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际洒下一抹金色余晖。
杜长明抬首仰望，见时候到了，扫了眼一众老者，挥了挥手。
身后，雾蒙蒙的阴影之中，道路拐角处。
一道道人影，抬着棺木，缓步朝着祖像之下走去。
广场之上，瞬间陷入沉静，落针可闻。
不知在做什么的孩童们好奇的目光，知悉此事全貌的族人的悲痛，交杂汇聚成点点荧光。
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朝着祖像飞去。
这一次，杜长明没有再说什么开场白。
只是静静地站在人群前方，呆滞的看着前方一排排整齐排放的棺木，粗略看去，足足两百多具。
青松等知晓其中种种的人们，皆是神色微颤的看着那些带着淡薄纹路的古木。
“一月祈祷已至，血封结束，愿英灵永筑！”
杜长明踏着沉重的步伐，一路抚摸着前行路上的棺木，沙哑的声音传遍广场上下。
行至祖像下方，轰然跪地，接连三叩首，伏地不起，丝丝血液顺着筑起的石阶缓缓淌下。
“族长！？”
“杜爷！？”
“长明...”
突如其来的变故，几乎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纷纷出言试图劝阻。
杜长明保持跪伏姿态，没有理会众人的呼喊，低吼道：“不孝后人，杜长明！”
“今日，向祖像请罪！向各位前辈请罪！”
“因我之懦弱，致使族中损失惨重，甚至，差点绝后！”
“族师等两百一十三位族人，于此次彻底长眠！”
说到此处，杜长明眼中猩红淌下，颤抖着身躯，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这里不是伤心之地，他不能当着众族人的面，展现自己懦弱的一面...
“为赎罪，长明今日于此起誓，屠尽蛮野众生，不论何物！！！”
“有生之年，不斩杀蛮王，彻底毁灭蛮王部落，长眠之后，永世不坠轮回，受万万世劫难！！！”
狰狞嘶吼的声音响彻天际，恐怖的杀意狂涌。
一时间，甚至将位于后方的几名稚儿直接吓哭了。
“不可！！！”
“你在干什么？！”
几道苍老急促的喝声响起，试图阻止。
本来听着杜长明的吼声，怔然的众人，在听到杜长明竟然起誓之后，更是一震，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前半句还算正常，后半句是要干什么？
彻底向蛮王宣战么？
如今的百家还经得起这般折腾吗？
他抗的下这般因果么？
可不等他们进一步动作，伴随着杜长明的话语落下，于曦光之下，祖像双眸之中似闪过一丝灵光。
一道轮转印记缓缓飘下，深深的印刻在杜长明额头之上。
观其模样，似乎与生俱来般。
丝丝莫名的气息流转环绕。
众人没注意到的是，伴随着那道印记的铭刻，杜长明本不算多苍老的面色，瞬间暗沉了下去，原本丝丝缕缕的黑发，近乎完全化白。
但在鲜血的浸染之下，一时竟是少有人察觉。
“完了...”
有些上了年纪的老者，看着这一幕，原本悲伤的神情一滞，呆若木鸡的看着杜长明的身影。
与祖像订立契约，不成王便成亡。
“咕噜...”
站在远处的青松咽了口唾沫，震惊的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
身侧的大树等人也没好到哪去，事到如今，就算是那些幼小的孩童都意识到了不对劲。
除了那几个太小被吓哭的稚儿，几乎没有人再发出多余的杂音。
一旁的小宁躲在青松身后，似是害怕般紧紧的贴在一起，惊慌的看着浑身暴戾气息的杜长明。
“这家伙...”就连莫爷和天然都是微微一怔，他们能看到的自然不止眼前的表象，那迅速流逝的生命气息才是重中之重！
他们也属实没想到杜长明会做到如此地步。
看来此次的刺激确实太大了，大到让人瞬间转变。
“长明在此向诸位族人致歉，耽误各位族人的亡魂路。”
“砰！”
杜长明没有理会其他人的看法，自顾自的说着，动作不停，跪着转身，面朝百棺，以及百家众人，狠狠叩首。
“嗯？！”青松在注意到杜长明的动作之时，神情一愣，意识到什么，赶忙拉着小宁跪下。
身侧大树等来不及反应的硬生生受了一拜，面色一白，吓得急忙跪倒在地，一同磕着。
“族长，不可啊！”
“是我们对不起您...”
“是啊，您快起来吧...”
就连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此刻也不知是为何，或许是醒悟了，亦或是自知有愧，不敢受杜长明一叩。
要么躲开，要么直接跪倒在地，哀伤的看着那道明明是苍老之躯，却还要承担这般足以将人压垮的重担。
天然和莫爷倒是最先反应过来的，身形一闪，朝着一侧躲去。
杜长明好似魔怔了般，没有理会其他人的劝阻，叩首，再叩首。
沉默半晌，杜长明缓缓起身，沙哑的声音，平静道：“都起来吧，送他们，最后一程！”
看着瞬间转换的杜长明，好似先前的疯狂不再。
众人愣了愣，没有人有动作，均是面露担忧的看着他。
“都起来！”
“送他们最后一程！”
看着没人有动作，杜长明低吼道。
额间的轮转印记在鲜血的浸染下，更是显得妖异无比。
丝丝血液流淌而下，浸染了那苍白的长须，让本就暗沉的面色，再度添上些许狠厉。
闻言，众人看了满脸鲜血的杜长明一眼，这才缓缓起身，压下心中担忧，悲伤的看着眼前的棺木。
不管发生了什么，眼前的事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一切皆可往后挪移。
见众人都起来了，杜长明没有磨叽，朝着一侧的五十六名身影微微颔首。
五十六人收到信号，收起心中震颤，深吸口气，快步走到一侧端着一些木碗，沿着特定的曲线放置着。
直至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木碗安静摆放着，方才停止身形，朝着一侧堆放的木桶走去。
“嗯？”
“这是在干啥？”青松有些疑惑，看向大树问道。
“不清楚。”大树面色呆滞的道。
豹子也摇了摇头，表示不清楚。
几人也没有打扰，静静地观看着。
一名半掩面容的大娘，提着一桶酒液，小心地将其倒入其中，直至满盈，一碗至一碗...
随着浓厚飘香的意味扩散，青松等一众人更是不甚理解，不知道在做什么。
不多时，所有木碗均倒满了醇香，五十六人收起木桶，一步一步分发着一个装满晶莹细沙的锦囊状包裹。
待发放完毕后，快步走到青松等人所在的区域。
将他们区分开来，各自站在一名孩童的身旁。
青松看着身旁悲哀的大娘，皱了皱眉，低头看了眼身前浑浊的酒液，又打量了下锦囊，不知要干什么。
不过，见莫爷等人都没有什么动作，好似知道什么一般，低垂着眼帘，静默着。
他也就没有再做多余的事了。
拉着小宁，静静等待着接下来发生的事。
前方，杜长明见所有人就位，猛地自左胸之中一划，丝丝点点的鲜红，争先恐后的掠出。
“嗯？！”
青松一怔，双眸瞬间瞪大，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一幕。
为什么...
“群亲血，通天路！”
不等他多想，带着些许虚弱的冷喝声骤然响彻。
只见杜长明划开的胸口之中，一滴闪烁着莹莹光辉的血液飞出，缓自朝着天际飞去。
百家众人神色悲哀，没有犹豫，迅速自指尖一划，一滴血液挥洒而出。
天地中好似蕴含着神秘的能量磁场，挥洒的血液并没有在世界规则之下落地，而是紧随那一抹闪烁着莹莹光辉的血液，朝着天际飞去。
青松双眸一滞，好似理解了什么，快速在指尖开了一道口子，小心的挤出一滴，生怕溅射到旁人身上。
毕竟，他的血液什么情况，他还是知道的。
而小宁，因本就是外来之人的缘故，倒是不用参与。
身旁，呼喊声起，一众幼小的孩童，在身旁长辈的帮助之下，完成仪式。
短短片刻，天空中，一条由点点猩红铺就而成的小路缓缓凝现。
群亲的血液，打开通往天府的路途，化身指引迷途的孤灯。
“通天之路！！！”
待百家众人悉数完成仪式之后，杜长明再度怒喝一声，额间轮转印记闪烁。
嗡！！！
一声莫名嗡鸣响起，无面祖像由曦光汇聚的双眸好似动了动，无形波动瞬间传荡。
那条由鲜血铺就而成的小路瞬间无限延长，直冲那九天之上，看不到尽头。
自身的鲜红配着曦光的莹莹光辉，显得神异无比。
青松等从未见过如此之景的众人震惊不已，久久无言。
杜长明动作不停，手中印诀迅速转换，速度之快，形成道道残影。
“撼心泪，英灵魂！”
苍老的喝声响彻，点点异彩纷呈的泪珠自百家众人身上飞出，于通天血路之上，凝聚着道道熟悉的轮廓。
随着飘洒的泪珠越来越多，道道幻影渐渐凝现，渐渐，有了灵...
撼动心灵的泪水，凝灵的媒介，世界的桥梁，凝聚无生之魂。
“呜呜...”
“氓儿...”
“爹爹...”
望着天际的幻影，百家众人再也无法抑制的哭嚎出声。
泪眼通红的注视着天际之上那道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术爷爷...”
青松望着云端之上，那道和蔼的面容，双眸微颤，点点温润袭上，紧咬着唇瓣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唔...”小宁感受着手中颤抖着的大手，收回惊奇的视线，转头担忧的看着青松。
“没，没事，我、我很开心，能，再次见到术爷爷...”青松微微摇头，露出一抹强颜，轻颤着望着天际说道。
“唔...”小宁抿了抿唇，她不是很能体会青松的感觉，只能双手握紧青松，试图给予一丝慰藉。
这里只是一处缩影，广场中，百家众人各自看着自己所珍视之人。
想说些什么，可汹涌澎湃的情绪，却是在唇瓣颤动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多余的字眼，有的只是痛苦的悲戚。
杜长明也是神色紧张的仔细扫视着那一道道熟悉的身影，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片刻，看着云端之上双眸紧闭的百术，瞳孔一缩，浑身汗毛瞬间炸起，阵阵悸动传荡。
怔然间，心中燃起的丝丝火苗彻底熄灭，
他真的去了...
灵既然现身，那就代表着，那只金刚就只是百术的躯体了...
他的灵，早已在彻底施展禁法的那一刻，就已经魂归天地。
深吸口气，双眸通红的再度喝道：“睁眼地，长眠处！”
睁眼的地方，长眠的地方，落叶归根，魂归故里。
天地没有多余的变化，有的只是那不断灵动的幻影。
伴随着杜长明的印记变换，道道幻影缓缓睁开了双眸，再度注视着凡尘。
杜长明双眼通红的同百术似对视了一眼，久久无言。
忽的，云端之上的幻影唇瓣微动，明明没有丝毫声音，但杜长明却是意外的听出了他的意思。
老家伙，部落，交给你了，遵循本心...
杜长明眼中痛苦收敛，微微闭眸，旋即猛然睁开，以坚定的眼神做出了回应。
任何人，都不能阻挡他的执行！
百家定再次辉煌！！！
“此生孤别，再无来路！”
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延绵不断。
百家众人，珍惜着最后的余霞时光，不停地诉说着。
不敢停留，生怕耽误一丝一毫的时间。
此去半生，往生孤别，再无相识之路。
“在世叩首，祝眠永安！”
众人纷纷跪倒在地，对着天际，重重磕头，三次如钟声般的震鸣响彻。
天际之上的幻影目光复杂的望着下方的亲友，坦然接受了这般大礼。
生者三叩首，祈长眠安宁。
哪怕从未见过，但脑海中却是升起一道声音，这是仪式，不可不受。
“亡者抚顶，九重天路！”
亡魂抚顶，愿在世之人，再上青云。
亦带走这人世间最后的一份留恋，彻底脱离这挣扎凡尘。
轰！
伴随着杜长明此话落下，九道阶梯状的晶莹天路缓缓浮现，云端之上的幻影纷纷踏步而下，朝着那跪倒的人影走去。
“术爷爷...”青松望着一直看着自己，缓步而来的百术，强忍着泪水，呢喃道。
九重天路，看着漫长无比，可对于虚幻的幻影来说，好似不存在距离一般。
九步落下，来至身前。
百术嘴角扬起一抹笑容，看了青松半晌，又看了看身侧的小宁，双手轻抬，抚摸了下两者头顶。
小宁在一侧安静的待着，面对这般诡异的景象，却是没有丝毫的惧怕，或许是她也感受到了那份沉重的喜悦。
“术、术爷...”本就满盈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百术没有言语，亦或者是不能言语，神色柔和的看着青松微微摇头，好似在说，孩子不要伤心，术爷休息去了...
随即越过青松朝着大树等人走去，一步一顿，轻轻抚摸过所有孩童。
一如往昔，传道授业解惑的时光。
转身看了眼杜长明，又看了看周围熟悉的族人，熟悉的环境...
虚幻的身影化作点点灵光飘向天际。
“不，不要！”
“术爷！！！”青松颤快步靠近，抖着手掌，迅速探出，试图抓住那一抹残留的希望。
可无论如何，却什么也抓不住...
“一滴清水来，半碗浊酒去。”
杜长明没有停顿多久，亦或者是停顿不了。
作为沟通者，借助祖像发挥这般神迹，又岂是没有任何代价的！
巨大的压力临身，身上丝丝血珠好似顺着毛孔被挤压而出，整个人恍若被星星点点的鲜红包裹。
咬着牙关，不让澎湃的情绪激荡而出，双眸紧闭着轻声歌颂道。
众人齐齐拿起一旁满溢的木碗，喝下半碗，对着百棺洒下半碗，浑浊的酒液落地，溅射出灿烂的水花。
曦光之下，无序而又璀璨。
来时一滴泪，离时半碗浊。
“往生源石碎，来生再焕灵。”
众人自然也是看到了杜长明凄惨的模样，不敢耽搁。
迅速打开锦囊，将以源晶磨成的粉末，挥洒而下，以示祭奠，希望亡者来生再度唤醒灵智，有个好去处。
“十里送葬路，百年伴生魂！”
略带颤抖的声音落下，好似孤锵奏响。
最后的话语落下，杜长明拿起一颗药丸咽下，悄无声息的后退。
身形一闪，快步走到祖像后边，浑身一松，瘫倒在地，大口大口的喘息着，额间轮转印记，散发着妖异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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