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乔金灵第一次来皮鞋厂。
夏日午后，静谧祥和的方宅后巷上空，流云变幻着形状，阳光炙热明亮，映照在厂区门楼顶端“安庆皮鞋厂”五个明晃晃金色大字上。
这条街叫方宅后巷。
据说这条街因清朝时期一位姓方的光禄大夫在此建的一座八卦宅而得名。不过民国时，方家败落，变卖家产，在原址上就有了安庆皮鞋厂。
鞋厂家属院距离要远一点，在后面一条街，乔向秀之前开的小饭店就在那边。
乔金灵看着砖石斑驳的厂区外墙，时光如水，来去无声，在蓬勃发展的八十年代，这里总透着一股衰败之感。
“爸爸，咱先在门口待一会儿吧。”
乔金灵小声说道。
“这么热的天，待门口干什么？”
乔向前不明白。
“咱可以先和周边人打听打听。灵灵知道一句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乔金灵小脸晒得通红，眯缝着眼睛，倒显出一种旺盛的蓬勃生机。
“哎哟，拿了诗词冠军果然就是不一样，连这种有学问的话都知道。”
乔向前面露惊喜。
“爸爸，是亚军，是第二名～”
乔金灵唬着脸，这个爸爸真能四舍五入唬弄事。
“什么第二名？谁还能比我闺女强，八成是作弊得来的。我才不信，反正在爸爸心目中，灵灵就是第一名，是状元。”
乔向前终于恢复了一点活力。
乔金灵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和爸爸纠结这件事，她指着大门口一个西瓜摊说道：“爸爸，咱去吃西瓜吧。”
“好嘞！”
卖瓜的是一个胖大爷，哪里都是圆圆的，锃光瓦亮的大光头泛着油光，脖子里搭着一条白毛巾，手捏着草帽，一下一下用力呼扇着，可豆大的汗珠还是顺着脸滑下，时不时就得擦一把。
他推着一辆三轮车，后斗里摆着十几只黑皮大西瓜，上面还有一个玻璃罩，放着十几块切开的瓜，红沙瓤黑瓜籽，透着新鲜水灵。
“老哥，瓜怎么卖？”
乔向前停下摩托车，客气问价。
“兄弟，2毛一斤，论块就是1毛。”
胖大爷赶紧招呼，大中午的人不多，好不容易来了顾客，可不能让他们走了。
黑皮西瓜一般个头很大，一个有二三十斤，有人吃不了一个。最主要是贵，一个瓜就得5块钱，所以论块买的人要多。
“来五块。”
“好嘞，那边有马扎，你和闺女坐下慢慢吃。咱的瓜保甜！”
胖大爷用小托盘端来五块西瓜。乔金灵也不客气，大口咬上去，美透了，她前世吃过薄皮无籽爆甜的西瓜，可都没有这种皮厚、籽多的黑皮西瓜有滋味。
“老哥，来根烟？”
乔向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吓得胖大爷连连摆手，卖瓜这么多年，头一次有人对他这么客气。
乔向前推让半天，胖大爷无奈接过来，夹在耳朵上，掏出自己的旱烟袋，借着乔向前递过来的火，猛嘬一口，然后长长吐出一口烟。
“小伙子，你这香烟抽起来不带劲儿，还是习惯我的老烟袋锅子。”
胖大爷眯缝着眼，透着滋润，嘬这一口，灵魂都舒展起来。
“老哥，看来您在这边卖瓜有些年头了，跟皮鞋厂应该很有感情吧。”
乔向前啃了一口瓜，假装不经意问道。乔金灵真想给爸爸竖大拇指，这话头开得够自然。
“那是当然喽，这一片就没有我胖爷不熟悉的，打小穿街过巷蹿起来的，打从建国那阵，这皮鞋厂就慢慢起来了，得有小三十年了。”
胖大爷眼里有情，这块土地就像一根扁担，一头挑着他的青春怀念，一头挑着他失落遗憾。
“这里呢最早是安庆市鞋业生产合作社，就为了给抗美援朝解放军赶制军鞋，把十二个庄的小鞋作坊弄到一起。合作社时候，又成了国营厂，再之后厂长不作为，越来越差，这不就被现在的季厂长买下来了，国转私了嘛。”
胖大爷一锅烟抽完，对着布鞋底“邦邦”敲了几下，又插回裤腰带里，手脚麻利收拾瓜皮。
“爸爸，就是这家做的小皮鞋，我同学们都在穿哩，我也要买。”
乔金灵嚷着讹人。
“小姑娘就是喜欢样子货，没办法，新出的小皮鞋样子确实好看，连我那个小孙女都非要买，可我才不给她买。”
胖大爷神秘兮兮，撇着嘴摇头。
“为什么呀？胖爷爷，鞋子多好看呐，就给她买呗。”
乔金灵听出苗头，继续追问。
“好看顶什么用？光有面子，里子不行，看着挺好，其实猫腻多着呢。”
胖大爷一副掌握内部消息的样子。
“我才不信呐，您肯定是在骗我，怕我讹爸爸非要买。你们大人都这样，我还听说这个皮鞋是什么优。老师说了优就是最好的，我们写作业最好的都评优，您肯定是怕花钱。”
乔金灵故意找茬，挑衅胖大爷。
“你这孩子，这个优和你们学校的优可不一样。我儿子就在这个皮鞋厂做鞋，他再熟悉不过了。现在一开放，人都为了钱，心都开始黑了。什么省优称号，还不是托关系走后门骗老百姓，给自己脸上贴金，好好的皮鞋厂都被这帮人搅乱坏了。”
胖大爷越说越生气。祖宗打下基业，就被这么糟蹋，他是心疼呐。
“嗯嗯，那我不买了，还是妈妈做的布鞋最舒服。爸爸，咱们走吧？”
乔金灵觉得该问得差不多了，叫着乔向前要走。
果然，季时节的省优标志是有问题的，要是能抓住他这个小辫子，说不定还有谈判的筹码。
“哎，你们干嘛的？这里是皮鞋厂，哪是你们随便进的地方，快走，快走，今天皮鞋厂有贵客。”
门卫处一个矮小个子男人看到乔向前，“呸”的一声吐掉瓜子皮，撒下手里的瓜子，手指头一戳，眼皮一翻，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这个攥一手不露两截的男人，个头不高，气焰倒旺。
乔向前刚要理论，觉得衣角被人轻扯，低头一看，看到乔金灵在轻轻摇头，眼神闪烁，想要说什么的样子。
难道这个丫头有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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