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四,何家三兄弟被停职调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县城。
罐头厂家属院里,水双凤家门庭若市。邻居们表面是来安慰,实则想探听消息。
“双凤啊,天培这事儿……严重不?”王婶子压低声音问。
“没事,就是有人乱举报。”水双凤强作镇定,“天培工作这么多年,清清白白,不怕查。”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却像压了块大石头。这个年代,被举报、被调查,本身就是污点。就算最后查清楚没问题,名声也坏了。
运输公司家属院这边,李秀兰也面临着同样的处境。
“秀兰,听说天能被停职了?”赵姐一脸关切,“怎么回事啊?”
“没事,误会。”李秀兰勉强笑了笑,“等调查清楚就好了。”
她嘴上说得轻松,手里却攥紧了衣角。何天能是家里的顶梁柱,要是真出了事,这个家怎么办?承平毕业工作,启平虹平还要上学……
钢厂家属院,叶春燕挺着大肚子坐在屋里掉眼泪。来儿四姐妹围在她身边,老三盼儿小声问:“娘,爹什么时候能回来上班?”
“快了,快了。”叶春燕擦擦眼泪,可眼泪越擦越多。
何天良坐在门槛上,低着头抽烟。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绝望。被停职,意味着没了收入。春燕马上要生,四个闺女要吃饭……
他想起那封举报信,想起信上说岳母搞封建迷信。叶老娘一辈子帮人接生,救了多少产妇和婴儿,怎么就成了封建迷信?
正月初十,县革委会的调查组进驻了三个单位。
罐头厂小会议室里,调查组组长——一个四十多岁、戴着眼镜的干部,坐在会议桌一端。何天培坐在对面,旁边是厂革委会主任。
“何天培同志,”组长推了推眼镜,“我们收到举报,说你利用职务便利,搞投机倒把,倒卖厂里物资,还帮人走后门进厂。请你如实说明情况。”
何天培深吸一口气:“组长,这些都是诬告。我何天培在罐头厂工作二十年,从学徒工做到车间副主任,每一步都是凭本事、凭贡献。我从来没有倒卖过厂里物资,也没有帮人走后门进厂。”
“那举报信上说,你帮村里好几个人安排了临时工,是怎么回事?”
“是有这事。”何天培坦然承认,“但那是正规招聘。罐头厂每年都需要临时工,村里有人来找我打听,我就告诉他们招工信息,让他们自己去报名、考试。整个过程公开透明,厂里都有记录。”
组长看向厂革委会主任,主任点头:“是的,何天培同志说的属实。那些临时工都是通过正规渠道招进来的,有报名表、考试卷、录用通知书,档案齐全。”
“那倒卖物资呢?”组长又问。
“更是无稽之谈。”何天培说,“我是车间副主任,管生产,不管销售。厂里的物资进出都有专人负责,有严格的台账。组长可以随便查。”
调查组查了三天的账,没发现任何问题。
运输公司这边,调查也在进行。
“何天能同志,举报信说你利用跑长途的机会,倒卖紧俏商品。有没有这回事?”
何天能摇头:“没有。我跑长途十几年,从来都是按照规定路线、规定时间行驶。车上拉的货物,有发货单、收货单,每一笔都有记录。我从来不动车上的货。”
“那有人说,你家经常有紧俏商品,是怎么回事?”
何天能苦笑:“那是我爱人李秀兰在供销社工作,有时能买到一些紧俏货。但这都是合法合规的,有发票、有票证。组长可以去供销社查。”
调查组果然去了供销社。李秀兰拿出所有的采购记录——哪年哪月买了什么,用了多少票证,花了多少钱,记得清清楚楚。
“这些都是我家自用的。”李秀兰说,“有时亲戚朋友托我买,也是按规矩来,该有的票证一样不少。”
调查组查了供销社的台账,没发现问题。
钢厂这边,调查遇到了阻力。
“何天良同志,举报信说你岳母搞封建迷信活动,你知情不报,还包庇纵容。请你解释。”
何天良还没开口,厂长先拍了桌子:“胡说八道!叶老娘是咱们这一带有名的接生婆,救了多少产妇和孩子!她那是为人民服务,怎么就成了封建迷信?”
组长皱眉:“厂长,请您冷静。”
“我冷静不了!”厂长是个火爆脾气,“叶老娘接生,从来不收钱,只收点鸡蛋红糖。这叫封建迷信?这叫积德行善!何天良的岳父还会给牲口瞧病,村里谁家的牛啊马啊病了,都找他看。这也算封建迷信?”
调查组去村里走访。问了十几户人家,都说叶老娘是好人,叶老爹是能人。
“叶老娘接生,那是救命!”村东头的王婶子说,“我家媳妇难产,要不是叶老娘,娘俩都没了!”
“叶老爹给牲口看病,那是本事!”村西头的李老汉说,“我家那头牛,公社兽医都说没救了,叶老爹给治好了!”
调查组又去了公社卫生院,查了叶老娘接生的记录——哪年哪月给谁家接生,生了男孩女孩,都有登记。
“叶大娘是我们卫生院的编外接生员。”卫生院的医生说,“她接生技术好,我们经常请她帮忙。这怎么能算封建迷信?”
三天调查下来,三个调查组都得出了一致结论:举报内容不实。
正月二十八,调查组在三个单位分别召开了澄清会。
罐头厂会议室里,组长当众宣布:“经过调查,何天培同志工作认真负责,遵纪守法,不存在投机倒把、以权谋私等问题。举报内容纯属诬告。”
何天培站起来,声音有些哽咽:“谢谢组织还我清白。”
运输公司这边,组长宣布:“何天能同志工作勤恳,遵章守纪,不存在倒卖商品等问题。举报不实。”
何天能深深鞠了一躬:“谢谢领导。”
钢厂会议室里,组长的话更重:“经查,叶大娘是公社卫生院的编外接生员,叶大爷是村里的兽医,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好同志。举报信说他们搞封建迷信,是对劳动人民的污蔑!何天良同志没有任何问题,立即恢复工作!”
何天良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当场哭了。
澄清会结束后,三个单位的领导分别找何天培兄弟谈话。
罐头厂革委会主任拍着何天培的肩:“天培啊,这次让你受委屈了。你放心,厂里信任你,继续好好干。”
何天培点头:“谢谢主任。”
运输公司领导对何天能说:“老何,这次的事,你也别往心里去。该上班上班,该跑车跑车。工资补发,一分不少。”
何天能眼圈红了:“谢谢领导。”
钢厂厂长更是直接:“天良,回去好好工作!你岳父岳母那边,我跟公社说了,给他们发个‘五好社员’的奖状!看谁还敢胡说八道!”
何天良用力点头:“谢谢厂长!”
危机解除了,但影响还在。
何家三兄弟虽然恢复了工作,但心里的疙瘩却留下了。尤其是何天能,他跑长途十几年,从没出过差错,这次被停职调查,让他觉得特别憋屈。
“到底是谁写的举报信?”晚上,李秀兰问。
何天能摇头:“不知道。匿名信,查不出来。”
“肯定是小叔。”何启平小声说,“除了他,还有谁这么恨咱们?”
何天能没说话。他心里也怀疑何天佑,但没有证据。
“爸,妈,”何虹平说,“咱们得防着点。这次没害成咱们,下次说不定还会使坏。”
李秀兰点头:“虹平说得对。往后咱们做事得更小心,不能让人抓到把柄。”
罐头厂家属院里,水双凤也在跟丈夫说这事。
“天培,你说……会不会是天佑?”
何天培沉默了很久,才说:“除了他,我想不出别人。”
“他怎么能这么狠?”水双凤眼泪掉下来,“你是他亲哥哥啊!”
“亲哥哥?”何天培苦笑,“在他眼里,咱们就是仇人。”
正月二十九,何家三兄弟托人给老宅捎了口信,说二月初二回去。
他们想当面问问何天佑,是不是他干的。
可刚出正月,村里就传来了消息——何天佑跑了。
“跑了?”何天培接到口信时,愣住了。
“是啊,跑了。”捎信的是村里的一个远房侄子,“二月初一那天晚上跑的,到现在没回来。你娘哭得死去活来,你爹病得更重了。”
何天培挂了电话,半天没说话。
跑了?心虚了?
看来,举报信真是他写的。
二月初二,何家三兄弟还是回了老宅。
老宅比年前更破败了。堂屋的门还没修好,用几块木板钉着。院子里乱七八糟,鸡屎满地。堂屋里,何明显躺在床上,咳嗽不止。张翠花坐在床边抹眼泪,眼睛肿得像核桃。
“爹,娘。”何天培叫了一声。
何明显睁开眼睛,看见三个儿子,眼泪流了下来:“天培……天能……天良……爹……爹对不起你们……”
“爹,别说了。”何天培在床边坐下,“您好好养病。”
张翠花哭着说:“天佑跑了……那个杀千刀的,写完举报信就跑了……他怎么能这么害自己哥哥……”
果然是他。
何家三兄弟对视一眼,心里五味杂陈。
“娘,您怎么知道是他写的?”何天能问。
“青萍说的。”张翠花哭着说,“那丫头看见他写信,还劝他别写,他不听……青萍,青萍你说!”
何青萍站在门口,低着头,小声说:“我看见爹写信,劝他别写,他不听……还打我……”
她说得可怜,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但何虹平看着这个堂姐,心里却一片冰凉。何青萍会劝何天佑别写?鬼才信。她肯定是怂恿何天佑写,然后把自己撇干净。
这个九岁的女孩,心思太毒了。
“爹,娘,这事过去了。”何天培说,“以后咱们各过各的日子吧。每月赡养费,我们会按时送来。其他的……就算了。”
他说完,放下带来的东西,转身走了。
何天能和何天良也跟着走了。
堂屋里,只剩下何明显压抑的咳嗽声,和张翠花的哭声。
走出老宅,三兄弟在村口站了很久。
“大哥,这事就这么算了?”何天能问。
“不算了还能怎样?”何天培叹气,“他是咱们弟弟,还能把他送公安局?”
“可他要害咱们啊!”何天能眼睛红了。
“他害成了吗?”何天培拍拍弟弟的肩,“天能,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这次没事,以后也不会有事。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何天良点头:“大哥说得对。咱们好好过日子。”
三兄弟在村口分了手,各自回县城。
何虹平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回头看了一眼何家村。
这个承载了原主记忆的村庄,如今在她眼里,只剩下冷漠和疏离。
何青萍,何天佑……
这对父女,就像两颗毒瘤,长在何家这棵大树上。
而她现在能做的,就是让自己这枝远离他们,好好生长。
二月,生活恢复了正常。
何天培继续上班,水双凤开始张罗何福平的亲事。何天能重新跑车,李秀兰在供销社忙碌。何天良回钢厂上班,叶春燕安心待产。
那场风波,好像从来没发生过。
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何家三兄弟对老宅,彻底冷了心。每月五块钱的赡养费照给,逢年过节的孝敬照送,但感情,没了。
何天佑跑了,不知所踪。何明显病重,张翠花一个人撑着老宅。刘玉兰带着两个孩子,日子过得艰难。何青萍……这个九岁的女孩,继续在老宅里,用她那双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二月二十,何福平和王秀英见了面。
见面地点在刘婶家。王秀英穿着蓝色的确良衬衫,黑色的裤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干净利落。她高中毕业,在公社小学教语文,说话轻声细语,很有礼貌。
何福平对她印象不错。两人聊了聊工作、生活,还算投机。
见面结束后,水双凤问儿子:“怎么样?”
何福平点点头:“还行。”
“那就定下来?”水双凤眼睛一亮。
“再处处吧。”何福平说,“不着急。”
他是真的不着急。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对婚姻、对家庭,有了更深的理解。他不想草率决定,毕竟那是一辈子的事。
水双凤虽然着急,但也没勉强。儿子愿意处处,总比一口回绝强。
二房这边,何启平的中考越来越近。李秀兰托人从省城买了几本参考书,何启平每天学到深夜。
“妈,我能考上吗?”有天晚上,何启平问。
“能。”李秀兰肯定地说,“我儿子这么聪明,肯定能考上。”
何虹平在一旁写作业,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1971年,离高考恢复还有六年。二哥如果能考上高中,再读三年,正好赶上1977年恢复高考。
她得想办法,帮大哥抓住这个机会。
三房这边,叶春燕的预产期到了。
二月二十五夜里,叶春燕开始阵痛。何天良赶紧去叫岳母,叶老娘带着接生包匆匆赶来。
“春燕,别怕,娘在这儿。”叶老娘握着女儿的手。
阵痛持续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孩子终于生出来了。
“是个……是个闺女。”叶老娘的声音有些迟疑。
叶春燕躺在床上,浑身湿透,听见这话,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又是个闺女。
第七个闺女。
何天良站在门外,听见孩子的哭声,心里一紧。听见岳母说“是个闺女”,他愣了愣,然后推门进去。
“春燕,你怎么样?”他先问妻子。
叶春燕哭得说不出话。
何天良走到床边,看着那个皱巴巴的女婴,沉默了很久,最后说:“闺女好,闺女贴心。”
他从岳母手里接过孩子,笨拙地抱在怀里:“春燕,你看,孩子多像你。”
叶春燕看着丈夫,看着那个她盼了九个月却又是女儿的孩子,哭得更厉害了。
但这次,不是失望的哭,是感动的哭。
丈夫没有嫌弃,没有骂她,反而安慰她。
这个家,终于像个家了。
二月二十六,何家三兄弟都知道了三房又添了个闺女的消息。
何天培让水双凤送去了五块钱和两斤红糖。何天能让李秀兰送去了三斤鸡蛋和一块布料。他们都没说什么,但心意到了。
老宅这边,张翠花听说三房又生了个闺女,撇了撇嘴:“又是赔钱货。”
何明显躺在床上,听见这话,重重叹了口气。
这个家,真的散了。
而此刻,在某个不知名的小镇上,何天佑正蹲在墙角啃冷馒头。
他跑出来半个月了,身上的钱快花光了。举报信的事,他听说了结果——三个哥哥都没事,还恢复了工作。
他气得要死,却又无可奈何。
现在,他连家都不敢回。
怕哥哥们找他算账,怕村里人笑话他,更怕父亲那双冰冷的眼睛。
他啃完馒头,缩在墙角,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心里,只剩下无边的恨。
恨哥哥们,恨父母,恨所有人。
而他不知道,在何家老宅里,他那个九岁的女儿,正在谋划着新的阴谋。
何青萍坐在灶房门口,看着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枣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
父亲跑了,哥哥们没事。
但没关系,日子还长。
她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这个家,总有一天,会彻底毁掉。
而她,要亲眼看着这一切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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