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库房高处狭小的气窗，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勉强驱散了些许阴霾。库房内弥漫着草药、血腥和淡淡硫磺混合的复杂气味。
角落的干草堆上，那庞大的、怪物的身躯正随着沉重的呼吸微微起伏，蓝雨、沐柠、将黎和虎落则靠墙坐着，或倚或躺，都已因过度消耗而陷入沉眠，脸上带着尚未褪去的疲惫与伤痕。
只有尚杬还强撑着精神。她跪坐在怪物的身旁，手中拿着一块浸湿的干净布巾，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一点一点，为他擦拭着身上那些狰狞外翻的伤口边缘凝固的血污和焦黑。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每一次触碰那灼热而粗糙的皮肤，都让她的心跟着抽紧，泪水便不受控制地滚落一两滴，砸在干草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很伤人，对吧？”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打破了库房内的寂静。
尚杬惊得肩膀一颤，猛地回头，迅速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老板娘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手里端着一个木质托盘，上面放着几碗热气腾腾、香气异常的炖肉和几块看起来明显细腻许多的黑面包。
“什么？”尚杬下意识地问，声音还带着一丝鼻音。
老板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进来，将托盘轻轻放在一个闲置的木桶上。那炖肉的香气浓郁，里面似乎还加了珍贵的香料和根茎，与之前酒馆里供应的粗糙食物天壤之别。
“爱。”老板娘这才看向尚杬，眼神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了然与淡淡的哀伤，“总是让女人心碎。”她将其中一碗炖肉和一块最好的面包递给尚杬，“吃点东西吧，孩子。压箱底的了，我自己都舍不得动。”
那香气勾起了尚杬的饥饿感，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腹中空空。她接过食物，低声道谢：“我只是……” 她习惯性地想否认或解释，但目光再次落回怪物那昏迷的脸上，话语堵在了喉咙里。她沉默了一下，轻轻咬了一口面包，口感竟然意外的柔软，然后低声道：“是啊……让人伤心，也让人……欣喜。”
老板娘叹了口气，在尚杬旁边的空木箱上坐了下来，也端起一碗肉汤，小口喝着。
两人就这样在静谧的库房里，伴着几人沉沉的呼吸声，默默地分享着这顿来之不易的食物。温暖的食物下肚，似乎也驱散了一些心中的寒意。
过了一会儿，老板娘望着气窗外那片被龙峰阴影笼罩的天空，眼神变得悠远，仿佛陷入了回忆。“我叫玛尔塔，”她忽然开口，声音轻柔，“我的丈夫，叫布雷克。他是我们这小镇的治安官……或者说，曾经是。”
尚杬抬起头，安静地听着。
“四十多年前，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刚从他父亲手里接过治安官的担子，整天板着脸，想让自己看起来威严些。”玛尔塔的嘴角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我那会儿在镇上的集市帮工，性子野得很。有一次，几个外来的佣兵喝醉了闹事，砸了我看管的摊子。布雷克带着人赶来处理，他试图跟那些醉鬼讲道理，结果被推搡得差点摔倒，狼狈极了。”
“我当时又气又急，抄起旁边摊子上一根擀面杖就冲了上去……”玛尔塔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舒展开，“结果当然很糟，我差点被那些醉鬼伤到。是布雷克，那个看起来有点笨拙的年轻治安官，一下子扑过来，用后背替我挡了一下，自己胳膊被划了道大口子。”
“后来事情平息了，他一边龇牙咧嘴地让费恩的师父给他包扎，一边板着脸训我，说我太冲动，不懂保护自己。”玛尔塔模仿着布雷克当时的语气，眼神却柔软得像一汪水，“可从那天起，他就总是‘碰巧’路过集市，‘碰巧’在我摊子前巡查。再后来，‘碰巧’的次数多了，他就开始帮我收摊，送我回家……这小镇不大，治安官要管的事却不少，偷鸡摸狗的、邻里纠纷的、还有应对上面领主老爷们时不时下来的征敛……他总是忙到很晚，但只要有机会，就会来酒馆坐坐，喝一杯我亲手酿的、不算太好喝的麦酒。”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深深的思念：“他说，这小镇是他的责任，每一个镇民都是他要守护的家人。他总想着能让大家过得更好些，能在领主老爷面前为我们多争取些……这次怪物出现，他第一个站了出来，带着镇上最好的小伙子们上了山……我……我甚至没来得及好好跟他道别……”
玛尔塔的声音哽咽了，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低头默默喝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肉汤。
尚杬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玛尔塔布满薄茧的手：“夫人，请您相信，石武他……就算变成了这副模样，他的本性也绝不会改变！他是我见过最善良、最坚守原则的人！他曾经为了保护这个孩子，奋不顾身到遍体鳞伤。”尚杬指着沉沉入睡的虎落。
“那些上山的人，他绝对没有杀害他们！一定还有别的隐情！”
玛尔塔看着尚杬那双饱含泪水却异常明亮的眼睛，只是微微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早已被现实磨平的希望。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同，只是轻轻抽回了手，拍了拍尚杬的手背。多年的等待和绝望，早已让她不敢再轻易怀抱任何奢望。
就在这时，库房外突然传来一阵越来越响的骚动和喧哗声！
“砰！” 库房的门被猛地推开，年轻的药师费恩抱着他的药箱，脸色煞白地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喊道：“不……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好多人！他们拿着火把和武器，说要……说要烧死怪物，给死去的人报仇！”
他的话音未落，外面愤怒的吼声已经清晰地传了进来：
“交出怪物！”
“烧死它！为布雷克报仇！为巴顿报仇！”
“不能让害人的东西留在镇上！”
玛尔塔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深吸一口气，对尚杬低声道：“呆在里面，锁好门，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说完，她毅然转身，走出了库房，并反手带上了门。
酒馆外的空地上，已经聚集了数十名龙人居民，他们大多衣衫陈旧，面容带着劳作留下的风霜痕迹，此刻却个个眼神赤红，手中拿着草叉、砍刀、甚至是燃烧着的火把。他们大多是老弱妇孺，青壮年大多已在之前的两批“捉鬼队”中上了山。
“玛尔塔！你难道要护着那个害死你丈夫、害死我们亲人的怪物吗？”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妪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上前，她是卡莎大娘，她的儿子洛根也在第一批失踪的队伍里。她的质问带着泣血般的悲痛，引起了周围人群的一片附和。
玛尔塔站在酒馆门口，面对着群情激愤的乡亲们，她的背脊挺得笔直，仿佛承载着逝去丈夫的职责。她没有退缩，而是提高了声音，那声音带着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力量，压过了嘈杂：
“乡亲们！卡莎大娘！看看你们周围！看看站在这里的都是谁！是失去了儿子的母亲，是失去了丈夫的妻子，是失去了父亲的孩子们！”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而痛苦的面孔，“我，玛尔塔，布雷克的妻子，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更想立刻找到他，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她的话语引起了共鸣，人群稍微安静了一些，但愤怒并未消退。
“但是！” 玛尔塔话锋一转，声音更加激昂，“如果我们现在冲进去，杀了里面那个……那个可能是唯一知道我们亲人生死下落的‘东西’，那我们就是亲手掐灭了最后一线希望！龙峰有多大？上面的洞穴有多少？我们这些老弱残兵，要找到什么时候？也许我们的丈夫、儿子、父亲，此刻正被困在某个山洞里，等着我们去救他们！杀了它，我们可能就永远失去了找到他们的机会！你们愿意这样吗？！”
“你……你是被那些外乡人蛊惑了！” 卡莎大娘用力顿着拐杖，老泪纵横，但语气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坚决，“我只要为我儿子报仇！”
“报仇？” 玛尔塔猛地张开双臂，挡在酒馆门口，眼神决绝如同护崽的母兽，“如果杀了它能让你我的亲人归来，我第一个拿起刀！但如果不能，那就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卡莎大娘，洛根是你唯一的儿子！你难道要亲手埋葬找到他的最后可能吗？”
她环视众人，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与威严：“今天，谁想进去动那个怪物，除非——踏着我玛尔塔的尸体进去！”
人群僵持住了，愤怒与残存的理性在每一个龙人心中激烈交战。卡莎大娘看着玛尔塔那毫不退缩的眼神，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没有再上前。
就在这时，酒馆的门再次被推开。冈特提着那柄沉重的战斧走了出来，他显然是被吵醒的，脸上还带着宿醉般的疲惫和战斗后的痕迹，但眼神却异常清醒和锐利。
“吵什么！” 他低吼一声，声音如同闷雷，让骚动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卡莎大娘身上，“我和这怪物在山里打了一晚上，我比你们更想砍了它！但我现在明白了，真正的仇人，不是这个被魔药控制的可怜虫，而是王城里那个穿着黑袍、装神弄鬼的大祭师！是他把好人变成怪物，是他搅得我们不得安宁！你们谁有种，现在就跟我一起，杀到王城去，砍了那个狗屁大祭师的脑袋给乡亲们报仇？啊？！”
他声若洪钟，带着老兵特有的煞气。人群鸦雀无声，杀到王城？对抗斯诺家族和大祭师？这对他们这些普通镇民来说，无异于以卵击石。
冈特看着瞬间噤声的众人，冷哼一声，将战斧重重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所以，你们不是真要报仇，只是想找个软柿子捏，泄愤而已！如果泄愤能让我们家人回来，我昨晚就该把这怪物剁成肉酱了！”
他转向卡莎大娘，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有力：“大娘，玛尔塔说得对。里面那家伙，现在是我们找到洛根，找到所有失踪弟兄们的唯一线索。你难道……真要把这最后的机会，亲手毁掉吗？”
就在这时，费恩从库房门口探出头来，脸上带着一丝惊魂未定，又有一丝奇异的振奋，他压低声音，却足以让门口的人听清：
“那个怪物……他，他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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