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三十一号,夏天最后的热浪席卷花城县。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桐花巷的梧桐树叶耷拉着,连知了都懒得叫唤。
这一天,王勇要离家去学校报到了。
王兴天没亮就起来了,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蹲在葡萄架下抽烟。烟灰缸里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烟蒂。钱来娣起得更早,在厨房里烙完最后几张饼,又煮了二十个鸡蛋,用纱布包好,塞进儿子的行李袋。
“妈,太多了。”王勇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
“不多。”钱来娣没回头,“分给室友,跟同学处好关系。”
王勇鼻子一酸。他知道母亲这些年就是这样,话不多,但事都做在实处。父亲爱说漂亮话,可真正撑起这个家的,是母亲这双粗糙的手。
行李收拾好了,一个帆布包,一个网兜,还有母亲用碎布缝的书包——能装书,也能装干粮。王勇背起来试了试,不重,但心里沉甸甸的。
“爸,妈,我走了。”他站在堂屋里,声音有些发紧。
王兴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爸送你……”
“不用,我自己能行。”王勇摇头,“学校不远,我认得路。”
钱来娣走过来,递给儿子一个布包:“里面是二十块钱,省着点花。要买什么学习用的,别舍不得。”
“妈……”王勇接过钱,手在抖。
“去吧。”钱来娣拍了拍儿子的肩,“好好读书。家里的事……别想太多。”
王勇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王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挤出一句:“听老师的话……”
少年转身走出院门。巷子里还很安静,只有李柄荣豆腐坊的灯光亮着。他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母亲站在门口,父亲蹲在院子里,两个人都没动,像两尊雕像。
天边泛起鱼肚白。王勇深吸一口气,大步朝巷口走去。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得学着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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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安邦在派出所开完早会,特意绕道去了纺织厂那条近路。
老陈已经带着两个工人开始清理了。桥洞下的废砖头、烂木板被搬开,墙角的杂草割掉,视野开阔了不少。
“安警官,你看这样行不?”老陈擦着汗问。
安邦仔细检查了一遍,点点头:“辛苦了。晚上我弄几个临时灯泡过来,挂在桥洞两头。”
“那敢情好。”老陈说着,压低声音,“安警官,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安邦没直接回答,反问:“厂里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陌生人进出,或者……有人打听女工的情况?”
老陈想了想:“你这么一说,倒是……上星期有个男的来打听过中班的排班。说是亲戚家孩子想进厂,问什么时候招工。我当时也没多想……”
“长什么样?”
“三十多岁,个子挺高,穿得……挺体面。”老陈努力回忆,“对了,抽烟,带过滤嘴的那种。”
安邦眼神一凛。带过滤嘴的烟,墙根处的烟蒂。线索串起来了。
“如果再见到,马上给我打电话。”安邦掏出笔,写下自己的传呼号,“任何时间,随时打。”
“明白。”老陈郑重点头。
离开纺织厂,安邦去了趟五金店。高大民正在修一辆摩托车,看见他,放下扳手:“安邦,稀客啊。要买什么?”
“想买几个灯泡,带灯座和电线的那种。”安邦说,“还要个长点的插线板。”
高大民麻利地找出来:“怎么,家里灯坏了?”
“不是。”安邦顿了顿,“纺织厂那边有条路,晚上太暗,想弄几个临时照明。”
高大民“哦”了一声,没多问,埋头算账:“灯泡五毛一个,灯座一块,电线按米算……总共八块五。插线板算我送你的。”
“这怎么行……”安邦要掏钱。
“拿着。”高大民把东西塞给他,“街里街坊的,客气什么。再说,你这是做好事。”
安邦没再推辞:“谢谢高叔。”
“对了,”高大民想起什么,“你国庆结婚,新房收拾得怎么样了?缺什么家具,跟我说,我认识木工,能便宜。”
“差不多了。”安邦笑笑,“就等日子了。”
“那就好。”高大民拍拍他的肩,“金妮是个好姑娘,你们好好过。”
离开五金店,安邦提着东西往家走。路上经过邮局,他进去给老家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妹妹安欣。
“哥!”安欣的声音清脆,“正想给你打电话呢!奶奶这几天精神可好了,听说你要结婚,天天念叨着要去看新娘子。”
安邦心里一暖:“你跟奶奶说,等国庆,我回去接她。”
“还有伯父伯母,”安欣接着说,“伯母把咱家那头猪喂得可肥了,说一定要带到花城去。我说路上不好带,她还不听。”
“别让伯母麻烦了。”安邦说,“你们人能来就行。”
“那可不行,”安欣笑,“伯母说了,这是她侄儿的大事,必须隆重。对了哥,你给我寄张嫂子的照片呗?我还没见过呢。”
“好,回头寄给你。”
又聊了几句家常,挂断电话。安邦站在邮局门口,看着街上熙攘的人流。他想起小时候,伯母总把最好的那块肉夹给他,说“安邦长身体,多吃点”。伯父农闲时去镇上打零工,挣的钱先给他和妹妹交学费。妹妹安欣懂事,中专毕业后就回县小学教书,说“哥在部队保家卫国,我在家照顾奶奶和伯父伯母”。
现在他回来了,成了家,也要有自己的家了。他要让蔡金妮过上安稳日子,也要让老家的亲人放心。
这是责任,也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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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刘峥出现在纺织厂附近的那个小茶馆。
茶馆很旧,墙上糊着发黄的报纸,桌椅油腻。他选了靠窗的位置,点了一壶最便宜的绿茶,眼睛却盯着窗外那条路——从纺织厂后门出来的必经之路。
他在等蔡金妮。今天是八月三十一号,质检组应该还在厂里做复工前的设备检查。他打听过了,她们一般下午三点左右结束。
两点四十五分,后门开了。几个女工说笑着走出来,蔡金妮走在中间。她穿着浅蓝色的工作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白皙的小臂。头发扎成马尾,随着走路一甩一甩的。
刘峥的心跳骤然加快。他放下茶杯,手心里全是汗。
女工们走到路口就分开了,各自往家走。蔡金妮独自一人,朝桐花巷的方向走去——正是那条近路。
刘峥站起身,付了茶钱,跟了上去。
他保持着距离,不远不近。蔡金妮走得不快,偶尔停下来看看路边的野花,或者跟熟人打个招呼。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身后有人跟着。
走到那条近路的入口时,蔡金妮停了一下。她看了看里面——桥洞下的杂物已经被清理了,但还是很暗。她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刘峥躲在拐角处,看着她走进阴影里。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手伸进口袋,摸到那个小纸包。
纸包的边缘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就在这时,巷子深处传来孟行舟的声音:“金妮姨!”
蔡金妮回过头:“行舟?你怎么在这儿?”
孟行舟从另一条岔路走出来,背着一个竹筐,里面装满了野草——是魏伟让他采的草药。
“魏叔叔让我来采点车前草。”孟行舟走到她身边,“金妮姨,你怎么走这条路?晚上太黑了。”
“白天还好。”蔡金妮笑笑,“采完了吗?一起回去?”
“嗯。”孟行舟点点头,跟在她身边。
两人并肩往前走,少年比蔡金妮矮半个头,但走得很稳。经过桥洞时,他特意走在靠墙的一侧,把蔡金妮护在路中间。
刘峥站在拐角处,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他松开手,纸包已经被捏得变了形。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他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汗水湿透了后背,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不行。他不能冲动。九月一号才是最好的时机。那天蔡金妮上中班,晚上十点下班,天完全黑了。而且那天……
刘峥想起安邦。他打听过了,九月一号晚上,派出所有个专项行动,安邦作为骨干,肯定要参加。也就是说,那天晚上安邦不可能来接蔡金妮。
天时地利。
刘峥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他看着桐花巷的方向,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还有一天。他等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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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桐花巷家家户户飘起炊烟。
孟行舟把采来的草药送到魏伟那里,回来时路过王家。王家的院门半掩着,里面传来钱来娣炒菜的声音,还有王兴低低的说话声。
“娣子,咱们再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
“我……我真知道错了……”
“王勇也走了,等过两天,咱就去把手续办了。”
接着是沉默,只有锅铲碰撞的声音。
孟行舟快步走过。大人的事,他不懂,但他知道钱婶是个好人,王叔……以前确实偏心。他想起自己的父母,如果他们还在,会是什么样?
回到家,他生火做饭。很简单,米饭,炒青菜,还有昨天蔡金妮给的菌子。一个人吃饭很安静,能听见隔壁林新华偶尔的咳嗽声,还有林杨和林桦的嬉笑声。
吃完饭,他拿出作业本,在煤油灯下写作业。数学题有点难,他咬着笔头想了很久。窗外传来脚步声,是安邦来了——他每天晚上都会来一趟,看看蔡金妮,跟街坊们打个招呼。
“行舟,写作业呢?”安邦在窗外问。
“安邦哥。”孟行舟抬起头。
安邦递进来两个苹果:“给,下午买的,甜。”
“谢谢安邦哥。”
“晚上门窗关好。”安邦叮嘱了一句,继续往巷子深处走了。
孟行舟看着手里的苹果,红彤彤的,很新鲜。他擦干净一个,咬了一口,确实甜。
夜色渐深。巷子里的灯一盏盏熄灭。
安邦在蔡家坐了一会儿,又去派出所值夜班了。蔡金妮送他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心里莫名地有些不安。
她摇摇头,关好院门,插上门闩。
王家,钱来娣收拾完厨房,回到自己屋里——她已经和王兴分房睡了。王兴站在堂屋里,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站了很久很久。
刘峥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枕头底下,那个纸包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九月一号。他在心里默念。
明天就是九月一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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