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寒意已深,北风刮在脸上有些刺疼。桐花巷的午后,相对清静,人们大多窝在屋里取暖。
就在这时,巷口出现了一对引人注目的身影。走在前面的是一位身材高大魁梧的年轻汉子,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虽然没戴军帽),寸头,肤色黝黑,眉眼间透着军人特有的坚毅和正气,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旅行包。他的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踩得踏实。
他的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牵着一个姑娘。那姑娘穿着件合身的深色呢子大衣,围着浅色围巾,身姿挺拔,面容清秀端庄,眼神温柔而沉静,一看就知是极有教养的人。她微微侧头听着身旁汉子说话,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这一对璧人的出现,立刻吸引了巷子里零星过往邻居的目光。
“咦?那是……?”
“看着有点眼熟……”
“哎呦!那不是老乔家的大小子,卫国吗?!”
“真是卫国!回来了!还带着……那姑娘就是他对象吧?真俊啊!”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开了。
乔利民正在杂货铺里招呼一个买酱油的客人,就听到外面有人喊:“老乔!老乔!快出来!你看谁回来了!”
乔利民疑惑地探出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阔别多年、魂牵梦萦的高大身影!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乔利民手里的抹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眼睛猛地睁大,嘴唇哆嗦着,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乔卫国也看到了父亲,松开行李箱,加快脚步,几步就跨到了杂货铺门口,挺直腰板,“啪”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又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爸!我回来了!”
乔利民这才像是猛然回过神,眼圈瞬间就红了。他颤巍巍地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儿子是不是真的,最终只是重重地拍在儿子结实的胳膊上,声音哽咽:“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千言万语,都化在了这重复的四个字里。
这时,孙梅也闻声从里屋跑了出来,看到儿子,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也顾不上什么了,一把抱住儿子,又哭又笑:“卫国!我的儿啊!你可算回来了!想死妈了!”
“妈!”乔卫国也紧紧抱住母亲,铁汉柔情,眼眶也有些湿润。
一番激动的相见后,乔卫国才想起身边的姑娘,连忙轻轻拉过她,郑重地向父母介绍:“爸,妈,这就是我跟你们在信里提过的,林淑意,在部队医院工作。”
林淑意落落大方地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声音清脆温柔:“叔叔,阿姨,你们好,我是林淑意。常听卫国提起你们,今天终于见到了。”她举止得体,笑容真诚,丝毫没有某些城里姑娘的娇气或傲慢。
乔利民和孙梅看着眼前这个端庄秀丽的准儿媳,真是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满意!刚才的激动立刻被巨大的喜悦所取代,连忙招呼:“哎哎,好孩子!快!快屋里坐!外面冷!”
这时,得到消息的邻居们也纷纷围拢过来。
“卫国回来了!”
“真是出息了!这身板,真精神!”
“这姑娘真不错!老乔家好福气啊!”
李开基、胡秀英、王兴、钱来娣……大家都笑着打招呼,眼里满是真诚的祝福和羡慕。
乔卫国笑着和熟悉的叔伯阿姨们打招呼,林淑意也微笑着站在他身边,并不怯场。乔利民和孙梅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光彩和自豪,腰杆都挺得更直了。
这温馨感人的一幕,与不远处尤家糕点铺门可罗雀的冷清形成了鲜明对比。田红星躲在店里,透过玻璃窗看着乔家那边的热闹和幸福,再想想自家的惨淡,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又是酸涩又是悔恨,最终只能灰溜溜地拉上了半边门帘。
乔卫国一手提着行李,一手紧紧牵着林淑意,在父母的簇拥和邻居们的祝福声中,走进了阔别已久的家门。寒冷的冬日午后,因为这场期盼已久的团圆和这份美好的爱情,桐花巷的乔家小院,充满了无限的温暖和希望。
乔家的团圆宴正热闹,欢声笑语隔着院子都能听见,衬得隔壁高家愈发冷清。
高大民坐在饭桌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桌上摆着简单的两菜一汤,早已没了热气。他手里攥着一张揉得有些发皱的纸——那是儿子高剑上个月的月考成绩单,分数惨不忍睹,尤其是数学和物理,几乎吊了车尾。
“不像话!真他妈不像话!”高大民猛地一拍桌子,碗筷都震得跳了一下,“高三了!就考这几分?大学门槛都摸不到!老子累死累活修车供他读书,他就给老子看这个?”
媳妇王小满坐在对面,脸上带着愁容和小心翼翼,轻声劝道:“你小点声……孩子压力也大,一次没考好也正常。等会儿他回来你别发火,好好说……”
“好好说?我怎么好好说!”高大民嗓门更大了,“眼看就要高考了,他还天天不着家!谁知道跑哪儿野去了?压力大?我看是心野了!根本没把学习当回事!”
正说着,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刚上初二的女儿高慧怯生生地探进头。她显然在门口听到了父母的争吵,小声说:“爸,妈,我回来了。”
“回来就吃饭!”高大民没好气地吼了一句。
高慧缩了缩脖子,默默走到桌边坐下,端起碗,小口小口地扒着凉掉的米饭,大气也不敢出。桌上的低气压让她如坐针毡,匆匆吃了几口,就小声说:“爸,妈,我……我作业多,先回屋了。”得到王小满一个无奈的点头后,她如蒙大赦般溜回了自己房间,关上了门,将外间的风暴隔绝开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墙上的老式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敲在高大民心头的火线上。饭菜彻底凉透,王小满又拿去热了一遍,但高剑依旧不见人影。
“看看!看看!这都几点了?”高大民指着钟,手指都在发抖,“快七点了!天都黑透了!哪个高三学生像他这样?准是又跑去鼓捣那些破玩意儿了!”
他指的是高剑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些旧电子元件和无线电零件,整天躲在屋里拆拆装装,在高大民看来,那纯粹是不务正业,玩物丧志。
王小满心里也着急,但还是强忍着不安劝:“许是学校补课呢?或者去同学家讨论问题了?你别急,再等等……”
“等?等到什么时候?等到高考完名落孙山再来哭吗?”高大民怒火中烧,猛地站起来,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踱步,“老子这就去他屋里看看,到底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玩意儿!”
“大民!你别动孩子东西!”王小满急忙阻拦,但高大民正在气头上,一把推开她,径直冲进了高剑的房间。
房间里还算整齐,书本堆在桌上,但最显眼的是墙角那个旧木箱,没上锁。高大民一把掀开箱盖,里面果然满是二极管、电容器、电路板、还有几本破旧的《无线电》杂志,甚至还有一个拆得七零八落的旧收音机。
“看看!看看!这就是他干的‘正事’!”高大民气得额头青筋暴起,“老子辛辛苦苦修车赚的钱,就是给他买这些垃圾的?!”他越说越气,猛地抬起脚,似乎就想把那箱子踹翻。
“大民!你干什么!”王小死命拉住他,“孩子回来你问问清楚再说啊!你砸了东西,父子俩还怎么说话!”
高大民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最终还是没踹下去,但胸中的怒火烧得更旺了。他甩开王小满,回到饭桌旁,一屁股坐下,像一头困兽,死死盯着门口。
等待变得无比漫长而煎熬。挂钟的指针慢吞吞地指向了九点、十点……窗外的桐花街早已沉寂下来,只有偶尔几声狗吠和远处模糊的车辆声。乔家的欢宴似乎也散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高家夫妻俩在冰冷的灯光下,守着凉透的饭菜和一颗不断下沉的心。
王小满的眼眶红了,又开始为儿子找理由:“会不会……出什么事了?路上滑……”
“他能出什么事?我看他是根本没把这个家放在心上!”高大民咬牙切齿,但眼底深处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当时针终于颤巍巍地指向十一点多时,门外终于传来了轻微的、窸窸窣窣的钥匙声。
“咔哒”一声,门开了。
高剑带着一身寒气溜了进来,他脸上带着一种兴奋过后残留的专注,甚至没注意到屋里异常的气氛和父母未曾歇息的等待,低着头就想往自己房间钻。
“站住!”
高大民积压了整晚的怒火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他猛地站起来,咆哮声震得屋顶都快塌了:“你给老子死哪儿去了?!看看现在几点了?!你还知道回来?!”
高剑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了一大跳,猛地抬起头,这才看到父亲铁青的脸和母亲通红的眼。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支吾道:“我……我去同学家……讨论、讨论习题了……”
“放屁!”高大民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揪住高剑的衣领,另一只手将那张皱巴巴的成绩单狠狠拍在他脸上,“讨论习题?讨论出这鬼分数?!你当老子是傻子吗?!说!是不是又去搞你那些破铜烂铁了?!”
高剑看着飘落在地的成绩单,脸色白了白,但听到父亲贬低他的“宝贝”,一股倔强也冒了上来,他梗着脖子反驳:“那不是破铜烂铁!那是科学!跟你说你也不懂!”
“我不懂?老子不懂你就能考这点分?老子不懂你就能天天鬼混到半夜?!”高大民被儿子的顶撞彻底激怒了,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高剑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瞬间浮现出红色的指印。他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眼圈一下子红了,但眼神里更多的是愤怒和委屈。
“大民!你怎么能打孩子!”王小满尖叫着扑过来,挡在儿子身前,哭着喊道,“有话不能好好说吗?非要动手!”
“好好说?他跟老子好好说了吗?撒谎!顶嘴!成绩稀烂!还有理了?!”高大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高剑的鼻子骂,“老子告诉你高剑!从今天起,你屋里那些垃圾全给我扔了!再让老子看见你碰一下,我全给你砸烂!以后放学就给老子老老实实回家看书!敢出去瞎跑,腿给你打断!听见没有?!”
高剑死死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他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猛地推开母亲,冲着自己房间跑去,“砰”地一声巨响摔上了门,从里面死死锁住。
“你!你个混账东西!还敢摔门!你给我出来!”高大民暴跳如雷,冲上去就要砸门。
“大民!够了!别吵了!让邻居听见笑话啊!”王小满死死抱住丈夫的腰,泣不成声,“孩子大了,不能这么打骂啊……明天,明天我再好好说他……”
高大民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看着儿子紧闭的房门,听着里面传来压抑的、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声,再看看哭成泪人的妻子,一腔怒火无处发泄,猛地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凳子,颓然地蹲在了地上,抱住了头。
冰冷的夜,吞噬了乔家团圆的余温,将高家的冲突与隔阂冻结在这小小的屋檐下。桐花街沉睡着,而这条街上关于未来、关于梦想、关于理解的战争,才刚刚在一个普通修车匠的家里,打响了艰难的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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