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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1章 像一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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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东南,泰晤士河下游南岸,伍利奇刑事法庭附属的拘留中心,像一座被遗忘的灰色堡垒,沉默地矗立在河畔工业区的边缘。

高墙上密布的铁丝网在稀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色泽,河水特有的腥潮气和远处垃圾处理厂隐约传来的酸腐味搅和在一起。

而拘留所的会见室,带着一种将时间与希望都稀释掉的魔力。

狭小逼仄,墙壁被刷成一种令人情绪低落的灰绿色,天花板角落的通风口发出持续而单调的“嗡嗡”声。

铁灰色的桌腿和椅腿都被螺栓死死固定在地面上,仿佛怕它们会像困在这里的人一样生出逃走的念头。

司汤达穿着过于宽大的号服,蜷坐在在夏天里依旧带着冰凉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裤料直抵皮肤的椅子上。

连续多日的羁押、有限的睡眠、对未来的巨大恐惧,已经将他消耗得整个人已瘦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凸起,像一株失水过度的植物,蔫蔫地耷拉着。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里细微的、不受控制的颤音。

过往的意气风发,那些精心打理的头发、熨帖的衣衫、刻意练习的笑容,此刻都被剥得一干二净,只剩下赤裸的、瑟缩的恐惧与茫然。

他低着头,目光盯着桌面上一个模糊的、不知是何人留下的长长的划痕,仿佛顺着这道划痕,自己就能连接外面的世界。

门轴响起,司汤达猛地一颤,像只受惊的穴居动物,仓皇地抬起眼。

每一次被带出囚室,穿过那道道沉重的铁门,他都会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仿佛自己正行走在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里。

而当看到那位身着深蓝色套装、气质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女律师在在狱警引导下走进来时,这种恍惚感更加强烈了。

她太不一样了。

不是之前见过的法援律师那种公事公办的疲惫,也不是父母那种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悲痛欲绝。

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装套裙,料子挺括,没有丝毫多余的褶皱,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纹丝不乱的发髻,鼻梁上架着一副精致的金丝边眼镜。步伐沉稳而精准,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清晰却并不刺耳的“笃笃”声,在这间压抑的房间里,竟奇异地带来一种近乎冷酷的秩序感。

而这种冰冷沉静,像深海,不起波澜,却蕴藏着巨大的、未知的力量,让司汤达感到一丝畏惧,又隐隐生出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期盼。

与她一同进来的,还有一股极淡的、冷冽的香水味,像雪松混合着某种烟草,瞬间冲淡了房间里的浑浊。

李佩华目光在室内一扫,落在司汤达身上,眼神中不带寻常可见的怜悯或鄙夷,更像是一种全然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亟待修复的、复杂而残破的证物。

“司汤达先生?”她的声音平和,没有一般律师初见当事人时常有的那种或夸张的同情,或刻意的鼓舞,只是一种陈述事实的平稳,“我是李佩华,你的父母委托我,担任你的辩护律师。”

司汤达愣愣地看着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干涩的声音,“李.....李律师。”

他听探视的使馆的工作人员提过,父母咬牙请了位“御用大律师”,花费巨大。

此刻见到真人,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既有敬畏,也有一种近乎本能的依赖。

李佩华在对面坐下,将手中一个薄薄的皮质公文袋放在桌上,双手交叠置于其上。

没有急于打开文件,而是先隔着桌子,静静地审视了司汤达几秒,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质地与损伤程度。

“首先,我需要你明确一点,”她开口,语速不快,中文流利但带着口音,“我受你父母的委托而来。我的职责,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运用我的专业知识和经验,为你争取最有利的结果。这意味着,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但前提是,你必须对我绝对诚实,不能有任何隐瞒。明白吗?”

司汤达忙不迭地点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明白,明白!李律师,我一定说实话,我什么都告诉你!我是被逼的,是被阿龙骗了!我真的不知道那是黄金……”

李佩华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轻微下压的动作,制止了他即将开始的、可能语无伦次的倾诉。

“陈述事实,需要条理和重点。你的基本案情,警方提供的披露材料,以及你父母转交的一些信息,我已经了解。”

她打开公文袋,取出几份文件,但并不摊开,只是用指尖轻轻点着封面。

“警方目前指控你涉嫌走私贵重金属及参与有组织洗钱活动。核心证据,是在你驾驶的车辆中搜出的十一公斤黄金,藏匿于特制乐器盒夹层。你本人承认受阿龙指派,前往巴黎取货,并约定事后获得五千英镑报酬。这些,是案件的基础事实。对此,你有异议吗?”

司汤达的脸色更白了,艰难地摇头,“没......没有。东西是在我车上找到的,阿龙....是让我去的。”

“好。承认基础事实,是构建辩护策略的第一步。否认客观证据,在陪审团面前是极其愚蠢的行为。”李佩华语气依旧冷漠平淡,“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纠结于你是否运送了黄金——这一点几乎无法推翻——而是要让法官和陪审团理解,你为什么会做这件事,以及你在这整个事件中,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她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切入司汤达混乱的思绪。“司先生,你认为,警方,或者说皇家检控署,最终想通过你这个案子,得到什么?”

司汤达茫然地看着她,“.....定我的罪?”

“定罪是结果,但不是最终目的。”李佩华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引导性的穿透力,“对于警方和检方而言,抓住一个运送了十一公斤黄金的钱骡,算是一次成功的行动。”

“但十一公斤黄金从何而来?最终流向何处?指挥你的阿龙上面,是否还有更庞大的网络?摧毁一个底层执行者,与挖出一个犯罪团伙的核心,哪个对社会的危害清除得更彻底?哪个,又能给主办案件的警官和检察官带来更大的职业声誉?”

司汤达一愣,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却又雾里看花,不甚明了。

“警方接下来的调查重点,”李佩华继续道,“会集中在几个方面。一是完善证据链,确认黄金的具体来源和最终去向。二是深挖你与阿龙的关系网络,确定你在整个链条中的具体角色和作用。三是,也是最重要的,”她略微停顿,加重了语气,“他们会试图通过你,摸清这个团伙的整体架构和运作模式。”

“你,司先生,现在是他们目前能抓住的、最可能打开突破口的一环。”

司汤达感到一阵眩晕,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那么,面对这种局面,通常有几种辩护策略。”李佩华话锋一转,开始分析路径,“一是做无罪辩护,否认知情或意图。但鉴于实物证据和你的部分供词,这条路风险极高,成功率渺茫。”

“二是认罪,但争取将你的角色定性为被利用、胁迫、认知程度低的从犯,从而争取最大程度的减刑。这是目前看来相对务实的选择。”

司汤达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光,像溺水者看到了漂浮的稻草。

李佩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神的变化,但没有给予任何不切实际的安慰,而是继续用那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语调说道,“关键,在于你能否向法庭证明,你的合作具有实质性价值。”

“实质性价值?”司汤达喃喃重复,这个词对他而言有些陌生。

李佩华没有等他回答,“你的价值,司先生,绝不仅仅在于承认你做了什么。更在于,你能否帮助司法系统,去理解你背后那个隐没在黑暗中的机器是如何运作的。”

“一个主动配合、积极提供线索,帮助警方触及更深层网络的嫌疑人,与一个仅仅低头认罪、除此之外再无贡献的嫌疑人,在量刑时,会是天壤之别。”

“量刑。”

这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着他敏感的神经。

“是的,量刑。”李佩华肯定道,“法律是冰冷的,但它的适用过程,存在裁量空间。”

“法官在决定刑期时,会综合考虑犯罪性质、情节、金额、被告人在犯罪中的地位和作用.....以及,最重要的,认罪态度和是否协助警方调查。”

她拿起一支笔,在指尖灵活地转动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仿佛在丈量着司汤达命运的尺度。

“假设,你只是重复我错了,我是被阿龙骗了,这对于已经掌握确凿物证和你本人供述的检方而言,价值有限。他们需要新的、能推动调查前进的东西。”

司汤达感到喉咙发紧,一种混合着希望和更大恐惧的情绪攫住了他。

“我,我能提供什么?阿龙很小心,他很少跟我说别的.....我该说的,能说的,都说了.....”

“记忆需要梳理,细节往往藏在被忽略的角落。”李佩华的声音带着一种催眠般的耐心,“阿龙与你接触,不可能完全生活在真空里。他使用的通讯工具,偶尔流露的口音,提及的地名,付款的方式.....甚至,他无意中表现出来的,对某些人、某些地方的忌惮或推崇。”

她停顿了一下,让司汤达消化这些话,然后才继续,语气更加意味深长:“有时候,嫌疑人回忆起的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片段,比如,阿龙在给你布置任务时,是否曾不经意地提到过,这笔生意与某个资金流转有关?”

“或者,暗示过任何能将你这个孤立的运送行为,与什么人、实体联系起来的线索,都具有极高的调查价值。”

司汤达的瞳孔微微收缩。李佩华的话,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混乱的波纹。

资金流转......孤立....实体.....这些词语在他脑海里碰撞。他隐约感觉到律师在指引一个方向,一个超越阿龙、指向某个更遥远也更危险存在的方向。

但他不确定,“我,我不太明白,”他怯懦地说,眼神迷茫。

李佩华瞥了一眼司汤达,并没有进一步点明,她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但也怀念和那个长得很帅的圆寸脑袋的交流的心照不宣,这事儿,看命也看人。

她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种冷静剖析的姿态,“你不必立刻明白所有。你只需要知道,在接下来的讯问中,无论是警方还是将来的检方,你的任务不仅仅是回答他们直接提出的问题。你可以,也应该,在适当的时候,主动提供你认为可能对厘清整个案件背景有帮助的信息。”

之后,李佩华开始交代一些非常具体、甚至堪称技巧性的细节,语气变得异常严肃和具体,“在接下来的警方讯问中,你需要掌握几个关键原则。”

“第一,只陈述事实,不添加个人猜测和推断。用我记得、我印象中、他当时好像说过这样的措辞。”

“第二,如果记忆模糊,就说我记不清具体细节了,但大概意思是......保持诚实的态度,但引导对方关注线索的方向。”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李佩华刻意放缓了语速,每个字都清晰无比,“除非警方根据你提供的线索,明确追问到某个特定对象。你的角色是协助回忆,提供调查方向,而不是指认。明白吗?”

司汤达用力点头,将这几条原则死死刻在脑子里。而直到此时,他隐约感觉到,这不仅仅是为了保护他自己,更是在遵循一种复杂而微妙的规则。

“警方很可能会追问细节,甚至会施加压力。”李佩华继续交代,“保持冷静,重复你回忆起的要点,但不要被诱导说出超出你实际所知的内容。你的回答应该是我不确定,这只是我当时听到的片段,需要你们去调查核实。”

“你的价值在于提供线索,而非充当证人指证。一旦越界,可能会带来不必要的风险。”

“风险?”司汤达下意识地问。

李佩华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补充道,“当然,如果你的线索确实帮助警方取得了重大进展,比如抓获了更主要的嫌疑人,瓦解了犯罪团伙,那么你的合作价值将得到极大提升,这对你最终的判决会产生非常积极的影响。”

她将“非常积极”几个字咬得稍重一些,像在黑暗中为司汤达勾勒出一幅虽模糊却诱人的图景。

看着司汤达依旧有些迷茫和挣扎的脸,最后说道,“司先生,我不会,也不能教你具体说什么。那是违背职业道德的。”

“我能做的,是帮你分析法律上的利害,告诉你哪些类型的信息对减轻你的罪责具有战略意义。如何从你的记忆中挖掘出这些信息,并以合适的方式呈现,需要你自己去理解和决定。”

会见的时间快到了。监管人员示意了一下。

李佩华开始整理司汤达签字的文件,将它们有条不紊地放回公文包。她看着司汤达,语气似乎缓和了细微的一丝,但依旧保持着专业性的距离。

“司先生,法律的天平有时会倾向于那些不仅承认错误,更能帮助揭示更庞大真相的人。你现在所做的,不仅仅是为了减轻你自己的刑罚,也是在帮助司法正义触及那些隐藏在阴影深处的角落。”

忽然,这一刻,这番话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破了司汤达脑中的迷雾。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李佩华。

他仿佛终于明白了她所有那些隐晦暗示的真正指向,她不是在教他如何狡辩或诬陷,而是在教他如何利用自己身处漩涡中心的特殊位置,将警方的调查视线,引向那个可能真正主导一切、却始终隐藏在幕后。

李佩华站起身,理了一下衣摆,“司先生,你的父母为你付出了他们所能付出的一切。现在,能救你自己的,只有你清醒的头脑和正确的选择。好好回想我说的话。下次见面,希望局面有所改观。”

“还有,感谢一群这时候别管什么原因,还愿意伸手拉你一把的朋友。”

司汤达也慌忙站起来,身体因久坐和紧张而有些摇晃。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为一句干涩的,“谢谢......李律师。”

李佩华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那冷静而坚定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逐渐远去。

门在司汤达面前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光线和声音。

他独自站在原地,耳边回荡着李佩华冷静而充满深意的话语,脑海中那些记忆碎片与她的指引不断碰撞、交织。

李律师的话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像一堆杂乱无章的密码,他急切地想要破译。

起初是困惑的,像在黑暗的迷宫里打转。

李律师没有提到任何具体的名字,但他总觉得,这些话里藏着某种指向。他拼命回忆与阿龙有限的几次接触,那些当时被忽略的只言片语,此刻仿佛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阿龙似乎确实偶尔会流露出对某个名字的只言片语,提到过“洗码”、“走公司的账”之类的话,阿龙在和阿彪的电话里提到过的家里,还有恍惚间在阿龙的电脑上看到过的几张一闪而过的票单,那上面的“有限”.....

这些碎片化的记忆,原本散落四处,此刻却被一条无形的线隐隐串起。那条线的一端,是阿龙和他这倒霉的运金任务,另一端,却似乎若隐若现。

他想不起来,但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

监管人员过来,示意他起身离开。司汤达机械地,脚步虚浮地跟着走向门口。

当他迈出会见室,重新踏入那条更加昏暗、弥漫着绝望气息的拘留所走廊时,一阵冰冷的穿堂风吹过,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正理解了她的意图,更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能力执行如此复杂的“合作”。但渐渐地,一种模糊的、却又无比强烈的念头开始清晰起来

深吸了一口拘留所污浊的空气,感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

那点微弱的曙光,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内心最深的恐惧和绝望中,被李佩华用冷静而犀利的话语,生生凿开的一道缝隙。

回到脏兮兮简陋的囚室,同室那个因醉酒伤人进来的波斯裔壮汉仍在鼾睡。

司汤达躺在坚硬的床铺上,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这一次,他看到的不仅仅是绝望的灰色。还有一丝微弱、摇曳、却真实存在的,名为“可能性”的光。

。。。。。。

今日有雨,带着一股子黏腻的劲儿,淅淅沥沥、没完没了,渗进苏格兰场这间老旧会议室每一个角落,连带着墙壁上那幅褪色的女王肖像和一张张疲惫的脸,都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水汽。

白板上,“operation Forge”的字样旁边,密密麻麻地贴着阿龙、阿彪以及几个已知钱骡的照片、关系图和时间线,像一张贪婪而杂乱的蛛网。

探长卡尔顿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枚已经被搓的发热的五便士硬币,目光越过正在做简报的组长邓斯特伍德的头顶,落在白板上那个用红色记号笔狠狠圈出的“阿龙”的名字上。

邓斯特伍德,一个从上面空降下来、衬衫领子永远浆烫得如同铁皮、头发梳的苍蝇站不住脚,履历光鲜得像是旅游手册的男人,正用他那缺乏起伏的、如同朗读说明书般的语调,强调着“集中优势资源”,“循着已知的、最具操作性的线索深挖”,“与法兰西方面的情报交换也在进行”,我们要像梳子一样,把伦敦,乃至欧洲他们可能藏身的地方,细细篦一遍......”

“.......目前来看,陈阿龙是连接底层钱骡与上游犯罪集团的关键节点,也是我们唯一具备明确外貌特征和活动轨迹的目标。抓获他,是撬开整个链条的突破口。”

邓斯特伍德用激光笔的红点在阿龙那张模糊的监控截图上来回晃动,仿佛这样就能将其从茫茫人海中钉出来。

卡尔顿胃里一阵翻搅。突破口?或许那个叫阿龙或者阿彪的家伙,正在阿姆斯特丹的某个阴暗咖啡馆里优哉游哉地喝着咖啡,或许已经换了个身份,溜进了更东边的、法律缝隙更大的角落。

把全部赌注押在一个显然已经惊弓之鸟、并且极有可能早已身处境外的目标上,这与其说是侦查策略,不如说是一场政治秀,是为了在季度报告上写下“已采取国际协作”的漂亮辞藻。

还在继续他那充满官僚气息的布道:“....我们必须遵循清晰的侦办路径,先易后难,先抓住主线。赌场是他们活动的重要节点,阿龙是连接司汤达这类底层执行者的关键环节。撬开这个环节,才能顺藤摸瓜......”

他坐直了身体,硬币“啪”地一声按在桌面上,像是一种提醒。

“组长,”卡尔顿开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出于专业的探讨,“我同意阿龙的重要性。但是,我觉得,咱们是不是也该分点人手,盯着另一头?”

邓斯特伍德的话头被打断,略显不悦地推了推金丝边眼镜,看向卡尔顿,“另一头?卡尔顿探长,你指什么?”

“钱。”卡尔顿言简意赅,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粗糙的手指直接点在了那个“疑似洗钱网络”和“跨境转移”的标签上,“这十一公斤黄金,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它从哪儿来的?赌场赢的?黑市收的?还是通过更文明的渠道洗过来的?它的最终目的地是哪儿?仅仅是换成现金,还是说.....有更复杂的流向?”

“阿龙负责的是物的流动,但肯定有一条并行的、甚至更重要的钱的流动线路。这条线,往往比人的线路更稳定,留下的痕迹也可能更多。如果我们能摸清这条路径,或许不仅能找到阿龙,还能触及到真正控制这一切的....老板们。”

他环视一圈,目光扫过几个年轻探员茫然或事不关己的脸,最后落在邓斯特伍德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我的意思是,是不是可以查查近期大额的、可疑的资金流动,特别是和东亚、尤其是特定地区有关的。”

“还有,那些专门帮人处理贵重物品的二手店、珠宝行,甚至是一些看似合法的进出口公司、咨询公司?现在只让哈里森那个刚进警队没几天的小菜坤去查这条线,是不是单薄了些?”

邓斯特伍德皱了皱眉,激光笔的红点熄灭了,他看向卡尔顿,脸上露出那种卡尔顿最厌恶的、混合着宽容与优越感的笑容,“卡尔顿探长,你的想法很有建设性。”

“但是,金融调查需要协调FIU(金融情报机构),需要大量的数据分析,周期长,见效慢。而且,这类跨境资金流动极其隐蔽,往往依托于复杂的贸易背景,调查难度极大。”

“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尽快取得实质性进展,抓捕关键嫌疑人,向上面展示我们的效率和决心。追查阿龙,是目前最直接、最明确的路径。”

“最直接的路径,未必是通往核心的路径。”卡尔顿感到一阵无力,他知道邓斯特伍德口中的“实质性进展”和“决心”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头条新闻,意味着上司的嘉许,意味着漂亮的破案率统计,而非真正铲除一个可能盘根错节的犯罪网络。

“我们现在做的,像是在已经被惊扰的蚁穴洞口,只盯着几只跑出来的工蚁,却不去挖掘深藏在下面的蚁后。”

“你的比喻很生动,探长。”邓斯特伍德的语气冷了下来,“但我们的职责是依据现有证据和线索,采取最有效的行动。哈里森虽然年轻,但却是UcL的警务学硕士,专攻金融犯罪的高材生,你要对年轻人有信心。”

“oK,此事不必再议,各部门按照既定方案执行。散会。”

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与会者们带着各自的心思起身离开。

卡尔顿僵在原地,看着邓斯特伍德收拾文件,迈着那种仿佛测量好的步伐离开会议室的背影,那挺括的西装勾勒出的是一种与这个污浊现实格格不入的“正确”。

感觉胸口堵着一团湿冷的卫生纸。

特么的,这狗娘养的小白脸,就是特么来镀金的!

脑子里除了流程和报表,还能装点别的吗?人都跑没影了,还盯着那条明线?

刚要迈步再追上去,手下的探员安德森一把拉住卡尔顿,低声道,“头儿,算了,算了.......邓斯特伍德组长,毕竟是从总部下来的,可能,有他的通盘考虑。”

“通盘考虑个屁!”卡尔顿从牙缝里挤出几声冷笑,“他就是个穿着西装的办公室盆栽!指望他破案?还不如指望那帮动物园的老爷们突然良心发现!谢特!!”

“阿龙?现在就算把印着他照片的通告贴满全欧洲所有的小便池上面,我们也抓不到他的一根毛!妈惹法克儿谢特!”

“他特么早就跑了,而我们,我们就只能在这里,陪着这个警局七月份挂历模特,玩这场过家家的猫捉蟑螂的游戏!桑奥夫碧池!!”

他越说越激动,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积压已久的不满和对案件走向的忧虑,在这一刻化作了对官鸟体系的刻骨嘲讽。

安德森有些尴尬地看了看四周,幸好人都走光了。

就在这时,卡尔顿办公桌上那部老旧的灰色座机,突兀地、执拗地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打断了他的怒斥,也打破了房间里弥漫的负面情绪。

卡尔顿走过去,没好气地抓起听筒,“喂,卡尔顿!”

电话那头是拘留中心值班警官熟悉的声音,带着点例行公事的腔调,“卡尔顿探长,打扰一下。您负责的那个案子,嫌疑人司汤达,刚刚提出要求,说想再见您一面。”

卡尔顿眉头一皱,那个被恐惧和悔恨折磨得几乎崩溃的年轻人形象浮现在眼前。

他之前已经反复讯问过多次,能挖的似乎都挖干净了。这个时候,他还能有什么“重要情况”?多半又是情绪崩溃下的呓语,或者是想借机讨要什么好处。

他本能地想拒绝,这种临时起意的会见,往往浪费时间的多。

但就在话要出口的瞬间,他脑海里闪过刚才会议上自己的据理力争,闪过那片代表着未知资金流向的空白区域,闪过司汤达那双曾经充满虚荣、如今只剩下惶恐的眼睛。

一种近乎直觉的、老刑警的嗅觉,让他把到了嘴边的斥责咽了回去。

“.....他说是什么事了吗?”

“没有,探长。但他坚持要见你,说只能跟你谈。”

卡尔顿握着听筒,沉默了几秒钟。

刚才的挫败感还在啃噬着他,而电话那头,则是一个可能毫无价值、也可能隐藏着转机的未知数。那个傻叉头儿的命令愚蠢而僵化,但他卡尔顿,从来就不是一个只会唯命是从的乖觉下属。

去他妈的既定方案!

“告诉他,我半小时后到。”卡尔顿对着话筒说完,啪地挂了电话,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旧夹克套在身上,对安德森一摆头,“走,安德森,跟我去拘留所一趟。”

“现在?组长那边....”

“组长个屁!”卡尔顿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嘟囔着,“上面唱他们的高调,咱们干咱们的活儿。记住,有些线索,不会等着你在报告书上签完字才出现。”

半小时后,卡尔顿和安德森再次见到了司汤达。

这个年轻人似乎又憔悴了一圈,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嘴唇干裂起皮。但奇怪的是,他眼神里那种涣散的、濒临崩溃的恐惧感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的、带着点神经质的专注,甚至是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一见卡尔顿就急切地申辩或哀求,而是微微低着头,双手放在桌下,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

“你要求见我?”卡尔顿拉开椅子坐下,没有多余的寒暄,他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但多年的职业习惯让他下意识地审视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我希望这次不是浪费时间。”

司汤达抬起头,飞快地瞥了卡尔顿一眼,又迅速垂下,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坚持,“探长先生,我,我是有一些新的,回忆。”

“那就说。”

“不,等等。在我说明之前,我要求我们这次的谈话,必须被完整记录,形成正式笔录,并且,并且我要签字确认。”

卡尔顿的眉峰猛地一挑。要求记录在案?还要签字?

这可不是一个浑浑噩噩、只直到求情的钱骡通常会主动提出的要求。

这更像是一种.....自我保护,或者说,是一种为自己提供的“合作”增加筹码和正式性的行为。是谁教他的?卡尔顿忽然想起司汤达那个新换的、传说中的,在老娘娘那里都有着影响力的华裔御用大律师。

一股混合着警惕和兴趣的情绪在卡尔顿心中升起。他不喜欢被嫌疑人或者其律师牵着鼻子走,但此刻,司汤达表现出的这种不符合其身份的程序意识,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这通常意味着,他要说的话,可能具有某种特殊的法律意义,或者,他想借此将自己“合作”的态度固定下来,作为将来讨价还价的筹码。

他沉吟了几秒,与旁边的安德森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对司汤达说,“做正式笔录,需要遵循程序。你确定你要说的事情,需要启动这个程序吗?这和你之前的态度可不太一样。”

“我确定。”司汤达回答得异常干脆。

卡尔顿盯着他看,那双眼睛里不再仅仅是恐惧,还有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光。转头对安德森示意。

安德森愣了一下,显然也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刻起身出去了。

再进来时,手里已经拿着正式的讯问笔录和录音设备。

“好了,司先生,现在你可以说了。你想起什么重要情况?”

得到承诺,司汤达仿佛松了口气,但身体依旧紧绷着开始叙述,语速不快,时而停顿,像是在努力从混乱的记忆中打捞碎片,又像是在斟酌措辞,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与他之前那种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的状态判若两人。

卡尔顿起初还带着惯常的审慎,但听着听着,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

司汤达提供的,不再是关于阿龙如何指派他、如何交接货品这些他们已经掌握或能推测出的细节。他提到的是一些碎片化的、却带着某种指向性的信息.....

虽然反复使用“我印象中”、“他好像提到过”、“我不确定,但感觉......”这样的措辞,严格避免任何肯定的指证。

但卡尔顿是何等老辣,他立刻就从这些看似零散、充满不确定性的叙述中,捕捉到了那条若隐若现的、通往更深水域的暗流!

这不再是关于一个跑腿的钱骡和十一公斤黄金的故事了。

司汤达的这些话,像一把钥匙,虽然锈迹斑斑、齿痕模糊,却可能恰好能插进一扇他们之前甚至没有注意到的、紧闭的门锁里。

这扇门背后,可能隐藏着真正操纵这一切的“人”。

卡尔顿仔细地、不动声色地引导着司汤达,让他尽可能回忆出更多的细节,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一个不确定的时间点。

当司汤达终于说完,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瘫坐在椅子上时,卡尔顿缓缓靠回自己的椅背,看了一眼身边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的,同样面露诧异的安德森。

妈惹法克儿!!果然!

卡尔顿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提供了这些“回忆”而显得更加不安的年轻人,虽然明白这些只言片语,看似毫不相关的线索的真实性有待核实,也很可能经过了其律师的“点拨”和“包装”。

但那又怎样?只要线索本身具有调查价值,只要司汤达愿意以正式笔录的方式将其固定下来,这就是一份实实在在的、可以让他绕过邓斯特伍德的愚蠢指令、直接向更上级或者金融调查部门争取支持的手牌。

感觉一直堵在胸口的那股恶气,终于找到了一丝宣泄的缝隙。邓斯特伍德?和他的“既定方案”?去特么的!

这个案子的风向,可能要变了。司汤达提供的这些线索,就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几星萤火,虽然微弱,却足以指明一个全新的、可能更有价值的方向。

当司汤达最终在那份不怎么厚的笔录上,用颤抖的手签下自己的名字时,卡尔顿一把拿起来,感觉份量截然不同。

走出拘留中心,终于雨停。

卡尔顿拉开车门,对安德森说,“不回苏格兰场了,咱们去金融城,找哈里森那只小菜坤,顺便再去叫几个老朋友一起喝杯咖啡。”

。。。。。。

两天后,临安,开完一场“扫黄打非”会议,刚走到办公室门口,掏出手机,准备给曾老师汇报一下61节给俩宝贝大孙儿买了什么礼物来“邀功请赏”的李晋乔,就听到身后有人喊了声,“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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