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饮店那场不欢而散的谈话后,刘峥的日子愈发难熬。
母亲的病情反复,时好时坏,清醒时总拉着他的手念叨“孙子”;孙家大哥又来过一次,这次直接堵到了派出所门口,嚷嚷着要增加抚养费,理由是“物价涨了,孩子要吃奶粉”。
当着同事和来取邮件的群众的面,刘峥的脸涨成猪肝色,却还得陪着笑脸说好话。领导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冷,这个月的考勤表上,他因“照顾母亲”请假的记录已经密密麻麻。
最让他寝食难安的,是蔡金妮那双平静却疏离的眼睛。那眼神像面镜子,照出他现在的狼狈和不堪。
他不甘心——凭什么?他刘峥曾经也是街坊眼里有出息的年轻人,,国家干部编制,穿着制服走在街上,谁不高看一眼?
蔡金妮一个纺织女工,中专毕业,当在一起的时候多温顺,现在却敢用那种眼神看他!
那个小纸包被他藏在抽屉最深处,用一本旧工作笔记本压着。夜深人静时,他会拿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盯着看。
纸包里的粉末是淡黄色的,闻着有点苦。摊主的话在耳边回响:“半包就够,兑在水里,无色无味。喝完迷迷糊糊的,问什么说什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不敢想太多,却又忍不住去想。只要一次,就一次。等蔡金妮成了他的人,一切都会好的。
她会认命,会像以前那样温顺,会伺候他母亲,会给他生儿子。安邦?一个穷警察,还能抢得过他?
八月中的一天下午,刘峥请了半天假去医院。母亲的病房在三楼,窗户朝西,午后热得像蒸笼。
他打了盆温水给母亲擦身,动作有些粗鲁。母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皮肤松弛地贴在骨架上,擦到背部时,老人突然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身子都在颤。
“妈,您慢点。”刘峥放下毛巾,轻拍她的背。
咳了好一阵才停。母亲喘着气,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峥啊……你上次说……找对象的事……”
“在找了,妈。”刘峥语气有些烦躁。
“要抓紧……妈怕等不到……”老人的手枯瘦如柴,紧紧抓着他的手腕,“要贤惠的……听话的……像……像以前那个蔡家姑娘,要是不出去干活,就不错……”
刘峥的手猛地一颤。他抬头看母亲,老人眼神涣散,显然是烧糊涂了,把过去的事和现在搅在一起。但这话却像一根针,扎进他心里最隐秘的地方。
“妈,您好好休息。”他挣脱母亲的手,端起水盆去了水房。
水房空无一人。他把水盆重重搁在水槽里,水溅了一地。镜子里的人双眼布满血丝,头发凌乱,胡子拉碴。他盯着自己看了很久,然后打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抹了把脸。
水很凉,却浇不灭心里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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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桐花巷的孩子们迎来了暑假最快乐的时光。
在李定豪的“组织”下,一场“巷子运动会”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比赛项目包括:跳房子(分单脚跳和双脚跳两组)、扔沙包(看谁扔得准)、滚铁环(看谁滚得远且不倒地),以及压轴项目——小清河岸边捡石子打水漂(需在大人监督下进行)。
参赛选手按年龄分组。十岁组:李定豪、孟行舟、朱珠;八岁组:李定杰、林杨;六岁组:李定伟、陈涛、林桦;四岁组:李春仙;三岁及以下组:陈海、刘登(后者主要参与围观和捣乱)。
孟行舟本来不想参加,但被李定豪硬拉了过来。他最近除了上学、做家务、去魏伟那里练拳,还在高大民的摩托车修理店帮忙打下手——不是正式学徒,就是递个工具、打扫卫生,高大民管他午饭,偶尔给点零花钱。孟行舟很珍惜这个机会,干活格外卖力。
“孟哥,快来!”林杨跑过来拉他,“扔沙包比赛马上开始了!”
孟行舟放下手里正在修的旧闹钟——这是他从废品站捡来的,想试着修好——跟着林杨走到巷子中间划出的“赛场”。
朱珠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孟行舟你再不来,我就当你弃权了!”
比赛开始。孩子们轮番上场,李定豪作为“裁判”兼“解说”,嗓门洪亮:“林杨选手准备——嘿!扔得不错,正中靶心!下一个,孟行舟选手——”
孟行舟接过沙包,掂了掂。他平时练拳,手上力道比同龄孩子大,但控制得不错。沙包出手,划了道弧线,“啪”地落在画在地上的圆圈中央。
“好!”孩子们欢呼。
轮到朱珠时,小姑娘憋足了劲,结果用力过猛,沙包飞过了目标,砸在了巷子对面蔡家院门的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
“哎哟!”朱珠吐了吐舌头。
院门开了,蔡金妮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件正在缝补的衣服。看到是孩子们在玩,她笑了:“小心点,别砸着人。”
“对不起金妮姨!”朱珠跑过去捡沙包。
蔡金妮看了看热闹的孩子们,目光在孟行舟身上停留了一下。这孩子最近好像又长高了点,但更瘦了。她想起许三妹前几天念叨,说孟行舟经常在修理店待到天黑才回家,晚饭就随便对付。
“行舟,”她叫住他,“晚上来姨家吃饭吧?你许奶奶做了红烧肉。”
孟行舟愣了一下,摇摇头:“谢谢金妮姨,不用了。我……”
“来吧,”蔡金妮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你一个人开火麻烦。就这么定了,六点半过来。”
她说完就关上了门。孟行舟站在那儿,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意。奶奶去世后,街坊们对他都很好,但这种“家常”的邀请,还是让他有些不适应。
“孟哥,你好福气啊!”李定豪凑过来,挤眉弄眼,“蔡姨家的红烧肉可香了!”
孟行舟推了他一把,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比赛继续进行。最后的小清河打水漂项目,因为需要大人陪同,孩子们集体涌向了李柄荣——他下午刚好要去河边清洗做豆腐的纱布。
“柄荣叔!带我们去嘛!”
“我们保证听话!”
李柄荣被孩子们围着,哭笑不得,最后只好点头:“行行行,但说好了,只能在岸边浅水区,谁也不准往深水去!”
“耶!”
一群孩子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孟行舟走在最后,回头看了眼蔡家的院门。门缝里隐约能看见蔡金妮坐在葡萄架下缝补的身影,安静而平和。
他转过头,跟上队伍。阳光很烈,晒得路面发烫,但小清河方向吹来的风带着水汽的凉意。孩子们的笑闹声洒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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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点,安邦提前交了班。
今天所里没什么大事,他惦记着蔡金妮昨天电话里语气有些不对劲——虽然她没说具体什么事,但那种隐约的紧张感,安邦听出来了。他是警察,对人的情绪变化比常人敏感。
他骑着自行车拐进桐花巷时,正好看见孟行舟从蔡家院门出来,手里端着个碗,碗里装着满满的饭菜,上面还盖着两块油亮的红烧肉。
“安邦哥。”孟行舟看见他,礼貌地打招呼。
“给家里送饭?”安邦停下自行车。
“嗯,金妮姨非让我带回去吃。”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我说了我自己能做……”
“长辈的心意,收着就是。”安邦拍拍他的肩,“快回去吧,趁热吃。”
看着孟行舟走远的背影,安邦心里有些感慨。这孩子不容易,但好在桐花巷的街坊们都疼他。他锁好车,推开蔡家院门。
院子里,葡萄架下已经摆好了小饭桌。蔡金妮正在盛饭,许三妹在厨房里炒最后一个青菜,蔡大发坐在轮椅上,笑眯眯地看着。
“安邦来啦?正好,吃饭!”许三妹端着菜出来。
四人围坐吃饭。安邦注意到蔡金妮今天话不多,偶尔会走神。他夹了块红烧肉到她碗里:“厂里最近很忙?”
“还好。”蔡金妮回过神,“就是……天热,有点没精神。”
许三妹接过话头:“可不是嘛,这天气,车间里更热。金妮她们厂今年效益好,订单多,天天加班。安邦啊,你可得提醒她注意休息。”
“妈,我没事。”蔡金妮低头扒饭。
饭后,安邦帮着收拾碗筷。蔡金妮在厨房洗碗时,他站在门口,压低声音问:“金妮,是不是有什么事?”
蔡金妮洗碗的动作顿了顿。她看了眼院子里正在看电视的父母,擦干手,示意安邦跟她到葡萄架另一侧。
“刘峥……最近又来找我了。”她声音很轻。
安邦的眼神立刻锐利起来:“什么时候?在哪儿?他说什么了?”
“就在巷口冷饮店。说些……后悔啊、想复合啊之类的胡话。”蔡金妮省略了那些威胁的话,不想让安邦担心,“我明确拒绝了。但他……眼神不太对。”
安邦沉默了。他想起同事前几天闲聊时提起,说刘峥最近在所里情绪很不稳定,跟同事说话也常常前言不搭后语。有人看见他下班后一个人在值班室发呆,一坐就是很久。
“我知道了。”安邦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些凉,“以后下班,尽量跟工友一起走。晚上别单独出门。有什么事,立刻给我打电话。”
蔡金妮点点头,靠进他怀里。安邦的怀抱很坚实,带着淡淡的肥皂味和阳光的气息。在这个炎热的夏夜,这份踏实感让她心安。
“对了,”她想起什么,“王美和奚厂长的订婚日子定了,下周六。王婶让我问你,那天能不能调休?”
“应该可以,我跟所长说一声。”安邦轻抚她的头发,“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夜渐深。桐花巷家家户户的灯光次第亮起,又次第熄灭。孟行舟吃完蔡金妮送的饭菜,把碗洗干净,晾在窗台上。他打开作业本,就着台灯的光开始写作业。窗外偶尔传来几声狗吠,远处火车经过的轰鸣声隐约可闻。
而在县城另一端,刘峥值完夜班,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映在墙面上。他摸了摸口袋,那个小纸包还在。
下周六。他想起来了,听巷子里的人议论,王家面馆的闺女要订婚。蔡金妮肯定会去。
他停下脚步,抬头看天。夜空无星,只有一轮惨白的月亮,被薄云遮得朦朦胧胧。
还有时间。他对自己说。
还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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