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弃那几不可闻、却重逾千钧的命令,如同无形的冰层,瞬间冻结了帐篷内原本就凝滞的空气。老陈僵硬地站在原地,额头细密的冷汗汇聚成珠,滑过太阳穴,留下冰凉湿痕。他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嘴唇翕动,最终却只化作一个艰难的吞咽动作。那双望向凌弃紧闭双眼的脸,最终也只能恭敬地、缓慢地躬了躬身,然后悄无声息地倒退着出了帐篷,毡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但隔绝不了那骤然加重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这命令意味着,从现在起,这地底营地不再仅仅是一个前进基地或医疗点,它成了一座与外界暂时隔绝的、由重伤的凌弃以意志强行掌控的孤岛堡垒。堡垒内的每一个人,呼吸都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
叶知秋躺在铺位上,感觉背部的伤口在药力作用下传来阵阵麻木的钝痛,但脑子却因凌弃那番话而异常清醒,甚至感到一种冰冷的刺痛。他不仅是在命令,更是在摊牌,在用最后的气力强行划定界限——以他重伤之躯为界,内是勉强维持的秩序和生机,外是未知的凶险与背叛。他赌上一切,包括帐篷里所有人的性命,来换取这短暂而危险的喘息之机。
老刘医师沉默地坐回小凳,手指依旧搭在凌弃腕间,但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透着一股深重的疲惫与忧虑。他行医多年,见过太多生死,也嗅过太多权争的血腥。凌弃此举,是将他自己,也将这医帐,推到了风口浪尖的最顶端。两名助手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收拾器具的动作更加轻微,仿佛怕惊扰了这凝固的、危险的气氛。
时间,在这地底的孤岛中,以另一种方式开始流淌。它不再仅仅以伤者的呼吸和脉搏计数,更以帐篷外隐约可闻的、更加频繁和压抑的脚步声、低沉急促的传令声、以及武器与甲胄轻微碰撞的铿锵声来标记。营地显然已进入凌弃命令中的“最高戒备”状态。一种外松内紧、如临大敌的气氛,如同不断上涨的冰冷潮水,无声地漫过每一顶帐篷,浸透每一个人的骨髓。
叶知秋强迫自己闭上眼,试图积攒一丝力气。她知道,接下来的时间,对凌弃,对她,对所有人,都将是煎熬。她必须尽快恢复,哪怕只能坐起来,哪怕只能为老刘医师递一把干净的布巾。凌弃需要她,不仅仅因为她的医术,更因为此刻,她是这孤岛堡垒中,极少数他能完全确信、且知晓部分前因后果的人。
然而,疲惫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将她拖向昏沉的深渊。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模糊的边界,帐篷毡帘再次被极为小心地掀起一道缝隙。这次进来的不是老陈,而是周队。他身上的皮甲沾染着新鲜的泥土痕迹,脸上带着户外警戒归来的风霜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躁。他先是对老刘医师点了点头,目光快速扫过凌弃和叶知秋,见凌弃依旧闭目,叶知秋似乎睡着,便放轻脚步,走到老刘医师身边,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问:
“刘老,凌爷他……”
“刚醒过片刻,又睡了。脉象还是弱,但没恶化。” 老刘医师同样压低声音,语速很快,“周队,外面情形如何?”
周队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不太平。命令已经传下去了,各处出入口都已加派三倍人手,暗哨也撒出去了。但……人心不稳。老陈正在弹压,可有些人私下里议论,觉得凌爷这命令是……是自绝后路。还有,咱们带的补给有限,尤其是药品,凌爷这么重的伤,消耗极大。如果真按凌爷说的,完全切断联系三五天,甚至更久……”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老刘医师沉默了一下,缓缓道:“凌爷的伤,确实经不起折腾,也拖不起。最好的药,我已经用上了。但能不能熬过去,一半看药,一半看他自己的命数,还有……能不能绝对静养,不受任何干扰。”
“干扰……” 周队咀嚼着这两个字,脸色更加难看。他看了一眼帐篷外,仿佛能穿透毡帘看到那些躁动不安的影子,“刘老,不瞒您说,我最担心的还不是外面。营地里有几个刺头,以前就不太服管,这次跟着下来,本就有混功劳的心思。现在凌爷重伤,命令又这么……极端,我怕他们……”
“周队。” 一个虚弱但冰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周队全身一僵,猛地转头,只见凌弃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的血丝似乎更多了,但深处的冰冷却锐利得吓人,如同黑暗中蛰伏的兽瞳。
“凌爷!” 周队下意识地并拢双脚,声音紧绷。
“哪几个?” 凌弃问,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之力。
周队喉结滚动,额角瞬间渗出更多冷汗。他没想到凌弃昏迷中竟还能将他们的低语听得如此清楚。他飞快地瞥了老刘医师一眼,老刘医师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是……是赵老三,还有他手底下从‘黑沼’带过来的两个人。另外,管辎重的孙瘸子,以前是跟钱爷身边刘账房的,这次下来,似乎也有别的差事……” 周队不敢隐瞒,低声报了几个名字,声音越来越干涩。他知道,他这几句话,可能就判了那几人的前程,甚至生死。
凌弃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显示他正在忍受着剧痛或竭力保持清醒。片刻后,他缓缓道:“赵老三……我知道。孙瘸子……”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然后,极其缓慢地、一字一句地道:“派可靠的人,盯紧。若有异动……或试图往外传递任何消息……”
他停住了,似乎在积攒说下去的力气。帐篷内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就地格杀。不必报我。”
最后六个字,轻如鸿毛,却重如泰山,带着浓烈的血腥气,砸在周队心头。周队身体晃了一下,脸色白了又青,最终重重一点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是!”
他知道,这是凌弃在向他下达真正的、血腥的清理命令。这不是商会的规矩,这是乱世孤岛中,最残酷的生存法则。凌弃在用他最后的气力,试图在内部可能的溃堤之前,先垒起一道由忠诚(或恐惧)和鲜血筑成的堤坝。
“还有,” 凌弃的目光,似乎极其艰难地转向叶知秋的方向,虽然他没有完全转过头,但周队和老刘医师都感觉到了他目光的落点,“叶医师……需要什么,给什么。她的安全……你亲自负责。她若有事……你也不用活了。”
周队心头再震,猛地看向似乎昏睡的叶知秋,又看向凌弃,瞬间明白了叶知秋在凌弃心中的分量,远超一个普通医师或同伴。他再次肃然应道:“属下明白!必以性命护叶医师周全!”
凌弃似乎耗尽了他醒来这短短片刻所积攒的所有精力,缓缓闭上了眼睛,胸膛的起伏似乎比刚才更微弱了一些。老刘医师连忙上前再次诊脉,脸色凝重。
周队不敢再停留,对着凌弃的方向再次躬身,又对老刘医师点了点头,然后像一阵风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帐篷。毡帘落下,但一股更加凛冽肃杀的气息,似乎随之渗透了进来。
叶知秋没有睁眼,但凌弃和周队的每一句对话,都如同冰锥,一字不落地刺入她的耳中,钉在她的心上。就地格杀。以性命护周全。
她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从尾椎骨蔓延至全身。不是因为恐惧(或许也有),更多的是因为一种深切的、沉重的无力与悲哀。凌弃在用最激烈、最极端的方式,试图在这绝境中为他们,也为他那尚未稳固的权柄,撑起一线生机。但他自己,却躺在那里,生命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呼吸都可能熄灭。
他信任她,甚至将她的安全置于如此重要的位置。这份信任,在此刻,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承受。她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帮他,必须让他活下来。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火种,点燃了她近乎枯竭的意志力。她不再试图抗拒那沉沦般的疲惫,而是强迫自己进入一种近乎冥想的、专注的状态,回忆着祖父教授的、关于严重失血和创伤后调理的一切知识,回忆着这一路来所见所闻的草药、矿物特性,甚至在脑海中反复模拟着如何处理凌弃伤口可能出现的恶化情况……
她需要恢复体力,需要保持清醒,需要在老刘医师需要时提供最专业的协助,更需要……在凌弃下一次醒来时,让他看到一双冷静、可靠、足以分担一丝压力的眼睛。
帐篷内,药香苦涩,灯火跳跃。帐篷外,脚步声、低语声、金属摩擦声,在一种刻意压抑的寂静背景下,构成一幅危机四伏的图景。孤岛已然形成,壁垒正在以鲜血和恐惧浇筑。而最大的变数,那个本应是最坚固堡垒核心的人,却正躺在生死线上,以顽强的意志,与死亡和内外交困的暗涌,进行着一场无声而惨烈的搏杀。
叶知秋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而她和凌弃的命运,已在这地底孤岛,与所有人的命运,更紧密、也更残酷地纠缠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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