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沈阳城。
时值寒冬,这座被女真人称为“穆克敦”、意为“兴盛”的城池,笼罩在一片肃杀阴郁之中。去岁才被努尔哈赤从明朝手中夺取,定为后金新都,虽经大力营建,仍难掩仓促与战痕。高大的夯土城墙在风雪中默立,墙头插着的各色织金龙纛和牛尾大纛,被凛冽的北风吹得猎猎作响,如同受伤猛兽的鬃毛在狂怒抖动。
城中央,原明朝沈阳中卫指挥使司衙门被扩建改造,成了努尔哈赤的“汗王宫”。宫室远不及北京紫禁城的恢弘精致,更多是实用与粗犷,巨大的木柱撑着厚重的穹顶,墙壁以石块和夯土垒砌,墙上悬挂着虎豹熊罴的毛皮、缴获的明军盔甲兵器,以及象征权力的巨弓长刀。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火把的烟气、皮革兽膻味,以及一种无所不在的、属于征服者的紧绷气息。
此刻,汗宫正殿内,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弥漫在殿中的沉重寒意。努尔哈赤的第八子,如今实际执掌军政大权的四大贝勒之一,完颜宗弼(注:此为小说设定名,对应清初重要人物,下同),正背对殿门,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辽东舆图前。
他年约四旬,身形高大魁梧,即便穿着厚重的貂皮大氅,依然能看出其骨架宽大,蕴含着惊人的力量。脸庞方正,颧骨高耸,一双细长的眼睛半开半阖,目光沉凝如冰封的深潭,嘴唇紧抿,下颌线条刚硬如斧凿。他没有像许多女真贵族那样剃发结辫,而是将浓密的黑发在脑后束成发髻,以金环束住,更添几分沉稳与威仪。只是此刻,那威仪之下,隐隐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与……一丝极淡的惊疑。
他手中捏着一份刚刚由南面最精锐的“摆牙喇”(探马)拼死送回的情报,羊皮纸卷已被他掌心的汗浸得微潮。纸上的内容,用女真文和汉字混合写成,详细记录了数日前在广宁城北演武场上发生的一切:那从未听闻过的、拥有奇特后装结构的新式火炮;那远超旧炮的射程与骇人的精度;那将坚固仿敌楼瞬间化为火海废墟的“开花弹”;以及,那个名叫徐承业的年轻明将,如何在众目睽睽下赢得全军敬畏,尤其是让素以桀骜悍勇着称的明将郭英心服口服。
“雷神之锤……”
完颜宗弼的嘴唇无声地蠕动,吐出这个从情报中反复看到、带着汉人神话色彩的称号。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舆图上广宁的位置,仿佛能感受到那雷霆般的炮火正从纸上透出,灼烧着他的皮肤。
他并非不识火器之人。早年随父征战,明军的大将军炮、佛朗机铳也曾给冲锋的女真勇士带来惨重伤亡。但那些火器笨重、缓慢、精度低下,在女真铁骑迅疾如风的机动面前,往往只能发挥有限作用。萨尔浒一战,更是证明了在复杂地形和灵活战术下,传统的弓马骑射足以克制甚至摧毁依赖火器的明军。
然而,情报中描述的这些新炮,完全不同。
“后装填……螺旋炮闩……定装弹药……线膛……”这些陌生的词汇背后,代表着一种颠覆性的技术进步。射速三倍于旧炮,意味着女真骑兵传统的冲锋节奏将被彻底打乱;精度大幅提升,意味着冲锋的代价将呈几何级数增加;而那恐怖的“开花弹”,更是将火器的杀伤从点、线提升到了面的层次,对密集阵型的骑兵和步兵而言,简直是噩梦。
更让他心惊的是那个徐承业。如此年轻,却能驾驭如此复杂凶险的新武器,还能在众将质疑的压力下,一夜之间解决关键难题。这背后,不仅仅是一个匠作天才,更可能代表着明军内部一种新的、重视技术、敢于革新的力量正在崛起。这与他们情报中那个腐朽、迟缓、党争不断的明廷形象,产生了令人不安的错位。
“呼——”
完颜宗弼长长地吐出一口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雾。他转过身,目光扫过空旷的大殿。殿内除了几名如同石雕般肃立的巴牙喇护卫,空无一人。但他知道,阴影中,无数双眼睛正注视着这里,无数颗心正随着他的情绪而起伏。
“来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
一名护卫头领立刻上前,单膝跪地:“贝勒爷。”
“传额亦都、阿敏、还有……范文程,即刻来见。”他顿了顿,补充道,“从侧门进,动静小些。”
“嗻!”护卫领命,无声退去。
完颜宗弼重新看向舆图,目光从广宁移向奉集堡,再移回辽阳、沈阳。明军动向已明,常胜亲率大军北上,意图在奉集堡一带寻求决战。耿炳文部前出筑垒,摆出稳扎稳打的姿态。这一切,原本都在他的预料和算计之中。他早已在辽沈之间构筑了坚固防线,收拢兵力,以逸待劳,更暗中调动蒙古附庸骑兵,准备在关键时刻侧击或断后,复制乃至超越萨尔浒的胜利。
但现在,这“雷神之锤”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彻底打乱了他的部署和心绪。这不再是简单的兵力对比和战术博弈,而是一种可能改变战争规则的“力”的介入。
他走到炭火盆边,伸手烤了烤火。跳跃的火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明暗不定。脑海中却飞速盘算着:明军有多少这样的新炮?弹药储备如何?能否在野战条件下有效部署和机动?那个徐承业,是孤例,还是明军培养了一批这样的技术军官?常胜会将这支力量用在何处?正面攻坚?侧翼支援?还是……有着更诡谲的用途?
脚步声从侧殿传来,轻重不一。
最先走进来的是额亦都,努尔哈赤的股肱之臣,五大臣之一,以勇猛善战、性格刚烈着称。他年近五旬,体型壮硕如熊,满脸虬髯,一双虎目精光四射,即使在这冬日殿内,也只穿着单薄的皮袍,敞着怀,露出浓密的胸毛和数道狰狞的伤疤。他大步流星,带起一股风,走到殿中,向完颜宗弼略微躬身:“八贝勒,何事紧急相召?”声音洪亮,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落下。
紧随其后的是阿敏,四大贝勒之一,努尔哈赤的侄子,同样战功赫赫,但性格比额亦都更为持重谨慎。他身形精悍,面容瘦削,眼神锐利而冷静,进来后先向完颜宗弼行了礼,然后默默站到一旁,目光快速扫过完颜宗弼手中的羊皮纸和墙上的舆图,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最后进来的是范文程。他是一个异类。汉人,秀才出身,早年投效努尔哈赤,因其学识渊博、谋略深远而受重用,被授予“巴克什”(学者、文官)称号。他约莫三十余岁,面容清癯,三缕长髯,穿着女真贵族的服饰,却掩不住一身汉家文士的气质。他步履沉稳,进来后向完颜宗弼深深一揖,然后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而疏离。
三人到齐,代表了后金高层中勇将、宗室、谋士三种核心力量。
完颜宗弼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将手中那份羊皮纸卷,递给了额亦都。
额亦都接过,粗粗一看,他识字不多,但关键信息还是看得明白。看着看着,他的眉头越拧越紧,虬髯戟张,鼻孔里喷出粗重的气息。“后装炮?开花弹?射程五百步?放他娘的狗屁!”他猛地将羊皮纸拍在身旁的矮几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明狗惯会吹嘘!弄些奇技淫巧,就想吓破我大金勇士的胆?当年萨尔浒,他们火铳大炮少吗?还不是被咱们杀得片甲不留!”
他转向完颜宗弼,大手一挥:“八贝勒,不必理会这些谣言!定是明军怯战,故意放出风声,乱我军心!我女真铁骑,天下无敌!管他什么新炮旧炮,待我率正黄旗精锐,直接冲垮他的炮阵,看他还怎么‘雷神之锤’!”
阿敏则要冷静得多。他拿起那张被额亦都拍过的羊皮纸,仔细阅读,越看脸色越是凝重。他抬眼看向完颜宗弼:“八贝勒,这情报……来源可靠吗?细节如此详尽,不似空穴来风。”
“摆牙喇用三条命换回来的。”完颜宗弼淡淡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阿敏倒吸一口凉气。摆牙喇是精锐中的精锐,渗透侦察能力极强,用如此代价换回的情报,可信度极高。他放下羊皮纸,沉声道:“若情报属实……此物确为大患。射速快,打得准,威力还大,尤其那开花弹,对我密集冲锋的骑兵威胁太大。常胜将此物视为杀手锏,必会在决战中重点使用。”
“那又如何?”额亦都瞪着眼睛,“他摆出来,咱们就冲!冲得快些,死的人少些,冲到他跟前,刀砍马踏,什么炮都成废铁!当年咱们打浑河,明军车营火器厉害不?照样被咱们杀穿了!”
“额亦都大人,”一直沉默的范文程忽然开口,声音平缓清晰,“今时不同往日。当年浑河,明军火器虽利,但阵列呆板,调度失灵,更兼统帅无方,故可破之。然今日之常胜,非昔年庸将可比。其用兵稳健诡谲兼而有之,更善练兵布阵。观其让耿炳文前出筑垒,摆出固守姿态,恐正是要以此为基,发挥其火炮射程与威力之优势,削弱我军于野战之中。”
他上前一步,指向舆图上的奉集堡:“此地开阔略有起伏,利于火炮发挥射程,却又能稍制骑兵冲锋之全力。常胜选此地决战,恐已将此新式火炮之效能计算在内。若我军仍依以往战法,正面强冲,正中其下怀。届时,恐怕未近敌阵百步,我前锋精骑已折损惨重,锐气尽失。”
额亦都听得烦躁,喝道:“范先生,你休长他人志气!照你这么说,这仗没法打了?咱们就缩在辽阳沈阳城里,等着明军的炮子砸过来?”
范文程不急不恼,微微躬身:“额亦都大人息怒。在下并非主张畏战,而是强调需正视此新变数,调整战法。”他看向完颜宗弼,“贝勒爷,火炮虽利,亦有弱点。其一,沉重难移,野战布设需时,且对地形要求较高;其二,依赖弹药供给,若后勤被断,则成废铁;其三,炮手及指挥者至关重要,若能毁其炮,或杀其匠、斩其将,则其威力十去七八。”
完颜宗弼眼中精光一闪,终于开口:“文程之意是?”
范文程压低声音:“两条路。其一,避其锋芒,不与其在预设战场决战。我军可主动后撤,甚至放弃部分外围据点,将明军诱入辽东山道、林区等不利于火炮展开之地,再以精骑袭扰、分割、歼灭之。此为上策,可最大限度削弱其火炮优势。”
“不可!”额亦都和阿敏几乎同时出声。阿敏皱眉道:“未战先退,动摇军心民心!辽沈乃根本,岂能轻易示弱?且常胜用兵谨慎,未必会轻易深入险地。”
额亦都更是怒道:“退?往哪儿退?再退就退回赫图阿拉老家了!我大金勇士只有向前,没有后退!”
范文程并不意外,继续道:“若第一条路不行,则唯有行险,取中下之策:主动出击,先发制人,在其火炮未能完全部署、发挥威力之前,予以摧毁!”
他手指重重戳在舆图广宁的位置:“情报言,其火炮及弹药匠作,目前仍集中于广宁。常胜大军北上,后方必然空虚。可派一支绝对精锐、悍不畏死的轻骑死士,不惜代价,长途奔袭广宁!目标非是攻城,而是潜入、破坏、焚毁其匠作营、火药库,若能刺杀或掳走其核心匠师乃至那个徐承业,则事半功倍!此乃‘斩首’之谋,断其根源!”
殿内霎时一静。
额亦都眼中凶光暴涨,猛地一拍大腿:“这个好!直捣黄龙!老子亲自带人去!定把那劳什子‘雷神之锤’砸个稀巴烂,把那个姓徐的小子脑袋拧回来!”
阿敏却脸色一变,急道:“不可!广宁虽非大军所在,但必留重兵守御,且有坚城。长途奔袭,深入敌后,风险太大!一旦被察觉围困,有去无回!况且,即便成功,激怒常胜,其率大军疯狂报复,战局恐更加不可预测!”
额亦都冷笑:“怕什么?当年咱们祖宗以十三副遗甲起兵,哪一仗不是险中求胜?不敢冒险,算什么勇士?阿敏,你若是怕了,就在沈阳守着,看我额亦都建功!”
阿敏大怒:“你!我是为大局着想!岂是贪生怕死!”
两人怒目相视,殿内气氛陡然紧张。
完颜宗弼的目光在激辩的两人和沉默的范文程身上来回移动,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炭火噼啪,映得他脸庞半明半暗,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冰封的深潭之下,仿佛有炽热的岩浆在缓慢涌动、权衡。
是退?是守?还是……行险一击,在雷霆落下之前,先掐灭那握锤之手?
火炮的阴影,不仅投在舆图上,更沉甸甸地压在了后金最高决策层每个人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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