科长，这事儿就是个误会！我跟李娟，我们俩是在处对象啊！”
这话一出，不仅老张愣住了，连旁边一直低着头的李娟都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你胡说！”李娟的声音尖利，带着哭腔，“樊祖德，你要点脸！谁跟你处对象了？你明明就是耍流氓，想对我图谋不轨！”
樊祖德心里暗骂一声，脸上却依旧装着深情：“娟娟，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咱们俩私下里不是挺好的吗？你之前还跟我说，何福平看不上你，你心里难受，我一直陪着你，咱们俩早就情投意合了。下午去仓库，也是你约我的，说那里清静，想跟我好好聊聊，怎么现在反倒不认账了？”
他这话半真半假，确实之前在厂区门口碰到过几次李娟，听她抱怨过何福平，当时就顺水推舟安慰了几句，没想到现在倒成了他脱罪的借口。
李娟气得浑身发抖，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指着樊祖德的鼻子骂道：“你放屁！我什么时候约过你？我是听说何福平在仓库有见不得人的交易，才过去的，没想到被你堵在那里！你就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废物，我就算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跟你这种劳改犯处对象！”
她心里明镜似的，樊祖德就是想拉自己下水。且不说她打心底里瞧不上樊祖德这号人，就说何天培是车间副主任，在厂里根基深，要是自己认了跟樊祖德谈恋爱，别说在厂里待不下去，以后在通县都抬不起头。
“你这女人，怎么翻脸不认人呢？”樊祖德也急了，拍着大腿嚷嚷起来，“当初是谁在食堂跟我哭鼻子，说没人疼没人爱？是谁收下了我给你买的水果糖？现在出了事，就想把自己摘干净？门儿都没有！”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一个咬定是谈恋爱情不自禁，一个死死控诉是耍流氓图谋不轨，唾沫星子飞得满地都是。老张皱着眉头听了半天，越听越乱。他活了大半辈子，什么场面没见过，一眼就看出这两人是在互撕，谁都想把责任推给对方。
“都闭嘴！”老张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搪瓷缸都被震得跳了起来，“你们俩要是再不说实话，我就把你们送到厂里革委会去！到时候，可不是我在这里跟你们磨嘴皮子了！”
这话果然管用，樊祖德和李娟都瞬间闭了嘴，只是互相瞪着对方，眼神里满是怨毒。老张看了看两人，心里有了数，让保卫员把他们分别关进了隔壁的两个小房间，先晾他们一晚，明天再接着审。
保卫科这边闹得沸沸扬扬，何天培家里也没闲着。何天能从厂区回来后，就一直坐在八仙桌旁，手里捏着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水双凤、李秀兰、何禄平、何启平都围坐在一旁，院子里的石榴树被夜风一吹，叶子沙沙作响，衬得屋里格外安静。
“老张那边暂时把人扣下了，但这两人互撕，说不准明天就会串供，或者想出别的招儿来。”何天能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沉声道，“咱们不能掉以轻心，得再加一把火，让他们彻底翻不了身。”
何天培点点头，脸色凝重：“你说得对。樊祖德是个老油条，李娟心思又活络，万一他们改口，说不准还会把福平再扯进来。”
水双凤急得不行：“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逍遥法外吧？福平这事儿，好不容易才有了转机。”
何天能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把院子照得一片朦胧。
他沉吟片刻，眼神变得坚定：“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趁夜色去革委会举报。革委会最看重的就是作风问题，咱们举报他们乱搞男女关系，证据确凿，他们就算想狡辩也没用。”
“去革委会？”李秀兰有些犹豫，“这大半夜的，会不会太惹眼了？要是让人知道是咱们举报的，以后在厂里……”
“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何天能打断她的话，“只要能彻底洗清福平的冤屈，这点风险不算什么。而且咱们偷偷去，不留姓名，谁也不知道是咱们干的。”
何禄平立刻站起身：“二叔说得对！我跟你们一起去，我年轻，腿脚快，万一有什么情况，还能照应着。”
何启平也跟着点头：“我也去，多个人多份力。”
何天培想了想，说道：“好，就这么定了。天能，你跟禄平、启平去，我在家守着，万一厂里有动静，我也好及时应对。双凤，你跟秀兰在家照看孩子，别让人看出破绽。”
众人都没有异议，说走就走。
何天能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飞快地写了一封举报信，把下午在仓库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写了下来，最后没落款，折好塞进了口袋里。
三人换上一身不起眼的深色衣服，悄悄地打开院门，融入了夜色之中。
夜里的通县大街，格外安静。路灯稀稀拉拉的，光线昏暗，偶尔能听到几声狗吠，还有自行车驶过石板路的叮当声。三人一路快走，避开了巡逻的联防队员，很快就到了通县罐头厂革委会的办公楼下。
革委会的办公楼是一栋两层的红砖楼，门口挂着一盏红灯笼，楼里一片漆黑，只有传达室亮着一盏小灯。
何天能让儿子和侄子在楼下等着，自己则悄悄绕到办公楼后面，那里有一个专门接收群众举报的信箱。
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迅速把举报信投了进去，然后转身快步下楼，带着两个侄子消失在夜色里。
与此同时，几十里外的何家村，也笼罩在一片宁静之中。村里的人大多已经睡了，只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煤油灯，昏黄的光透过窗户，洒在乡间的小路上。
何青萍躺在自家土炕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屋顶的茅草。她今年九岁，本该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可谁也不知道，这具小小的身体里，装着一个来自几十年后的灵魂。
她是重生回来的，上一世，她亲眼看着大房的大堂哥何福平因为被诬陷耍流氓，最后吃了枪子，大伯活活气死，何家大房也因此渐渐没落。
这一世，她早早地就留意着这件事，算着时间，知道今天通县罐头厂那边肯定已经有了结果。
她翻了个身，心里盘算着，这几天报信的人一来大堂哥耍流氓的事就会闹得人尽皆知，大伯过不了多久就会死了，只要大伯母被奶奶逼着改嫁，罐头厂的工作就归她爹何天佑了，这样四房就能进城过上好日子了。
她想亲眼看看这一幕，更想趁着这个机会，跟着奶奶进城去。上一世，她一直被困在何家，被奶奶张翠花和母亲刘玉兰困在家里，见识短浅，可同样都是姓何的，大房何喜平二房何虹平，个个都过着好日子自己却被逼着在家。这辈子，她想凭借老天给的机会，抢占先机，早点看看外面的世界，为自己谋一条不一样的出路。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何青萍就爬了起来。她穿上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裳，走到院子里，正好看到奶奶张翠花在喂鸡。
张翠花是何家村有名的厉害角色，一辈子要强，拉扯大四个儿子，如今三个儿子都在城里上班，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平时就靠着几个儿子寄回来的钱粮过日子。
何青萍凑了过去，帮着奶奶撒玉米粒，嘴里轻声说道：“奶奶，我昨天去打猪草，听崔二婶说，城里的玉米面又涨价了，咱们家的口粮好像快不够了。”
张翠花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心里嘀咕了一句，这孩子怎么突然关心起口粮来了。
她叹了口气：“可不是嘛，城里的东西越来越贵，你三个伯伯也不知道最近忙什么，这都快一个月了，也没寄钱粮回来。”
何青萍眼睛一亮，连忙趁热打铁：“奶奶，要不您进城一趟吧？去找三个伯伯要些钱粮，顺便也看看他们。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城里呢。我跟你一块去，还能帮着提提东西。”
张翠花本来就有些惦记小儿子何天佑最近有瘦了点，又听孙女这么一说，心里顿时动了念头。
她看着何青萍那张带着谄媚的小脸，心里无所谓的应了。这孙女是阴毒的很，最近老实了不少。
“你这丫头，倒是会说话。”张翠花笑着点了点何青萍的额头，“行，那咱们今天就进城。正好我也去看看，你大伯家的福平，马上就转正了，大房给的钱可得多要点！”
何青萍心里暗暗高兴，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她连忙说道：“太好了！奶奶，我去给您拿包袱，咱们早点走，路上人少。”
她转身跑进屋里，手脚麻利地帮奶奶张翠花收拾着东西。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起来，到了城里，她一定要亲眼看看何家大房的下场，也要看看，这一世的何喜平，能不能避开上一世的厄运，自己能在这件事里捞点什么。
村里的鸡叫声此起彼伏，太阳渐渐从东边的地平线上升了起来，金色的阳光洒满了何家村的每一个角落。
张翠花走在前面，后头何青萍背着包袱，沿着乡间的小路朝着县城的方向走去。路上遇到早起的村民，笑着打招呼：“翠花婶，这是去哪儿啊？”
“哎呀，最近身体不舒服，城里三个儿子捎信叫我进城看看！”张翠花扬着嗓门说道，脸上带着几分得意。
何青萍跟在奶奶身后，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清楚，这一趟进城，注定不会平静。
村民甲看着远去的祖孙俩，撇撇嘴，：“什么玩意，一家子好吃懒做的，趴在三个儿子身上吸血，一点做娘的样都没有！”
村民乙笑笑：“你可别酸了，人家三个儿子争气都是工人，养她不是应该的嘛！”
村民甲：“呵呵，她三个儿子再出息也不得她的心，她最爱的小儿子最近可是玩了把大的，你看着吧，闹出来，何家可是不会好过了。”
而通县罐头厂这边，天亮之后，革委会的工作人员一上班，就发现了信箱里的举报信。看完信后，立刻引起了重视，革委会主任当即拍板，成立临时调查组，立刻介入调查樊祖德和李娟乱搞男女关系一事。
保卫科的老张接到革委会的通知，不敢怠慢，立刻把樊祖德和李娟带了过去。这一次，面对革委会的严肃询问，两人再也没了昨天的嚣张气焰。樊祖德还想狡辩，可革委会的人拿出了举报信，又找来了昨天撞见的两个女工作证，他的谎言很快就被戳穿了。
李娟见大势已去，哭得梨花带雨，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樊祖德身上，说自己是被樊祖德胁迫的。可她之前的证词前后矛盾，加上村民和厂里职工的议论，革委会的人早就心里有数。
一场席卷通县罐头厂的风波，才刚刚拉开序幕。而从何家村赶来的张翠花和何青萍，也即将踏入这场风波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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