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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烽火暂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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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杭提刀定住,遥遥望向放低身姿潜入山隘口消失无踪的身影,握着剑柄的手不受控制的微微发抖。他收回视线落在眼前人身上,张了张嘴,寒暄的话却说不出口,只能顿了一下,同脸色惨白的鄢渡秋轻一点头。

鄢渡秋坦荡荡地抬起没中箭的胳膊,铆劲儿在付杭肩上拍了一把,“许久不见啊。”

他们这群年纪相仿自幼长在京中的公子哥,大多都是受着鄢老将军的遗孤鄢渡秋庇护着长起来的,年幼时的情义埋下种子,时隔许久才泼浇了一捧鲜血破土而生。

一朝分别,相差有如天壤。京城中的暗流涌动也是鲜血淋漓的,但却远不及沙场浴血来得劈头盖脸躲闪不及——付杭一路率军疾行,从刀光底下疾驰而过,看见遍地暗红血泥,陡然生出一种朝中众人皆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厌弃感。

付杭这才能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句话,“是啊,鄢大哥,京城别后,当真是好久不见了。”

山隘口城楼高耸,关口城门侍卫巡视尚未成序,门口当值的队长撑着长枪,踮脚往远处眺望,有些心神不宁地跟身旁巡逻回来的兄弟闲扯,“赫里将军以前可从来没带过这么大阵仗,这么一股脑儿的往前冲能行吗?”

身旁的兄弟压了压嗓子,含混道,“可别瞎说……”

“这不是没人吗……大帅也是心宽,都不来督战——”队长歪了下肩膀,“听说了吗?闻戡都被抓啦!保不齐过两天,兄弟几个就得到广宁府的城门楼子上守门儿了!”

他身旁的兄弟这回没应声,反倒低低地笑起来,队长听他诡异的笑声听得发毛,转头瞥了他一眼,视线先落在他染得到处都是血的铠甲上,眉头骤然拧紧道,“兄弟,你哪儿伤了?快快快……来人!”

正此时,远处一传令官高举令旗飞驰而来,嘶吼道,“报——!有两队人马来路不清,已从侧翼潜至关——”

只见一箭簇瞬时如蛇般穿过了他的喉咙,传令官一言未尽,余下的半口气便彻彻底底的被封在了他的喉底,随着战马嘶声凄厉,匿于遥远的拼杀声中。

关口城墙根底下的巡卫队长顿时瞠目,他当即转头想要招呼兄弟接令传信,孰料甫一扭头,便见一柄匕首抵在他颈侧——他猛吸了一口气要喊,视线稍错,落在了刚巡视回来的兄弟身后侧,看见倒地的尸首蓦地惊惧惶然,然只一瞬,匕首便无情地从他颈侧狠狠地划过。

金吾卫做暗杀的功夫比当兵打仗的来得巧妙,直接一刀断了喉管,连一声微弱的呼喊都没有。

城楼之上的一名奴儿司卫兵轮换了一遭,不放心地顺着城墙往下一瞄——他听见一声细锐风声,未等琢磨出是从哪儿凭空冒出来的动静,一支仍沾着血的箭便径直没入他的眉中。

卫兵闷哼了一声,脑子一瞬倒还清醒,可却觉得陡然间天旋地转头重脚轻,恍惚间从城楼之上倒栽下来,脑浆鲜血迸裂横流。

金吾卫远远地看见为方便伏击匿在一棵树后的肃王大摇大摆的走出来,甩了甩接连拉满弓箭被勒划得血红的手指,又朝他勾了勾。

他松了松肩,挺拔地立在那儿,舔了舔后槽牙,几乎从骨子里迸出嗜血的阴沉冷意。

金吾卫看见他冷漠地动了动嘴唇,轻声道,“杀上去,所有通风报信的传令官,一个不留。”

鄢渡秋在得知肃王前去探路事,便猜到这混小子不会只单单探听个情况就能善罢甘休——奴儿司这次并非万事俱备的破釜沉舟,他们没揣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必死之心,后方支援断裂,与其说是盲目自信,倒不如说是孤注一掷的豪赌。

一个两面倒的细作横亘在两军交战中间,双方领军之将但凡长了脑子,都会保留退路。这退路中间的漏洞即是战机,肃王怎么可能放弃这大好的机会,不钻进去闹他个天翻地覆?

鄢渡秋没多解释,只是触了下还插在他肩上的箭头,“嘶”了一声,低声道,“奴儿司驻扎的营地离山隘口很近,殿下即便把所有传令兵堵死在这儿,营地那边也很难做到毫无知觉……殿下现在带了一队人马去偷袭夺回关口,还……跟我下了军令状,一旦奴儿司压过来,他那边至少能拖延两个时辰。”鄢渡秋吞咽了一下,久未进水,嗓子里火辣辣的疼,“付杭,你同我带兵压在奴儿司精兵背后偷袭,能灭多少灭多少,务必把他们逼到闻戡都提前埋设的包围圈里——闻家军火铳火箭管够,合围势成之后,你我二人务必赶在关口扛不住之前回来支援殿下。之前闻家军消极怠战我做不了主,但如今战况——山隘口这关,决不能再失守。”

付杭僵了片刻,嗓音一抖,沉声问道,“殿下留了多少人守关口?”

鄢渡秋皱了下眉,似乎觉得他这一问话里有话。他犹豫耽搁了片刻,正要开口回问,便听耳畔“咻”的一声,一支铁箭尖锐作响,钉在两人脚边,箭头并着半支箭,悉数没入土中,箭尾系着布条,血书道:燃烽火,静候佳音。

赫里自认一往无前的驭马冲至半路,稍缓了几步的功夫,便收到了侧后方有闻家军偷袭的消息。赫里年轻浮躁急于求成,妄想举兵压制广宁府,先下一城同兄长邀功,对此敌情置若罔闻,只冷哼了一声,骂闻家军是秋后的蚂蚱,胡乱蹦跶不了多少时日,末了只遣派了一个营的兵力支援后方速战速决,不管不顾地往山林里冲。

谁知,万余人马半数刚疾行至树林山谷,众人的眼眸便被骤然漫天的火箭火铳灼得通红。

上万玄甲泛着寒光,无声无息的从山林灌木后凭空冒出来,威压而下,怒吼震天。

漫长的一个昼夜,奴儿司两万敌军被困杀俘虏,血光漫天遍野燃而不烬,山隘关口砖墙泣血,退奴儿司敌军于关外十里,威慑敌众万千,遣使相商。

肃王把那一见他就腿软哆嗦的使臣一脚踢给付杭让他应付,他自己磨着牙根儿坐在关口城墙底下捯气儿。

闻家军的小军医手上没个轻重,一条胳膊活生生被他捆成了根儿棒槌。

诸允爅不耐烦地咋舌,抬眼一瞧这小郎中红通通的眼睛里包着泪,只好反过头来谴责自己态度不对,挥挥手把人赶下去了。

闻戡都正巧撞上肃王没着没落的想给他肚子里这点儿邪火寻个去处的空档,假模假式的顶着天边儿鱼肚白底下的寒露,拎着满脸愤懑的赫里,赤膊负荆请罪来了。

诸允爅瞥了他一眼,忽然生出几分对于闻戡都坚持不懈逆流顶风给自己找茬儿的佩服之情。

对于这么个专注于找骂的闻副都统,诸允爅实在是懒得搭理。他随手甩了玄甲,视线落在一脸嫌弃地押送闻戡都前来请罪的岳无衣身上,扬起脖子,对跪在地上这俩混账视而不见的拍屁股走人,找重伤晕倒九死一生的鄢渡秋玩儿去了。

付杭尴尬地看着肃王殿下把光膀子的闻戡都晾了小半个时辰才溜达回来,紧接着又劈头盖脸地砸了一堆问题过去。

“人头数清了吗?漏网之鱼抓了吗?这会儿负荆请罪有用吗?回头瞧瞧你身后那一堆战死兄弟的尸体,你说你这会儿找我请罪是什么意思,让我可怜你吗?”

闻戡都被他砸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场原本不该损兵折将至如此境地的血战,被闻戡都一个为求自保的计策搅和得血光冲天,这些话本该让他回京城自己领悟,可诸允爅多少有点儿绷不住——以少胜多的仗不是人打的,倘若奴儿司埋的是一招死棋,鄢渡秋撑不到援兵赶来,他肃王天大的本事也很难扭转局势。

肃王眺见金吾卫一队人马正欲遣送奴儿司敌军几名小将领向南收押,他吹了声口哨,唤得为首那匹战马扭转身子,朝着肃王踏了两下马蹄,欢愉的拽着身后的一串儿蚂蚱在他跟前停下。

这金吾卫呆了片刻才从马背上翻下来,“殿下有何吩咐?”

肃王眯了下眼睛,“这几个都审了吗?”

金吾卫愣了片刻,下意识地转头去找付统领,一张脸上明明白白的写着没人让他干过这事儿。

肃王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没追究,晃晃悠悠地绕到马屁股后面的一串儿蚂蚱旁边,不紧不慢地等着这几根硬骨头站稳,又挨了几杖跪好,这才眯了下眼睛,沉声说道,“几位英雄应当知道,你我这一仗打得惨烈全都是因着吃了细作挑拨的亏,旁的我不多问,就两件事儿,一来诸位最好回忆一下,对那细作之事究竟知道多少,二来为免麻烦,诸位待会儿自报一下家门,把带兵多少,活着的死了的一个不差的说清即可……不然倘若漏了个什么滑手的泥鳅,这日后再一时想不开当了细作,我还得再大张旗鼓的审一遍。诸位有所不知,本王脾气不好,届时万一心血来潮玩儿个什么千刀万剐五马分尸的,不大好看。”

行伍出身大多死鸭子嘴硬,听得肃王所言心里虽然哆嗦,但也都梗着脖子强撑一口气,更有甚者还不要命地啐了肃王一口,一脸慷慨就义大义凛然的表情。

肃王没工夫跟他扯淡,指尖直接一横,岳小将军眨眼跃至那不成体统的敌军小将身后,虎纹匕首抹过去,优柔寡断的要了他的命。

先切颈侧再封咽喉,这么个惊天动地杀鸡儆猴的法子历来狠毒有效。颈侧血脉如注般喷了旁边的人满身满脸,温热黏腻的腥红霎时激得他汗毛颤栗,喉间咕哝了一声,转身呕了满地。

肃王冷漠地瞥了他一眼,“想死直说,诸位俊杰想要忠肝义胆本王绝不拦着——但若是不想死,最好还是老实报备,若有差池,错一处断一指,不够剁的那就挖肉剔骨,诸位大可试试。”

串儿上的蚂蚱一个接一个的崩溃哀嚎起来。

岳小将军收到肃王递来的眼色,奉命把这一串儿蚂蚱拖到五步开外的位置,刀刃划割血肉筋骨的声响隐隐约约钻进耳朵,饶是闻戡都也忍不住惊恐的猛一哆嗦。

肃王这会儿才有空闲仔细打量着这位把乘胜追击玩儿成打群架的将军赫里。

少年英豪,有勇无谋,毛都没长全就敢带兵——虽然肃王在这一点上没什么资格损人,但当年他可没这么浑,敢拿两万人的性命毫无章法的下了赌注。

赫里从小在军营摸爬滚打起来,胆识自然不逊,他见这耀武扬威的肃王正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耳畔听着不远处一声声哀嚎,心中更是愤懑不平。他索性拔直了身子,怒视着肃王,对上他略带戏谑的眼神简直气得冒火,恨不得扑上去撕咬他的血肉。

肃王看着他这副模样,忽而就恍惚像是看到了东海时的自己,他不咸不淡的哼笑了一声,“你这是……有话想说?”

赫里毫无意义地撑着自己宁折不弯的骨气。他蔑视着拖了把长条凳子坐下的肃王,背后猛挨了几杖也岿然不动,直等一旁的金吾卫冷着脸上前将他摔翻在地,他才咬牙切齿道,“素问肃王殿下威武英勇……看着也没比我年长几岁,竟然如此狡猾狠毒,屠我万余将士,竟连降敌战俘都不放过!”

“都是拼死拼活喊着要杀我的,我凭本事抓的,这算哪门子战俘?”肃王清浅一笑,眸子里阴狠地晃了一瞬,“赫里将军难不成是想跟本王讲道理?”他歪头看了眼闻戡都,“闻副都统,本王看起来像是很好说话的样子吗?”

曦光里迎风摇曳的残枝在肃王的眸子里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他上阵之前的泰然仍在,却拢上一层又一层血气弥漫的寒意,两厢交叠之下,唇边那点儿温和的笑都染上了狠厉的杀意。

闻戡都吞咽了一下,垂眸不敢吭声,赫里周身汗毛竖起,与头狼狭路相逢的恐惧让他忍不住抖了一下,瑟缩着躲闪着他的眼睛。

赫里沉默良久,逞强道,“你别以为我会怕你!奴儿司数万人马随时都会冲过来,一举踏平你这山隘关口!我兄长不会放过你的!”

“细作献计促成的一次发兵,如今惨败无归,你觉得赫察还有胆量以身犯险吗?”肃王轻飘飘的在赫里头上扣了一顶没人理没人疼的帽子,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正擎等着赫里或恼羞成怒或自暴自弃的嚷嚷出来点儿什么蛛丝马迹,也免得他在这儿捕风捉影。他惋惜地咋舌,“既然赫里将军如此风骨,那本王便成全你——届时砍了阁下的头颅挂到关口城楼上去,你正好可以瞧一瞧,你的好兄长有没有胆量替你报仇雪恨。”

赫里瞠目,心中陡然烧起一片火,“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如今你们哪儿还有气力迎战!我兄长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肃王脸上笑意渐深,“你怎么知道我没派人去调兵呢?”

赫里彻底怔住,失声喊道,“怎么可能?!你们不是在内讧吗?!”

肃王抬眼瞥了眼登时皱起眉头的付杭,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赫里,“谁告诉你的?”

赫里总算从肃王口中若隐若现的端倪里扒拉出细作吃里扒外的恶心嘴脸,他咬牙切齿道,“乎噶尔这个混蛋!他两厢挑拨到底是要作甚么?!”

肃王毫不意外地挑了下眉,“赫里将军看样子是知情了?”

赫里有些猜不透,这个肃王究竟知情多少,又想从他这儿知晓些什么,他耷拉着眉眼,不再踌躇,“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肃王俯身,从闻戡都的背后抽出一根带血的荆条出来,轻轻在赫里的脸颊上点了两下,“很简单,就是想知道这个乎噶尔撺掇奴儿司发兵的始末……”

赫里磨了磨后槽牙。

肃王一把揪住他的领口,把人提到跟前,轻笑着低声道,“乎噶尔一个西域来者,往来消息你们可曾亲自证实过?他一边在闻副都统跟前嚼舌根,一边抢在你们有所察觉之前催着你们偷袭山隘关口抢占先机,结果倒被扣了葫芦,你又何苦替他再三隐瞒呢?保不齐这会儿,你兄长早就拿他的项上人头祭奠山神了。你又顾虑些甚么?”

广宁府接连躁动了数日不得停息。

北边火光冲天了一夜,守城官兵整夜警戒,广宁府北城门封锁——这一堆消息一股脑儿的在温如珂率领守城官兵回城当夜,悄无声息地在城中蔓延,再随着官府暗中抓人溅起的丁点儿火星,地动山摇的轰然炸开。

在南疆做买卖回来的吕贤修半只脚还没迈进广宁府城门,就被一麻袋套到了广宁府大牢。这奸商没骨气,老虎凳都没坐就噼里啪啦撂出了一本书,把他那点儿陈芝麻烂谷子的买卖都翻出来捋了一遭。

彻查这些私通商贾的事儿还得让户部搭把手,温如珂详细造册却没多问,只挑着他买卖胶粉一事深究,确认得知除曲尘之外,胡裘也是他的老主顾——胡裘此番仍叮嘱他带了货,可原本说是在渡口交易,等了许久都未见人影,只托人捎来了信,让他把东西带回到广宁,届时再与他联系。

温如珂并不意外,这个藏头缩尾的乎噶尔不大可能以真面目示人,他只能一边安排着侯子苟子暗中盯着吕贤修,一边又顺着胡裘在广宁府长久停驻的关系网挨个儿摸索盘查,就连同杨不留宋铮素来交好的尹星桥孔先生都派了人去盯着,可惜依然收获寥寥,多数都不知情。

温如珂这两日焦头烂额,连带着受伤未愈的宋铮都跟着歇菜了。

宋捕头五大三粗的体格子,连伤再吓又折腾之后柔柔弱弱的倒下了,趁着中午得空吃口饭的功夫病歪歪的在温如珂屋子里哼哼,躺在卧榻上看着温如珂唉声叹气的吃饭,眯着眼睛发觉这人脸上仅有的那么点儿软肉好像都瘦没了。

宋铮被他长一声短一声叹得胸闷,一个鲤鱼打挺没成功,浑浑噩噩的爬起来,“怎么了?今早上我师妹不是把北边儿的信报送过来了吗?还担心让你冲锋陷阵呐?”

提起这茬温如珂就叽歪,“我就纳了闷儿了,我妹怎么就答应跟那有今天没明天的混球了呢?”

温如珂自我开解意图棒打鸳鸯,“不留她肯定是脑子一热……不行,我得跟她说说,肃王带兵打仗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真不是我咒他,他在阵前是真不要命。我总不能眼见着我妹妹往火坑里跳吧,皇宫那地方也是……”

温如珂说着说着就撂下筷子,恨不得立马奔到肃王跟前找茬跟他掐一架。宋铮脑子里糊了一会儿,抬手把这窜天猴按在凳子上,笃定的摇头,哑声道,“不会的。”

温如珂不知道他这没头没脑的否定的是什么,“啊?”

“我的意思是,不留不会是一时头脑发热。”宋铮缓缓地叹了口气,“说句实在的,我没见过比我师妹更冷静的姑娘了。无论是她选择同你相认,还是应了肃王的爱慕,必定都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温如珂愣了一下,对于这般坦率的宋铮有点儿陌生。宋铮却人畜无害地笑了笑,“我这人虽然粗,可毕竟比大人认识不留的年头长远……我师妹这个人,说什么做什么几乎不会因旁人的看法作何改变,只会自己跟自己较劲,等她豁的出去了,那也就天王老子都难以左右了。”

温如珂难得没为了他们二人谁与杨不留更为亲近争论不休,他静静坐了半晌,默默地执起筷子,苦笑道,“我是真的想为她做点儿什么,可偏偏她从来都不开口……我怕她再受苦。”

许是在他们这些想要待杨不留好的亲人看来,这姑娘实在是苦命。可她太克制,也太敢把自己逼到绝处,无所谓退路。

言归宁坐在午饭过后尚有余热的灶台一角,眼睁睁地看着杨不留面无表情的把她娘亲留下来的所有遗物扔在火盆里化成灰烬,末了翻捡出烧不掉的金银首饰,扔在从马市铁蹄匠那儿借来的小炉子里,手上毫无迟疑的将最后的那点儿念想烧成一股悱恻的青烟,尘埃落定地熔成了一枚小小的锭子。

许是病的年岁太久,心尖儿发软,言归宁并未阻拦,却看着杨不留满脸的淡漠多少有些心疼,“方苓就留下这么点儿东西,你当真不留一样?哪怕日后图个念想?”

当年杨不留的身世来路方苓缄口不提,如今从温如珂口中窥了一隅——杨不留本就不愿过多纠结于此,倒不如一遭心狠断个干净。她抿了抿唇,没打算自欺欺人,可却也当真算不上有多留恋,“无论什么物件儿,不过就是个寄托……我连我娘亲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留着着实没什么用。倒不如直接舍了去,也免得日后麻烦。”

言归宁垂眸在火盆里明明灭灭的火光里望了半晌,到底是没再规劝。

可他还是忍不住纠结于逼得杨不留狠下心舍去一切的罪魁祸首,“我跟你说闺女,男人没几个好东西,他还什么承诺都没有呢,你就为了他这么做,值得吗?”

“也不全是为了肃王殿下,谈不上值不值得。”杨不留半天波澜不惊的脸上总算松动了些许,有了那么点儿人气,“再者说,我爹当年不也什么承诺都没有,你不照样留下来了?”

言归宁当即脸臊的通红,抬手避开她肩上的伤使劲儿一拍,“我那都是因为你!跟你爹没关系!要不是因为你们爷儿俩,老子现在早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侠了!”

言归宁这大侠梦从杨不留懂事的年纪就开始做,四五年前他甚至还跟杨謇念叨着要付诸行动,可惜没成。

杨不留被他拍得假模假式的诶哟了一声,转头认真地看向他,“师父,你后悔吗?”

言归宁瞥了她一眼,没说话,良久方才哼了一声,“能耐了你?”

杨不留眉眼带笑,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师父,我这点儿能耐,别人不清楚,你还不知道吗?你不用担心,好好养病就成。”

言归宁不想跟她较劲,只抱着手臂睨着她,不知看了多久,放弃似的长叹了一口气。

言归宁同杨謇一肚子不安生的担心了许多年,怕这被他们两个糙老爷们儿养大的姑娘会不会长歪了性子。

五岁八岁看不出,可过了十岁倒是愈发的乖顺,言归宁松了口气,以为她会依着她娘亲所愿,平淡喜乐地度这一生。

……直到杨謇离世那日,他看见杨不留站在废墟前,面无表情地望向他时,他才猛地惊觉,方苓的影子竟隐隐浮现在她眉宇之间。

骨血是一种比巫蛊更骇人的东西。

温如珂的到来让他忽然明白方苓当初没头没尾地说过的话——她之所以离开京城,不为别的,只为了让那个对他尊敬多于爱慕的男人能刻入骨髓的记她一辈子,至死不忘,这样才不枉她一片真心。

如今而言,何止那个她心心念念的男人,恐怕他们全家都要记她记到烂在棺木。

照理来说,这种目的极强的女人都是可怕至极的——可方苓温婉善良,重情重义,他再怎么以己度人也实在没法将她同“狠毒”二字联系在一起。

待到杨不留遵循内心那日他才恍然,原来她们最狠的不是对人,而是待己。

哪怕为了一段无关后路的刻骨铭心,亦敢生死不忌。

山隘口一战五日之后,缩在山林里仨五成伙的敌军余孽仍旧在时不时地讨嫌扰闹,烦得诸允爅想放火烧山,一朝燎了这群王八蛋。

广宁府这日来信,城中布网排查数日,可无论是斗笠人还是胡半仙,皆寻觅不得踪迹。

奴儿司使臣又屁颠屁颠地跑来禀报,说赫察已经斩杀了乎噶尔,愿以细作人头,换赫里将军一命。

肃王根本不信。这个乎噶尔滑头得很,循着影子都能让他脱身,他不可能毫无预见的拿自己的脑袋下这赌局。鄢渡秋劝他以大局为重,毕竟说闹归说闹,他们并无可以支援的援军,换得一时平静养精蓄锐方为上策。

诸允爅仍旧不乐意,“谁知道那奴儿司营地里的乎噶尔是不是个假的,我手里捏着这么一宝贝,我才不换。”

这话说完,他便撒气似的不再揪着赫里不放,见鄢渡秋和付杭偷偷背着他同使臣相商也佯装视而不见,由着他们去了。

结果不出所料,奴儿司送来的人头当真是糊着一张假脸皮的替死鬼。

付杭这几日在阵前心情大起大落,有些失望自责,鄢渡秋不知何时起又端起了年少时老大哥的模样宽慰他兵不厌诈,让他不必事事锱铢必较,全数放在心上。

诸允爅风流挺拔的在关口穿堂而过的大风里扇扇子,默不作声地开始忖度着这场战事的始末。

闻戡都的案子一拖再拖,此战之后,边关将士折损太多,再把闻戡都带回京城受审,届时这奴儿司境线,才是当真无所依托。

依照赫里所言,乎噶尔的目的是挑起争端,可争端过后呢?西北究竟能否与之应和皆是未知,他到底图甚么?

说实话,肃王不太明白乎噶尔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费力做的局只是想让奴儿司损兵折将吗?何苦呢?直接撺掇闻戡都岂不是更好?

灭了奴儿司两万人,也许能让他们安分一阵,但日后呢?两方撕破了脸皮,平稳共生的可能还有多少?

他们又当真从这乱局里走出来了吗?

奴儿司边境起了战火,朝中自然不能再托辞糊弄,付杭没法继续拖延,须得即日启程回京——但大抵是一场混战在他心底生出些动摇,他没带上闻戡都,留下金吾卫,独自带了肃王亲笔书信和战报策马启程。

诸允爅有意让鄢渡秋在闻家军面前立威,收押善后一众繁忙军务他直接撒手不管,但又体谅鄢大哥身受重伤,把岳小将军丢给他帮忙。

肃王殿下不敢轻易离开关口,可又没事可做,只能在山隘口和闻家军驻地这一方地界见天儿的转悠——没想到,刨坑和泥都能被他意外刨到闻戡都窖藏的美酒。

夜半月悬,岳无衣得令偷偷摸到城门楼顶上陪自家主子喝酒。

“这闻家军的军械是真的好,那么多火铳玄铁……”岳无衣偷偷眺着城楼底下换防的玄甲兵,“不过殿下,付杭不把闻戡都带走,闻家军念主,怕是鄢大哥想要改换旗帜也没那么简单。”

“嗯……”诸允爅心知这事儿其实相当棘手,“虽说鄢大哥这次在闻家军面前风头无两,但闻戡都混蛋归混蛋,对手底下的兵倒是真好。愚忠的人不少,杀鸡儆猴不大管用。还是得玩儿个大的让鄢大哥正一正威严。”

“怎么正?”岳无衣挠头无果,抱着酒坛的胳膊一抖,“殿下,你可别告诉我你要使坏。”

肃王漫不经心地剜了他一眼,“轮不到我使坏——奴儿司这次把自己悬在半空,派遣使臣相商求稳也是一时的。金矿的交易就此停止,奴儿司少了山隘口往来行商,这边儿又断了财路,龙椅上那位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仗,迟早还会打起来。”

岳无衣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忽的想起他今天白天四处溜达找那匹叫雁归的马,问道,“殿下明日当真要回广宁府?那我呢?”

“你带几个金吾卫的绣花枕头留下来给鄢大哥帮忙,忙完了再回。”肃王对月牛饮,喟叹道,“我在这儿就是一闲人。昨天派出去的探子回报,赫察被奴儿司的国主叫回都城领罚了,我在这儿就是耗,还不如回药铺。”

岳小将军理所应当的认定肃王殿下是要避嫌。无论何时提起此事,他都没来由地替自家主子沮丧介怀。不过今日难得畅饮一杯,他便刻意没把沉重的话题提到台面上,咧嘴笑道,“殿下该不会是想念杨姑娘了吧?”

诸允爅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诚恳道,“嗯,想抱她。”

“……”

岳小将军方才铺了满怀的惆怅就这么被肃王一股脑团成一团扔火里烧了。少年郎虽说平时在行伍里耳濡目染荤话不少,可他这煽情还没煽完呢,直接就被肃王闷头砸回了原形,脸上替他臊得慌,“不是……殿下——你这也太流氓了吧!”

“我怎么就流氓了?”肃王挑眉看了他一眼,顿了一下才恍然,腾出一只手拿扇柄抽他,“臭小子,想什么呢!我说的‘抱’是字面意思!你脑子里哪儿来那么多荤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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