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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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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程旭跟程智是在沐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到底有多少伤的。也不知道是谢弦吩咐,还是春和夏阳故意的,给俩兄弟领到了同一间浴房,相邻摆了两个浴桶,也不怕这兄弟俩再打起来。

旁边的凳子上还各摆了一个铜镜,算是极为贴心的照顾。

程旭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那张脸,顿时牙疼一般吸了口凉气——就这副模样他明儿还怎么出门啊?

都回到长安城了,自然是怎么痛快怎么来,他原本还准备明日叫了闫宗煜出来一起玩呢。

他回头狠狠瞪了程智一眼,对方比他还惨,反正一脸的青紫,在铜镜里能勉强瞧清楚自己被揍的变形的五官,但是想要保持平日的形象,就比较难了。

程智明日还要去书院,这副样子如何出现在同窗面前?

他都可以想象那些平日在背后嘲笑他孤高不群的学渣们在看到他这张脸之后,是如何在背后冷嘲热讽的。

兄弟俩以看杀父仇人的眼神在浴桶里将对方用眼神厮杀了一遍,看到对方在搓洗之时忍不住痛叫,便觉得自己身上的痛也轻了几分。

谢弦再次见到俩儿子,虽然沐浴更新之后,从前后看仍然是翩翩公子,但是看到正面,当真是惨不忍睹。

谢弦尚能镇定以待,谢羽倒是立刻就捂住了眼睛,从指头缝里去瞧这哥俩,只觉得实在很伤眼睛,忍不住嚷嚷:“你俩真的是亲兄弟么?”下这么重的手。

程智此刻尚余怒未消,只是经此一役,他也知道自己在武力上其实与程旭还是有一段差距的,便不再逞能非要与他在这方面比斗。

跟程旭这种四肢发达满脑子歪门邪念的人,要比的不是武力而是脑力。

程旭觉得谢羽这话正中下怀,刚想接一句:“我也觉得自己没这样榆林脑袋的兄弟”,目光与谢弦相撞,还是将这句话咽了下去,只笑嘻嘻道:“这要问娘。”

谢弦教育孩子,一向不主张棍棒相加,就是对着谢羽也只是偶尔为之,但是看着眼前两个成年的儿子,她当真有各抽一顿棍子的冲动,忍了又忍才道:“你们俩是不是准备以后但凡兄弟俩意见不一致,都用这种方式来解决?”

程智:“不!”

程旭:“也行!”

谢羽“噗”的一声笑了。

谢弦也懒的再多说,只道:“你们都已经长大成人,各自都有自己为人处世的一套,娘小时候不曾教你们,现在再来说教未免晚矣。往后你们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自己的矛盾也要学会化解。只是一点你们须要切记,这世上再深的仇怨也割不断血脉亲情,你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关起门来打架别人瞧不见,但真要闹到外面去,不顾世人眼色,只会让无关旁人当做笑谈。”

程旭老老实实道:“是,儿子记住了!”

程智显然被程旭所为给气的太狠,当着程彰的面儿没办法说清,此刻颇有几分寄希望于谢弦:“娘,您要好好教教程旭,他平日无所事事就罢了,什么事儿都要游戏人间,连原则都没有,做事全凭好恶,我实在是……实在是没办法跟他好好说话!”

程旭并不拿他的话当一回事,程智越认真计较,程旭就越嬉皮笑脸,此刻也不例外,他捂着自己的一只肿眼泡道:“没办法说就别说了嘛,再说你张嘴就是陈词烂调,酸腐味儿直冲十里,倒是适合开间蒙童馆去荼毒幼儿,跑来说教你二哥,还嫩了点。”

程智给气的恨不得当场再给他一拳,堵上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谢弦揉揉太阳穴,只得示意春和让人摆饭给这哥俩填肚子。等吃完了饭,她特意叫了程智来说话。只是旁敲侧击道:“……一味的读书也不行,总要知道变通。设若当官不知民生百态,不能与当地缙绅百姓和平相处,如何治理地方?就算是在长安做官,京中大小官员不计其数,同僚上司下属,与人相处总不全是靠道理的,还要考虑人情。”

她想讲的还未彻底讲完,程智就“腾”的站了起来,满面怒色:“娘也认为二哥是对我是错的?难道恪守风骨也错了?就程旭那样的小手腕也算变通?”

谢弦愣了一下,只觉得头更疼了:“你怎么就跟你爹似的一根筋呢?”

程智没想到谢弦张口就批判程彰,他心里原本就对谢弦有心结,纵然程彰行事不如他意,但在他眼里也是英雄式的人物,这下可算是刺到他心里了,他反问:“娘当初非要跟爹合离,就是因为嫌弃爹是一根筋,只会打仗不知变通吗?”

谢弦无言的看着儿子,在他年轻的瞳孔里看到了燃烧的怒气,那种自以为可以席卷燃烧一切的狂热。曾经……她也有过。

她闭了下眼睛,努力让自己平和下来,这才再次睁开眼看着眼前挺拔的青年,只觉得他个子长的极高,可是心智始终还带着少年人的稚气,缺乏历练。她缓缓开口:“如果……娘让你跟着娘去外面历练历练,行些商贾之事,你可愿意?”

程智满脸的震惊:“娘也觉得我不应该去读书?宁可让我做小商贩,都不愿意让我去读书?”商人地位远不及读书人的地位高,虽然自大魏始商人的地位要比前朝高上许多,就算是商人子弟也可参加科举,可到底以他的出身去做商人,几乎就是自甘堕落的代表了。

谢弦试图让他明白自己的用意:“娘并非让你去做小商贩,只是让你去各地走一走,了解些民生疾苦,也多了解些地方上的事情,所谓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程智失声道:“可是游学跟行商可是两码事!”他以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看着谢弦,好像谢弦做了极大的事情伤害了他。

最后,他后退两步,朝着谢弦躬身行了一礼:“天色不早了,我回家去了,以后再来向娘请安。”

他从房里退了出去,脊背挺的笔直,好像有一口气撑着让他不得不立刻从谢府走出去,回到程府。纵然程府也并无人能够理解他的理想抱负。

等走出了谢府大门,走到热闹喧嚣的大街上去的时候,他才垮下了双肩,只觉得茫然。路过的行人看到他那张可怖的脸,都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他也毫无所觉,游魂一般走在大街上,直到快宵禁了才回了程府。

*********************

程智离开之后,安静了好大一会儿,谢弦才疲累的开口:“出来!”

谢羽磨磨蹭蹭从内室出来,走过来趴在谢弦背上,软软糯糯道:“娘,三哥是呆子,书呆了!”

她听到程智看不起商人的理论,简直恨不得冲出来揍他一顿。他这是连娘亲也看不起吗?

谢弦摸摸谢羽垂过来的手,再次道:“出来!”

谢羽才要分辩说没人了,程旭也从内室出来了。

谢弦抬头瞅了一眼次子,但程旭今日面目全非,笑起来都是狰狞的,实在不宜揣测他的心理,索性直接开口:“阿旭也觉得娘做商贾之事丢脸?”

程旭露出个丑陋的笑容,在谢羽捂着眼睛娇嗔:“二哥你还是别笑了”的调笑声中,他道:“儿子认为天下之事,力求一个活字。比如一潭池水若是不能流动,天长日久必生异味,人不能饮。而天下钱财,若是都装在国库,富人家的仓库里,不能在市面上流动,那想来市井凋零,也无今日之繁盛景象。而南北之物产,若无人千里贩运,谁知南地北景有何不同?就跟农人种田,匠人制作,商人贩运,皆是这国家的基石,而商人便是能令得这国家活起来的一环。”

谢弦惊讶的瞧着他,程旭大约从未在程明眼里看到欣赏之色,在谢弦这里竟然意外的收获了赞赏的目光,顿时得意的挺起胸膛,力图摆出一个玉树临风潇洒不凡的姿势,没想到谢羽捂着眼睛直嚷嚷:“要瞎了眼睛要瞎了!”

程旭:“……”

谢弦轻拍了下谢羽:“你二哥说的很有见地,你也学着点。”

谢羽“嗤”的笑了一声,重重咬字:“我一定跟着二哥好!好!学!”

程旭知道小丫头意有所指,当着谢弦的面脸都烧了起来,只是他一张青肿的脸倒看不出绯色。

*******************

程智到家的时候,程彰正坐在灯下发呆,见到儿子这副面孔,顿时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三儿子一向乖觉,不在外面惹事生非。若是程旭带着一张青紫的脸回来,程彰都已经习惯了,但是程智……可是立志要做个斯文的读书人的,从不热衷打架。

程智走了一路,脑子还是混乱的,一时震惊于谢弦否决了他的人生选择,一时又震惊于谢弦竟然在行商贾之事。以他的阅历与想法,完全没办法理解谢弦的选择——从当初跟程彰和离到如今所操之役。

“……我跟二哥打架了。”

程智此刻也豁出去了,他急于寻个出口,哪怕是被程彰抽,也好由此来拯救他混乱的思绪,让他知道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通常时候,被程彰否定,那就表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这种父子间的对抗,无论是以武力还是沉默无声的僵峙,都让程智熟悉而放心。只有进入到熟悉的相处模式里,他才能安心。

不过惊异的是,今晚的程彰比他还要茫然,他也只是“哦”了一声,就又坐回自己的世界里去了。似乎只要儿子不是被外面的人给欺辱了,兄弟俩打架也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程智更加茫然的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只觉得今日的一切都透着说不出的怪异。

他娘想带他去经商,他爹居然立地成佛,连惯用的大棒之法都不再祭出来了……那还是他爹吗?

最后还是他房里的丫环金铃告诉了他:“云姨……跑了。”

孙云跑了。

她从知道程彰这次是无论如何都要派人将她送到幽州去之后,也许就在盘算着离开程府。

程彰带她下山回城的时候,给了她两天时间让她收拾自己的东西,就连前往幽州的护卫都已经点选好了。

孙云却在临开的前夜带着身边的一名丫环离开了程府。

自他们从石瓮寺回来之后,有关于谢弦跟谢羽的事情都在家里传遍了,就连孙云在寺里发疯,差点想掐死谢羽,都被程家随行的家仆当作奇谈一想讲给家人听。

“……也是可怜,她在府里多少年,都以将军夫人自居了,可惜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谢将军她不敢动,就拿大小姐下手……”

阿羽在程府里也住了几个月,跟着程旭进进出出,对程府下人倒是极为客气,只是对程彰横竖看不顺眼而已。不过在程家下人眼中,敢于跟老爷正面对抗的,就是真正的勇士。

往日那些巴着孙云拿她当程家女主人对待的,都默默拉开了距离。譬如程家厨房,不再拣孙云可口的饭菜送过去;譬如程家管事娘子,帐房等处都不再跑到她那里回禀。往日这些后宅之事,都是报到她那里去的。

也才一日功夫,待遇就天上地下了。

孙云恨的吐血,却又无可奈何。

程彰回城之后,自然有事要忙。总要去魏帝面前去露个面儿,他当初接受了看顾周王的决定,到魏帝面前去回禀的时候,又稍稍透露口风,只道谢弦带着女儿回来了,他这是先行一步处理家事,而周王有周院使跟谢弦,还有空智大师,身子骨也没问题。

闫皇后在行宫摆了好大一出,原本是为周王择妃,无奈周王不肯露面,就连闫梦萱数次示好,周王也不接茬,只是客气应对,心里已经恼成了一团。

自古婚姻便是父母之命,她回头想想,何必跟个病秧子置气?想要摆布他自有别的路子,魏帝就是现成的人选。

她拿出“为周王的终身大事夜不能寐的倦容”来,往魏帝面前去说:“臣妾总想着,先皇后娘娘若地下有灵,都该怪陛下与臣妾不曾关心周王的终身了。他身子骨不好,正应该早点成亲,也好有个人照顾。臣妾的娘家侄女阿萱最是乖巧体贴,去行宫之时还跟着服侍了臣妾一路,臣妾瞧着这孩子生的模样也不差,又会照顾人,倒与周王正巧是一对儿。”

魏帝心中另有人选,也不欲长子再娶闫家女。他深知后宫掣肘之事,到得王府后院也是一样的。况且他对这个儿子愧意甚深,自然想要他过的舒适些。当下便道:“此事待皇儿回来再定。”

闫皇后气的无法。

只因行宫里人多眼杂,有不少人瞧见闫梦萱往周王住的长阳殿跑,提起来都当一桩笑谈:“……险险儿将腿都跑断了,还跑不来一个正妃之位。”

虽然太子皇后如今是正统,周王位置尴尬,这些人也未见得就是支持周王的,可是同样也有人家想要将女儿送到周王府去,做个亲王正妃,也是极为体面之事。

皇后打的算盘,谁都能瞧得出来。只是皇后一党虽然不会拆台,朝中却也有与闫国熹政见不合之辈,背后暗自讽笑:“……闫家的女孩儿都恨不得一古脑儿塞进皇家去。”

魏帝也正愁周王的亲事,听得程彰提起谢弦回归,还带回了他的小闺女,竟当一桩趣事来听,待听得之前错认了,原来那日在郦山野猪群面前的正是他的女儿,不由赞一句:“程卿真是虎父无犬女啊!”

待程彰告退之后,才想起来问一句:程卿女儿可许配了人家?

其实程彰就算听到魏帝问起谢羽终身,恐怕也不敢作主。谢弦的性子他太了解了,儿子尚且由得他,但女儿的亲事他恐怕插不上手。

谢弦等人从山上回来之后,周翰海又亲自进宫去向魏帝复命。

只道周王在寺中静养,又慕空智大师医术之神奇,便索性留在寺里修养一段日子,过年再回宫向魏帝拜年。

“胡闹!”魏帝听得大家回来了,唯独周王不肯回来,恨不得立时就派禁军前去接人。“他身子骨不好,山上寒冷,长久住着万一病了呢?”

周翰海巴不得魏帝再派他去石瓮寺守着周王,立刻自荐:“周王非要送了微臣回来,还说要在寺里为先皇后娘娘念几卷经,又尽孝道。陛下若是再派了微臣过去,微臣一定死死守着周王。”

魏帝要考虑的比周翰海要多,听得周王要念经清修,心里咯噔一下,暗道长子不会是心灰意冷,有出家之念了吧?

以他的经历,若是有此念头,也不足为奇。

不等魏帝派人前去寺中接周王,三日之后周王便遣人送来了奏折,上面哀哀泣求,只因先皇后娘娘过世之时,他这个做儿子的不在身边,每每思之,不胜悲凉。现在看到魏帝为他张罗亲事,他自己觉得颇为不孝,以他的身子去为先皇后守陵三年,只恐会令魏帝忧心,所以决定在石瓮寺为先皇后静修三年,婚事延后。

魏帝接到这么一封奏折,迟迟不曾批复。

一则他怕儿子在寺中长久静修,万一起了出家的念头,真要剃度了那就是本朝奇闻,不说会被人诟病他这个做父亲的容不下长子,就算是将来太子登基,恐怕也会被人诟病不容长兄。

二则若是强硬的将长子给硬拖回来,他身子骨不好,万一积郁成疾,又是一桩麻烦事。

周翰海曾说过,周王损耗太过,恐难长寿。若是悉心调养,也得十年之期,方才有所改观。

大魏也不是养不起个富贵闲王,只要他与太子都善待周王,于天家的名声也好听些。

闫皇后在凤藻宫里听到周王自请为先皇后在寺里静修三年,气的差点砸了手边的茶盏。

“他这是什么意思?”

闫梦萱苍白着脸站在旁边,紧咬了唇不发一语。

她当初在行宫就是因为觉得自己做周王妃十拿九稳,背后又有皇后与闫国舅撑腰,这才敢不顾脸面往长阳殿跑,表哥长表哥短的围着周王转。

真若论起来,周王又是她哪门子的表哥呢?

不过是一块遮羞布罢了。

现在周王以自己的态度摆明了,他无心婚事,一心只为先皇后娘娘守孝。哪她先前的举动岂不都成了笑话?

不知道的都道是周王孝顺;知道的恐怕都不会这么说说了。她往长阳殿跑的勤,皇后已经摆明了属意她做周王妃,周王却向皇帝上书,要为母守孝,无心婚事,那岂不是说她不要脸的贴上去?

闫梦萱捂着脸,眼泪顺着指缝流出来,却不敢哭出声来,只怕惹的皇后心烦。

皇后只觉得自己整张脸都火辣辣的,周王此举不啻在她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恐怕阖宫都拿她当笑话看待了。

此次跟着魏帝同行的梅妃在自己的殿内搂着小儿子笑的合不拢嘴:“既然你大哥的亲事都不必着急,煦儿回头就跟你父皇说,等你长兄议亲了你再议亲也不迟。”三年时间,崔煦也还等得起。

崔煦轻笑:“皇长兄拖得起,闫家女可拖不起呢。”

女儿家韶华易逝,三年可都拖成老姑娘了,且周王还不一定肯娶,闫家难道敢赌?

果然此次一大早,皇后就下令一顶小轿将闫梦萱悄悄送出了宫。

************************

往魏帝面前扔了一颗炸弹,打碎了闫家如意算盘的周王此刻在石瓮寺却过的十分逍遥。

他派了蒋祝去打听郦山书院,而蒋祝打听回来的消息也只是郦山书院只收成绩优异的寒门学子,但是这些年郦山书院在科考中取得的成绩着实不俗,陆陆续续有不少学子走入官场。

而当朝从郦山书院走入官场仕途最为平顺的,便是大理寺卿鲁承志。其人刚正不阿,铁面无私,与闫国熹向来不对付。

闫国熹虽然权势滔天,但鲁承志却是个纯臣,两袖清风,从不结党营私,又深得魏帝信任,他试过好几次让御史台爪牙弹劾鲁承志,都被魏帝驳回,只能无奈的偃旗熄鼓。

等到天气晴好,崔晋向孙老先生请假,提起想要前往郦山书院一游,孙铭便道:“正好老夫腿脚不便,周王若是愿意,不如一起?”

崔晋这些日子早晚都在孙铭座下听教,有时候听他讲前朝古史,自己也能从中悟出些东西。他院子里藏书甚丰,除了卧房正厅摆着些书之外,其余两边的空房间里都摆满了书。

他初次被获准允许进入孙铭的藏书室,顿时都惊呆了。

很多书翻开看时,都有他在旁注释的笔迹,也有些书看起来年头久远,而看书的人虽然十分爱惜,但大约是翻看的次数太多,都毛边了。

崔晋在楚国为质之时,所读有限。很多时候都是潘良默写生平所学,再传授给他。虽然也算勤奋,又是病体缠绵,但是在孙铭面前,当真觉得自己渺小非常。

有些人,若论身份算不得什么,可若论才学,恐怕帝王面前也是让人敬仰。

崔晋听得孙铭要去,当下恭恭敬敬来扶,却被孙老先生甩开了:“我老头子还没那么弱。”当先而行。

等到真正前往郦山书院的路上,崔晋跟着孙老先生的步伐而行,走了一路的热汗,但见老先生健步如飞,而自己在山上好几次跌跌绊绊,若非有护卫扶持,恐怕早就摔倒了。

孙铭须发皆白,但行运矫健,回头见到崔晋的狼狈样子,顿时朗声大笑:“周王身子骨不行啊,需要多锻炼锻炼啊。就算是读书人,没个好身板也不行的。”

“学生谨听先生教诲。”

且不论崔晋是否真心受教,但他摆出潜心向学的姿态,却是十分管用。孙铭带着他去了一趟郦山书院,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些年,郦山书院虽然另有山长教学的博士,但是孙老先生却是每旬都要去书院讲学的。

郦山书院里的学子大约有一百多人,比起国子监以及长安其余书院,人数算是寥寥,但是崔晋却从郦山学子身上感受到了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风貌。

郦山书院据说最初是由一位落魄学子在郦山脚下开了个私塾混日子,只是后来教出来一位贫家学子考了二甲进士,顿时名声大噪,此后不少家长将自己的孩子送过来,都被拒收了。

也不知是何人出钱,将郦山书院移到了距石瓮寺七八里的山中,建起了精舍书屋,又请了先生来任教,但是收费却很便宜,只是有个条件,学子必须是贫者无以为继又好读书,成绩优异者。

此后,郦山书院便以寒门学子梦寐以求的求学圣地而传扬了出去。

郦山学子皆身着青布长衫,学舍路径之上,抱卷苦读者有之,互相联句吟诗者有之,见到孙铭皆恭恭敬敬上前行礼,但对孙铭带来的人似乎并无多大兴趣。

进书院之前,孙铭便让周王的侍卫在外面候着,且他今日穿着一身布衣,沿途见到这些学子,只觉他们早已沉浸在浩瀚学识之中,对外物无所动容。亦有见到孙铭上前救教者,孙铭都耐心作答。

回来的路上,崔晋一直沉默不语。

孙铭轻笑:“周王觉得这些学子比起国子监如何?比起京中别的书院的学子又如何?”

“恐怕国子监与京中其余书院的学子均不如这些人。”

长安城中繁华,诱惑亦多,况且国子监全是官宦之子,以及宗亲权爵之有的子弟,斗鸡走狗者有之,不学无术者有之,在那种声色犬马的环境下一心向学的人心志恐怕也要极坚才行。

孙铭道:“其实这些人也未见得就不受诱惑,只是他们知道读书晋身乃是自己唯一的出路,而且前来郦山书院机会难得,故而潜心苦读,非要做出一番成绩。况且周围同窗皆是一心苦读,若真出个无心向学的,旬考三次成绩太差者被书院遣回了,自然更要一心向学了。”

眼瞧着看到了石瓮寺的山门,崔晋忽道:“先生可知道,当初捐建郦山书院的是何人?”能够这些年来都支持着郦山书院的开支,这些学子倘若知道了捐建人,敢不知恩图报?

孙铭大笑出声:“这个问题周王是不是想了一路?”

崔晋觉得,任何的手腕心计,在孙铭面前都不必使将出来,因为他有一双世事洞然的双眼。

他老老实实的点头:“学生自初次听说了郦山书院的建院始末,就想知道这个人。”

孙铭的目光复杂了起来,踩着进寺的石阶,他的声音似悠长的叹息:“当年建这个书院,最开始是你娘拉着你父皇,以及谢弦一起捐建的。提议的是你娘,但是她自己出钱恐怕力有不逮,便拉了你父皇跟谢弦。那时候你父皇还是皇子,并未登基。”

崔晋脚下一个踉跄:“我……父皇与母后?”

孙铭点点头:“当初他们在老夫身边求学,老夫身边还有弟子家贫,日子过的极为艰难,你母后心善,这才想起来解决这些学子的后顾之忧。”他的声音里带了怅然:“当年你母后过世之后,身后所有首饰金库,以及自己的嫁妆都全数捐给了郦山学院,这些年又有谢弦暗中派人送来的财物。其实到后来,你父皇登基之后,他便不再管郦山学院之事了,都是你母后派人打理。”

这其实更像是一个令人惆怅的故事。

蒋皇后过世之后,崔瑀曾经来过一次郦山书院,素衣小帽,好似谁家学子的老父亲来书院探亲。

他跟孙铭在书院里转了一圈,还指着其中几株根深茂密的大树笑言:“当年,阿绮拿着书院的图纸研究了很久,这些书都是她特意吩咐要种的。”其中有两株靠的很紧密的大树,这些年藤蔓相缠,树根在地底下早已经缠在了一处。

“当年植这两株树,我一直反对,觉得离的太近,可是阿绮不肯答应,非要指明了靠在一处。”

事隔多年,两株树几乎算得血脉共生,相依相伴。

当年伊人曾笑言:“这是我跟阿弦,姐妹相亲一辈子。”

而崔瑀当时凑过去小声道:“既然你非要种那就种吧,不过这不是你跟阿弦,而是我跟你。”

蒋绮当时嗔了他一眼,很多年崔瑀尚能记得她那个带着少女明媚俏意,又有几分羞意的眼神。

这些旧事,早已被时光掩埋。

孙铭不会讲给崔晋听,而崔瑀也不会讲给儿子听。

后来的后来,谁在帝王的宝座之上渐渐学会了权衡之术,忘掉了少女情思绵绵的眼神;谁又在后宫绵长的日子里消磨掉了半生情愁,郁郁而终,终于无人问津。

谢弦能够开口提示崔晋一句,已经算记得旧日情份了。

她心中所思所虑又如何,孙铭不曾追问,也知道她的矛盾与纠结。

江湖之远,与庙堂之高,她一直在寻找栖身之处,颠沛流离,勇往直前。

***********************************

过了十一月份,进入了腊月,日子便快了起来,仿佛满大街都是喜意盎然的人群,小摊贩们的生意也日渐兴隆,带着儿女出门的父母都愿意花个几文钱给孩子买口吃的甜甜嘴。而各府里的采买们都日渐忙碌了起来,大批过年的物品需要置办。

家下仆人等着主子在年关放赏,新发的料子已经裁了新衣上身,见到主子都只说吉祥话,讨个来年的吉庆。

臣子府里尚且如此,宫里就更讲究了。

闫皇后忙的团团转,各宫大小事务要她费心的极多,每日忙个脚不沾地,坐下一喝口茶的功夫,便有宫人小声前来禀报:“周王回宫了,去陛下那里请安了。”

闫皇后一怔,忙的脑子都乱了,之前周王拒婚的隐怒都远了许多。

“可有说过要来本宫这里?”

周王回宫,按理说是要前来向她问安的。

宫人道:“听说周王提起要前来向娘娘请安,只是被陛下留下说话了。说是娘娘这里一团乱,恐怕没空接待周王,就不必过来了。”

闫皇后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兴兴头头忙着过年,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也许下意识里,她就是想要让魏帝夸她一句,比蒋绮强。

蒋绮过世这么多年了,闫皇后总觉得,整个后宫还留着她的影子,连同魏帝的心里。可是她不敢问,现在蒋绮的儿子回来了,而魏帝对崔晋的态度早就让她心生不满。

——如果真疼爱这个儿子,当初又何必为了政治而舍了他?

她甚至从心里有些鄙视魏帝,这种默默的鄙视又不能宣之于口。

崔晋能够在腊月里就回到长安城,魏帝还是十分高兴的。等他请完安,再看他打扮的虽然素净,但脸色却不差,比之在行宫病着要强上许多,不由笑道:“瞧着不错嘛。”

“寺中有空智大师呢,况且聆听佛音,儿子心里平静,寺中也安静,儿子睡的也香吃的也香,不知不觉竟然胖了。”

“哪里胖了?整日青菜豆腐的能胖起来才怪。你呀……让朕说你什么好呢?”放着京中的好日子不过,非要跑到山里受苦,也不知道这个儿子的性格随了谁。

崔晋笑道:“那是父皇心疼儿子,才不觉得儿子胖了。不如今儿儿子就在父皇这里蹭一顿饭吧?”

魏帝笑着答应了,父子俩聊些别后之事,其实分开也不过月余,就算在长安城里,以崔晋进宫的次数,一个月也就几次,见面有限。但距离远了,似乎便是经年不见,父子聊聊的亲亲热热,好几次魏帝都大笑出声。

殿里侍候的宫人心中在想,周王真是会说话,年下事情多陛下也忙,已经许久不曾这样笑过了。

也只有周王殿下能够哄的陛下畅怀大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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