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在白玛床边坐下，脑海里酝酿着他想要问的话。
掏出藏海花的丹药，张起灵深吸一口气，仿佛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小小的褐色药丸上面了。
他将丹药缓缓送入白玛口中。随着药效发作，白玛原本宁静祥和的面容泛起一丝红晕，她的呼吸恢复，睫毛微微颤动，沉睡多年的身体正在缓缓苏醒。
窗外，吉拉寺的院中，从张起灵进入房间以后，打斗声就不绝于耳！
然而房间内，除了火炉上烧水的茶壶在沸腾以外，有的只是无边的寂静。
苏醒后的白玛，其实曾经睁开过双眼，当她黯淡的目光落到身边的张起灵脸上时，眼底闪过难以掩饰的惊喜与欣慰。
白玛想要说话，但是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有些干涸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多年的沉睡，使她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但是已经恢复意识清明的她，似乎知道自己时间紧迫，用力猛地紧握张起灵的手，动了动她同样不太灵活的手指，在掌心写下她要传递给张起灵的关键信息。
张起灵低着头，用心记住她写下的内容，表情温和中透着一丝丝悲悯，这表情，在外人看来，简直像极了一个多年没有母爱的孩子在见到母亲后的留恋与不舍。
白玛的急迫和他的宽容形成了对比。
张起灵声音放的很轻，他说：“别急。”
无声的寂静三日里，白玛用她的方式，艰难而又断断续续地还原了一切真相，并告诉张起灵汪小月说的“汪家人在康巴落的原始钉子名单”以及张家族长信物之一的六角青铜母铃究竟在哪里。
张起灵眉头紧皱，思考着白玛告诉他的事情，心中的疑惑更甚。
从他开始知道这个“汪家”的存在开始，他就知道他们多年来一直都在监视张家人，并且在暗中操盘和秘密计划着什么东西。
所有人都以为汪家人的目的是获得张家的“终极”之力，从而获得长生，但是从白玛口中得到的信息却是，汪家人似乎是想完全取代张家人。
可是为什么呢？
张起灵作为张家人，他太清楚这种长生背后带来的痛苦了。如果只是为了某个秘密，躲在暗处利用张家人明显是更高明的手段，但是他们却想取代。
当然这个问题的答案，白玛给不出来。
面对张起灵的困境，她也只能如同很多年前，看着张劲把他从怀里抢走那般，无奈地摇头，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没有时间了，在弥留之际，她颤抖地伸出手，想要抚摸一下张起灵的脸庞，但是力气显然不太够，她的手在空气中虚抓了几下后却什么都没抓住。
张起灵抬头，看了一眼白玛，透过她哀伤的眼眸，他几乎立刻明白了她的想法。
张起灵抬手擦去白玛的眼泪，迅速抓起她开始冰凉的手放在他的脸庞，白玛的指尖轻轻地动着，摩挲着张起灵长出胡茬的脸颊，她笑了，笑容那样幸福，如同盛开的藏海花一样灿烂辉煌。
张起灵想:她一定是想到了她的孩子，听系统说，那个孩子只比他大一个月左右。
张起灵想起汪小月信里的嘱托，他附在白玛耳边，对她说:“放心吧，你的孩子他还活着，汪小月找到他了。”
白玛的眼睛倏忽间睁得很大，她几乎是用瞪得眼神看向张起灵，激动地在他掌心用藏语写下两个字:“真好！”
随后再次合上双眼，呼吸归于平静，生命体征逐渐消失。
系统提示:“【检测到白玛已经彻底死亡，新的阎王血脉即将觉醒。】”
张起灵点了点头，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猜测中的人选了。
白玛死后，张起灵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安静地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真的像一个为母亲守灵的孩子一样，一直等待。
他不光是在等在自己的内心里和童年的悲惨告别，也是在等房间外面的风波平静。
吉拉寺里的打斗开始于三日前，激烈程度堪比两军对垒。
远离尘世的雪山，打斗声和喊叫声丝毫传不出去，这里简直就是杀人越货、埋骨藏尸的必备之地。
张起灵知道对战的双方是谁——以德仁为首的张家人和那群假的康巴落蓝袍藏人。
这群人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一直在监视着张起灵的一举一动，这也得益于他们并不知道其实张起灵知道他们的身份。
通过门缝里传来的搏斗声，张起灵能够体会到这些人的训练有素。
他们的动作、招式，包括使用的武器，似乎都和张家人有着不可思议的相似之处。可见早在很多年前，汪家人就已经对张家本家的训练方式足够了解了！
当年，他刚从巴乃张家古楼醒来的时候，还曾经怨恨过家族的背叛，不过现在看来，让他单独行动才是对他最好的保护，因为家族无论躲到哪里都不可能如同铜墙铁壁，但是一个被所有人抛弃后断情绝爱的张起灵却可以成为无坚不摧的存在。
张起灵听着外面的动静，几次忍住了想要冲出去救援的心思。
不是张起灵无情，而是因为这一切原本就都在汪小月的计划之中。
牺牲必不可少！
张家人从懂事开始，最先要学会习惯的就是牺牲。
每个人都要坚定地站在每个人的位置上！哪怕天塌下来，也不能动容一下！
这就是为什么很多时候张家人没有具体的名字。
“德仁”也好，“张起灵”也罢，都只是漫漫家族史中的一个身份代号。而代号之下，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五，他们有着怎样的精神内核和灵魂？这种问题的答案无人在意！
何况张起灵在进入吉拉寺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德仁会死这个事情！
汪家人早有准备，他们对张家西部档案馆这个“书记员”——德仁的位置是势在必得的！
终于第三天的深夜，随着战斗停止，不远处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德仁的房门被打开。
张起灵缓缓睁开眼，起身，透过门缝，他看到一道幽蓝的身影闪进了那个房间。
之后吉拉寺的一切又归于寂静。
德仁死了！
张起灵在心里和德仁做了告别，做好了明天天亮以后应对汪家人的心理准备。
次日清晨，当张起灵走出房间，一个与死去德仁一模一样的假“德仁”早已经站在他的门前，面带微笑迎接。
张起灵与他四目相对，如果不是这个“德仁”的眼神与先前的德仁截然不同，还真是易容的以假乱真！
接着按照流程办事。
张起灵跟随“德仁”进入他的房间。
张起灵需要把自己在西藏地区所有的经历事无巨细的讲述，并且要看着“德仁”记录在案！
从张起灵表面丝毫看不出他已经识破“德仁”的身份，他只是平静而不动声色地讲述着，德仁自然也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妥。
然而在张起灵说的那些话中，除了从镜湖方向进入康巴落的那条路线是真实可信的，其他内容几乎都隐藏了最重要的部分。
本来张起灵应该要拿到那份“钉子名单”和青铜铃铛并带着白玛的尸体回到康巴落才算是任务完成，但是现在他改变了主意。
至于原因，还得从昨晚上的一封飞毛信说起。
信是凭空出现的，里面只写了几个字:“计划有变，放长线，钓大鱼，见到德仁后单独离开！”
如果只是一封信，张起灵当然不信，但是系统却说:“【这信是宿主大大的笔记，而且上面还有她留下的味道。】”
张起灵嗅了嗅，似乎真的是，他鼻腔中残留着遥远的记忆里，汪小月身上是有一种花木香，那种香非常奇特，是她身体自带的。
张起灵离开之前，将名单和青铜母铃在白玛身上的事情告诉了“德仁”，以及名单的提取方式。
那份名单是用张家人纹麒麟的秘制药水纹上去的，所以只有当白玛体温升高时才能够看到，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汪家人都没有得到的主要原因。
最后，张起灵提出让“德仁”为他画像。
“德仁”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这个张家族长这么愚蠢！
对于那持续了三天的打斗，他只是搪塞了一句是由于有土匪闯进寺庙，张起灵就信了！现在还把所有秘密告诉了自己，更是主动要求画像，是怕他们的人不认识他吗？
沾沾自喜的“德仁”，仅只是犹豫片刻就拿起了画笔。
“德仁”画的非常仔细，在他的画中，张起灵穿着红色的喇嘛袍和藏服，站在吉拉寺门前的平台上，地上是洁净的白雪，头顶是湛蓝的天空。
张起灵侧着身子站着，目光看向悬崖的某个方向，神态看起来是充满解脱和期待的。
而这些细节，除了不怀好意的画像者，大概就只有真正熟悉张起灵的人才会注意到！
画像完成后，张起灵对“德仁”说:“把它挂起来吧，如果十年后，我从那里回来，还希望再看到……”
它或者是你！
张起灵想:十年，足够了！
回到康巴落，兑现承诺。
不管十年以后他从雪山出来，会不会被天授，那时他会不会再来吉拉寺，也不管这个“德仁”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这幅画的意义都已经存在了，它会一直提示着张起灵和每一个熟悉张起灵的人，那个方向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当然如果那时候“德仁”侥幸还活着，张起灵不介意送他下去！
之后张起灵背着行囊再次踏上前往康巴落的路，走了几步后，他回头望了一眼吉拉寺。
晨雾中，寺庙的轮廓若隐若现，但是先前笼罩天空的巨大谜团已然散开。
……
张起灵离开不久后，就有一群蓝袍藏人进了吉拉寺。
德仁接待了他们。
从德仁房间出来后，蓝袍藏人们走进白玛的房间，烧了一大桶热水，把白玛的尸体放进其中，接着抄录下一份名单。
又从白玛体内取出一枚牛玲大的六角铃铛。
就当这些蓝袍藏人们拿着名单离开的时候，寺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紧接着，一群身着艳丽服饰的人拿着武器冲进了吉拉寺。
为首的是一个汉族女人，她五官立体，皮肤有些黑，肌肉线条明显，整体看上去很是妖艳。
年龄大概有二十五六岁，但是眼神凌厉非常，一看就是从小出来混的。
她的手下高矮胖瘦都有，也操着不同的口音，不过从服装来看，几乎都是少数民族。
女人嗓音洪亮，吩咐底下一个壮的像小山一样的男的:“爪子，去！给老娘把人都按了！谁要是敢反抗，直接崩了他！”
谁都知道汪家人是有功夫在身上的，可是坏就坏在，1940年，已经不是冷兵器时代了，除非你有金刚不坏之身，否则在子弹面前，就是张起灵也得见机行事！
所以这女人的手下几乎都没有费劲，在崩了三个蓝袍藏人后，剩下的的人就放弃反抗了。
女人让手下把人统一带到吉拉寺诵经的大殿，她一屁股坐在供佛陀的大桌子上面，坐姿异常开放，手里的枪转了两下，对着地上跪成一排排的蓝袍藏人和喇嘛说:“去，先搜身，把东西都给我清干净，扒光了清！”
她的手下们也是挺猛，得令以后一个个带着不明就里的狂笑，把所有的蓝袍藏人和喇嘛都剥光了，连底裤都不剩！
“大姐，有几页纸，还有一个铃铛，那一堆是武器，这是皮囊，钱在那里。”
女人抓过纸章和青铜铃铛，笑道:“得嘞，干妈要的就是这个，钱你给弟兄们分了吧，一堆冷兵器没啥用，回头扔到寺庙外的悬崖下头算了，这群人嘛~黑虎，”女人对着一个黑不溜秋的彝族汉子喊道:“姑奶奶听说你祖上是干刑讯逼供的？给你个表现的机会，撬开这些人的嘴，问问他们刚刚是打算下山去哪里？要是做得好，回去我给你和干娘要赏赐！”
黑虎嘿嘿一笑，满脸的横肉跳的欢快极了，大手一拍道:“大姐，你就放心吧，保证完成任务。”
接着带上兄弟们提了人就到别的地方审问去了。
吉拉寺的哀嚎声此起彼伏，整整持续了一个星期！
终于在受不了刑罚后，有人开了口，把名单上那些人的行踪全都吐了出来！
女人获得了关键线索，点上一根土烟抽着，把手中的弯刀扔给黑虎说道:“去吧，给他们个痛快！”
黑虎出去再回来只用了半个小时不到，弯刀不见血，但是吉拉寺看起来已经空无一人了。
之后女人带着人准备离开吉拉寺。
一个小喇嘛却哭着从佛陀身后冲出，他喊道:“施主，能不能带上我。”
女人回头，眯了眯眼，问道:“这儿的事……你都看到了？”
小喇嘛点头又摇头，哭着说:“上师让我藏在这里等人，可是我不知道他让我等谁，这里没活人了，我怕！”
女人秀眉微皱，“别哭了！老娘最烦孩子哭哭唧唧，你叫什么？你上师又叫什么？！”
小喇嘛身子一顿，委屈巴巴地说:“我，我叫于达，我上师，上师叫德仁，但是他在十天前就被人杀了，你们带走的那个德仁，他是假的！”
“哦~”女人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于达，就是你啊！我干妈说了，以后你就是这个吉拉寺的新一任上师了，你认识张起灵对吧？”
小喇嘛点头，“认识，他是一位贵客。”
女人笑道:“妥了，我给你留个人在这儿陪你，管你吃喝拉撒，你就在这儿好好修行，等着那位贵客从山里出来吧。”
“但是……”
“嗨！小子！没有但是！不要跟姑奶奶讨价还价！你要是不想呆在这儿，那就去地藏王菩萨那里报到去吧！”女人扔掉烟，没好气地威胁！
于达抿了抿嘴，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然后双手合十，说道:“贵客慢走，不送！”
女人用手指了指他的光头，差点笑出声。
在于达的请求下，女人带人把德仁安葬在吉拉寺后面的冰川之下，给他陪葬的还有那些蓝袍藏人和喇嘛。
在此之前，女人手下的画师已经画下了所有蓝袍藏人和喇嘛的画像，同时还临摹了那幅“德仁”给张起灵的画像。
“老陈，临摹的画像和那个假德仁的尸体要放回他的房间，具体位置你问小喇嘛吧，那些死人的画像和张起灵的这幅原画，就交给你保管，回头带回去给我干妈，我还有任务，要带着兄弟们去金沙江一趟，具体情况就不细说了，时间紧，暂时就这样，我留十个人给你，你离开的时候留几个给小喇嘛，保护他。”
老陈看向女人，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张起灵的画像，他在想这个人看起来这么年轻，和大姐头的干妈能是什么关系？
女人安排好一切后，带着白玛的尸体下山。
下山路上，一个有些消瘦的中年人站着，看样子是等了很久了。
女人喊了一嗓子:“是董灿吗？”
男人迅速回头，目光却率先落在白玛的尸体上，接着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女人对着身后的手下挥了挥手，他们抬着白玛的尸体走到男人身边，表情上写着“节哀顺变”。
女人走过来，在怀中掏出那份在康巴落卧底的“汪家人”名单连同青铜母铃一并交给了董灿。
“干妈说了，有些事要顺其自然，你如果不想再继续了，就去尼泊尔的木塘斯吧，你的族人还没有离开。”
董灿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接过名单和信物揣进怀里，接着转身，背起白玛僵硬的身体，一步一步朝着雪山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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