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这天,天还没亮透,何家老宅的门就被拍得山响。
“何明显!开门!还钱的日子到了!”
“开门!不开门我们砸门了!”
张翠花从炕上惊坐起来,推了推身边的何明显:“老头子,讨债的又来了!”
何明显没动,闭着眼睛说:“让他们砸。”
“你疯了?”张翠花急得直推他,“他们把门砸坏了,咱们还怎么过年?”
“砸坏了正好,清净。”何明显声音干涩,“我没钱,要命一条。”
张翠花愣愣地看着丈夫,忽然觉得这个同床共枕四十多年的男人,变得陌生起来。从打断天佑手脚那天起,他就好像换了个人,话少了,眼神冷了,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院门外的拍门声越来越急,夹杂着骂骂咧咧的声音。
张翠花咬牙,披上棉袄下炕:“我去说!”
她刚走到堂屋,西屋的门开了。何天佑拄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挪出来——他断了右手和左腿,只能用左手拄拐,姿势别扭又艰难。断骨处还隐隐作痛,但更疼的是心里那口恶气。
“娘,不能开门!”何天佑压低声音,“那帮人凶得很……”
“不开门他们就能走了?”张翠花眼睛红了,“你爹不管,你哥哥们也不管,我不去说,谁去说?”
何天佑不说话了,只是死死攥着木棍,指甲掐进木头里。
院门被踹得哐哐作响,门闩都开始松动。张翠花深吸一口气,正要过去开门,堂屋的门帘掀开了。
何明显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棉袄棉裤,头发白了大半,背佝偻着,但眼神却异常平静。
“爹……”何天佑叫了一声。
何明显没理他,径直走到院门前,拉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五六个壮汉,为首的还是那个刀疤脸。看见何明显,刀疤脸咧嘴一笑:“老爷子,还钱了。”
何明显看着他,缓缓说:“钱,我有。但我得问一句——何天佑还欠你们多少?”
“三百,白纸黑字。”刀疤脸从怀里掏出借据。
“三百。”何明显点头,“可你们上次已经拿走了二百二十一。”
“那是上次的利息!”一个壮汉抢着说,“本金还没还呢!”
何明显笑了,笑容很冷:“行,本金三百。二百二十一算利息。今天我还你们八十,咱们两清。”
刀疤脸脸色一变:“八十?老爷子,你当我兄弟是要饭的?”
“八十,要就拿走,不要就滚。”何明显语气平淡,“我老了,活不了几年了。你们要是逼死我,钱一分都拿不到。要是打断我的腿,我就躺在这儿,你们还得管饭。”
这话说得光棍,反倒让刀疤脸愣住了。他盯着何明显看了很久,最后咬牙:“行,八十就八十!但今天必须见到钱!”
“等着。”何明显转身回了堂屋。
张翠花和何天佑跟进去,看见何明显从柜子最底层摸出一个手绢包,打开,里面是零零散散的毛票。
“老头子,这钱……”张翠花认出那是他们老两口攒了多年的私房钱,原本是准备给自己办后事用的。
何明显没说话,一张一张地数。数到八十块,他把剩下的钱重新包好,放回柜子里,然后拿着那八十块钱走出堂屋。
“拿着,滚。”他把钱扔给刀疤脸。
刀疤脸捡起钱,数了数,冷笑:“老爷子,算你狠。咱们走!”
讨债的人走了,院门重新关上。何明显站在院子里,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口气,好像把他所有的精气神都吐出去了。
他晃了晃,差点摔倒。张翠花赶紧扶住他:“老头子!”
“没事。”何明显摆摆手,“扶我回屋,我躺会儿。”
这一躺,就再也没起来。
腊月二十九,何明显开始发烧,嘴里说着胡话。张翠花要请大夫,被他拦住了。
“别花那冤枉钱。”他闭着眼睛说,“死不了,就是累。”
是真的累。身体累,心更累。
腊月二十五那天,县城的三家托人送来了年礼。
大房送的是五斤猪肉、两瓶酒、一包糖果。二房送的是三斤羊肉、一包点心、两双棉鞋。三房送的最少,只有两斤鸡蛋和一块布料,但胜在实在。
送年礼的人还捎了口信:大年初一,三家都回来拜年。
当时张翠花还挺高兴,觉得儿子们没忘本。可何天佑不这么想。
“送这么点东西,打发要饭的呢?”他躺在炕上,愤愤不平,“大哥在城里当车间副主任,一个月工资五十多。二哥跑长途,挣得更多。三哥也是正式工。就送这么点?他们也好意思!”
刘玉兰正在收拾年礼,听到这话,笑了笑:“你大哥二哥也有难处。福平要说亲,承平要上学,春燕要生孩子,哪家不要用钱?”
“那咱们家就不用钱了?”何天佑声音拔高,“我手和腿都断了,看病不要钱?吃饭不要钱?娘,你说说,三个哥哥是不是不孝顺?”
张翠花本来没多想,被儿子这么一说,也觉得委屈:“是啊,你爹为了还债,把棺材本都拿出来了。他们当儿子的,也不说多帮衬点……”
“就是!”何天佑越说越气,“我在家孝敬老人,他们才能安心在外打拼。现在咱们家落了难,他们就躲得远远的,这是什么道理?”
刘玉兰没接话,只是把年礼里的糖果和点心挑出来,装了一小篮,拎着去了厨房。
“娘,你去哪儿?”何天佑问。
“给旭平和阳平做点好吃的。”刘玉兰头也不回,“孩子还小,正在长身体,得补补。”
她说是给孩子补,其实也是给自己补。自从嫁进何家,她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现在公公有病,丈夫残废,婆婆糊涂,她要是再不为自己和两个孩子打算,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灶房里,刘玉兰把猪肉切下一块,炖了一小锅。糖果点心藏起来,留着慢慢吃。至于公婆和丈夫……她想了想,还是盛了三碗稀粥,配了点咸菜。
张翠花看见晚饭,脸拉得老长:“就吃这个?”
“娘,家里没细粮了。”刘玉兰平静地说,“大哥二哥送的年礼,得留着过年待客。”
“待什么客?谁家客人?”张翠花摔了筷子,“我儿子都不管我,我还招待谁?”
她越想越气,饭也不吃了,披上棉袄就往外走。
“娘,你去哪儿?”何天佑问。
“去村口!”张翠花咬牙切齿,“我要让全村人都知道,我养了三个白眼狼!”
腊月二十九的傍晚,何家村村口的老槐树下,张翠花开始了她的表演。
“我的命苦啊!”她拍着大腿哭嚎,“养了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没良心!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不管爹娘的死活!老头子为了还债,病倒在床上,他们连看都不来看一眼!”
村里人渐渐围了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真的假的?何家那三个儿子真这么不孝顺?”
“我看不像,何天培上个月不是刚回来送钱吗?”
“送钱有啥用?爹娘在家受苦,他们在城里享福……”
张翠花见有人应和,哭得更起劲了:“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辛辛苦苦把儿子养大,供他们读书,帮他们娶媳妇,现在老了,没人管了!大年初一还说要回来拜年,拜什么年?假惺惺!”
她越骂越难听,把三个儿子从小到大的“不孝”事迹都数落了一遍。有些是真的,有些是添油加醋,还有些干脆是胡编乱造。
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有些人同情,有些人看热闹,还有些人暗暗发笑——何家这是要败了。
刘玉兰站在人群外,听着婆婆的咒骂,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知道婆婆这是在犯蠢,可她也懒得劝。劝了又能怎样?婆婆不会听,还会骂她多管闲事。
她转身回家,继续伺候公公,照顾儿子。
至于何青萍……刘玉兰把这个女儿打发去干家务了。自从马蜂窝事件后,她就对何青萍存了戒心,不让她接近两个弟弟,也不让她碰灶房里的东西。家里最脏最累的活——挑水、劈柴、扫院子、喂猪,都交给何青萍。
何青萍也不反抗,默默地干着活。只是每次经过何天佑的炕边时,都会“无意中”说几句:
“爹,大伯家送的年礼里,有酒有肉呢。”
“二伯家送的棉鞋真厚实,穿着肯定暖和。”
“三叔家虽然送得少,可春燕婶怀着孩子,也不容易。”
每说一句,何天佑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腊月三十,何明显的烧退了,但人还是没精神,躺在床上起不来。刘玉兰端了碗稀粥进来,一勺一勺地喂他。
“爹,喝点粥。”她声音很轻。
何明显睁开眼,看着这个三儿媳妇。以前他觉得刘玉兰性子软,没什么主意,现在看来,这个家里最清醒的反倒是她。
“玉兰……”他声音嘶哑,“辛苦你了。”
“不辛苦。”刘玉兰说,“爹,您好好养着,等病好了,日子还得过。”
何明显点点头,又闭上眼睛。他心里清楚,自己的病不是身体的病,是心里的病。那个家,那些事,像一块块石头压着他,让他喘不过气。
下午,张翠花从外面回来,脸色不太好看。她在村口骂了一天,一开始还有人同情,后来就变成看笑话了。甚至有人当面说:“张嫂子,你儿子再不孝顺,也比我家那混账强。我家那个,三年没回来了。”
张翠花气得要死,可又没法反驳。
她走进堂屋,看见刘玉兰在给何明显擦脸,心里更不痛快:“哟,伺候得真周到。怎么不见你伺候你男人?”
刘玉兰手顿了顿,平静地说:“天佑那儿我刚去过了,喂了饭,擦了身。”
“那青萍呢?”张翠花追问,“那丫头一天到晚不见人影,是不是又跑出去野了?”
“青萍在劈柴。”刘玉兰说,“娘,柴火不够了,不劈晚上没法做饭。”
张翠花噎住了,悻悻地去了西屋。
西屋里,何天佑正躺在炕上发呆。断骨处还是疼,但更折磨人的是心里的屈辱和恨意。
“儿啊,你好点没?”张翠花在炕边坐下,抹着眼泪,“娘今天去村口,把你们三个哥哥的丑事都说了!让全村人都知道,他们是什么东西!”
何天佑眼睛一亮:“真的?村里人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都说他们不孝顺!”张翠花咬牙切齿,“大年初一他们要是敢回来,我让他们没脸进这个门!”
何天佑心里涌起一股快意。对,就该这样!让他们丢脸!让他们难堪!
可转念一想,他又有些担心:“娘,爹知道了怎么办?”
“他知道又怎样?”张翠花哼了一声,“他自己儿子不孝顺,还不许我说了?”
话音刚落,堂屋传来何明显的咳嗽声,接着是嘶哑的怒吼:“张翠花!你给我滚进来!”
张翠花身子一颤,不情不愿地去了堂屋。
何明显半靠在炕头,脸色铁青:“你去村口骂儿子了?”
“我……我就是说说……”张翠花声音弱了下去。
“说说?你把家丑往外扬,让全村人看笑话!”何明显气得浑身发抖,“我何明显一辈子要脸,临了临了,脸都让你丢尽了!”
“我要脸?我要脸有什么用?”张翠花也火了,“儿子都不管咱们了,我还要脸干什么?”
“你!”何明显指着她,手抖得厉害,“滚!给我滚!”
张翠花哭着跑了出去。
堂屋里,何明显颓然倒下,闭着眼睛,眼角有泪滑下来。
他真的后悔了。
后悔当初分家的时候,为什么要跟小儿子一起过。如果跟老大或者老二过,现在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些气?
可惜,没有如果。
院子里,何青萍正举着斧头劈柴。她听着堂屋里的争吵,听着西屋里何天佑的咒骂,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
吵吧,闹吧。
这个家越乱,她就越高兴。
腊月三十的傍晚,天色阴沉,开始飘雪。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何家老宅的屋顶上,院子里,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刘玉兰做好了年夜饭——一锅白菜炖粉条,里面只有零星几片肉。她把最好的部分盛出来,端给何明显和两个儿子。剩下的,她和张翠花、何天佑、何青萍分。
何明显看着碗里的菜,吃不下。他把肉挑出来,夹给两个孙子:“旭平,阳平,多吃点。”
“谢谢爷爷。”两个孩子埋头吃起来。
张翠花看着这一幕,心里酸涩,但嘴上还是硬:“装什么好人?有本事把儿子叫回来,让孙子吃顿好的!”
何明显没理她,只是默默吃着自己的饭。
年夜饭吃得沉闷。只有两个孩子不知愁,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吃过饭,刘玉兰收拾碗筷,何青萍去烧炕。何明显躺回床上,听着窗外的风雪声,心里一片冰凉。
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
三个儿子说要回来拜年。
他不知道,这个年,该怎么过。
雪越下越大,把整个何家村都染白了。
而在县城的三家,也在准备着明天的行程。
他们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怎样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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