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仲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苍茫林海深处,仿佛一滴水融入了无垠的墨色。木屋内,油灯的光晕似乎也随之黯淡了几分,压抑的寂静笼罩着剩余的无人。张曼成脸上那道狰狞刀疤在摇曳光影下微微抽搐,他喉结滚动,最终发出一声极沉重、仿佛碾碎了胸腔所有气息的叹息。他看向南宫晟,那双曾燃着燎原之火、令南阳官军闻风丧胆的虎目,此刻只剩下灰烬般的疲惫与认命。
“南宫道主……”张曼成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宗先生……指的路,或许是条活路。我,和我手下一些老兄弟,身上背的官军人命太多,血债太重……就算孙宇肯饶,朝廷法度,那些世家大族的悠悠众口,也未必容得下。”他顿了顿,巨大的手掌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已然破损的刀柄,仿佛在抚摸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你们……不一样。带着还能回头的人,去吧。给太平道……留点种子。”
白歧猛地扭过头,死死盯着张曼成,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与愤懑,嘴唇翕动,却终究没能说出一个字。黄崆则闭上双眼,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唯有微微颤抖的眼睫泄露着内心的天翻地覆。
南宫晟心中五味杂陈,既有绝处逢生的些微松快,更有目睹英雄末路的巨大悲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对着张曼成拱手,一揖到地:“曼成兄……保重!”千言万语,最终只凝成这沉甸甸的三个字。
“去吧,”张曼成疲惫地挥了挥手,背影佝偻,仿佛瞬间老了十岁,“趁着我……还能稳住一些人。”
南宫晟不再犹豫,转身对南宫璩沉声道:“璩弟,立刻清点山中愿意归降的弟兄名册,尤其是还有家眷牵挂、伤势过重无法再战者。动作要快,但要隐秘。”他又看向依旧僵立的白歧与黄崆,语气复杂,“二位师弟……是去是留,自行决断。无论作何选择,我南宫晟……皆尊重。”
说罢,他率先踏出木屋。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玄色的道袍上,仿佛镀上了一层凄迷的银霜。伏牛山的夜,危机四伏,却也孕育着渺茫的生机。
接下来的两日,伏牛山残寨表面看似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南宫璩凭借商贾的精细与南宫家族残存的影响力,借着分发有限药草、食物的机会,暗中联络那些早已厌倦厮杀、心系亲人的底层头目与普通信众。名单在悄然增加,希望如同星火,在绝望的黑暗中微弱闪烁。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愿接受这“屈辱”的生机。以白歧为首的一批死硬派,多是张角的亲传弟子或狂热的太平道核心信徒,他们视投降为对信仰的彻底背叛,暗中串联,厉兵秣马,准备与官军血战到底,以身殉道。黄崆则陷入了更深的矛盾与挣扎,他既无法轻易放下对师尊的忠诚与复仇的执念,又深知宗先生所言乃是残酷的现实,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内,不见外人,气息日渐阴沉。
南宫晟心知时间紧迫,白歧等人的异动他并非不知,但他更清楚,此刻任何激烈的冲突都会导致营寨彻底分裂、血流成河。他只能一面加紧安抚、劝说,一面命南宫璩设法与山外取得联系,将山中情形与愿意归降的人数大致传递给孙宇。
与此同时,宛城太守府内,孙宇接到了来自方城山的密报。许劭以天机剑感应,察觉到伏牛山方向气运紊乱,煞气与一股微弱但坚韧的“生”气交织,提示孙宇早做决断。
“看来,南宫晟正在做他该做的事。”孙宇放下密报,对侍立一旁的赵空与蔡瑁道,“伏牛山分化已成定局。赵空,你速率一千精锐郡兵,秘密开赴伏牛山外围要隘,张网以待。若遇拼死突围者,格杀勿论;若见降者,不得滥杀,就地收押甄别。”
“喏!”赵空抱拳领命,眼中精光一闪。
“德珪,”孙宇又看向蔡瑁,“安置降众、编户屯田所需的一应粮种、农具、划拨田地等事宜,需即刻准备妥当。此外,传书宋忠先生,请他从府学中遴选几位通晓农事、医理的博士,随时准备入山或至安置点,协助安抚,宣讲朝廷……及郡府德政。”
蔡瑁肃然应下:“府君放心,瑁已着手办理。只是……南阳邓、樊等家,对以官田安置降匪之事,颇有微词。”
孙宇目光微冷:“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有人阻挠,便是与南阳安定大局为敌。你只管去办,本府自有主张。”
伏牛山中,微妙平衡在第三日清晨被打破。白歧发现了南宫璩暗中联络山外的蛛丝马迹,盛怒之下,他持剑直闯南宫晟居所,身后跟着数十名神情激动的死忠信徒。
“南宫晟!你果然早已投靠孙宇,要做那出卖同门的无耻之徒!”白歧剑指南宫晟,声色俱厉,周身杀气凛然。
南宫晟立于简陋的茅屋前,神色平静,唯有袖中双拳微微握紧:“白歧师弟,我未曾出卖任何人。我所为者,不过是给山中数千条性命,寻一条活路。负隅顽抗,唯有死路一条!”
“苟且偷生,岂是我太平道弟子所为!”白歧怒喝,“师尊在天之灵,绝不会饶恕你这叛徒!今日,我便替师尊清理门户!”说罢,剑光一闪,直刺南宫晟心口!他这一剑含怒而发,快如闪电,剑锋之上隐现青芒,正是太平道秘传“青木破煞剑”的杀招。
眼见剑尖及体,南宫晟却似早有预料。他身形微侧,不退反进,右手并指如剑,后发先至,指尖一缕凝练至极的玄色气劲精准无比地点在白歧剑脊之上!这一指看似轻描淡写,却蕴藏着南宫晟流虚境的精纯修为与这些时日心境磨砺后的沉静。
“叮——!”
一声清脆悠长的金铁交鸣之音响起。白歧只觉一股阴柔却沛然莫御的力道自剑身传来,整条右臂瞬间酸麻,长剑几乎脱手,攻势顿止。他踉跄后退两步,难以置信地望着南宫晟,眼中惊怒交加:“你……你的修为……”
南宫晟缓缓收指,玄色道袍无风自动:“白歧师弟,收手吧。你不是我的对手。带着愿意跟你走的人,自行离去,我绝不阻拦。但若执意火并,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让这伏牛山,真成了我等葬身之地!”
他目光扫过白歧身后那些面带犹疑的信众,声音提高,蕴含着内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兄弟!我南宫晟在此立誓,决意归降者,我必向孙府君求情,保其性命,谋其生路!愿随白歧道长离去者,我亦不留难!是生是死,各自抉择!”
场中一片寂静,只有山风吹拂茅草的沙沙声。许多原本激愤的信众,在南宫晟平静而蕴含着力量的目光与话语下,渐渐冷静下来,脸上露出挣扎与思索的神色。
就在这时,一直紧闭房门的黄崆,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人群外围。他依旧穿着那身陈旧的黄色道袍,面容枯槁,眼神复杂地望了南宫晟一眼,又看了看状若疯狂的白歧,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默默转身,向着与南宫晟、也与其他所有人相反的方向,独自一人,步履蹒跚地消失在密林深处。
他的离去,像一声无声的叹息,为这场尚未完全爆发的冲突,画上了一个充满悲凉与无奈的休止符。
白歧脸色铁青,死死盯着南宫晟,又环视周围明显动摇的人群,知道事不可为。他狠狠一跺脚,收剑入鞘,咬牙切齿道:“好!好一个南宫晟!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走!”说罢,带着依旧忠于他的百余人,头也不回地冲向寨门方向,准备强行突围。
南宫晟没有阻拦,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他知道,这一别,或许便是永诀。
两个时辰后,伏牛山主寨寨门缓缓打开。
南宫晟率先走出,身后跟着南宫璩,以及黑压压一片、大多面黄肌瘦、携老扶幼的人群,粗略看去,竟有近两千之众。他们手中再无兵刃,脸上混杂着惶恐、茫然,以及一丝对未知未来的微弱期盼。
早已接到消息、在山下列阵等候的赵空,看着这浩浩荡荡却毫无战意的降众,冷酷的脸上也微微动容。他挥手下令:“依府君令,收缴兵器,登记名册,伤者优先医治,其余人等,分批押往预定安置点!”
整个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没有反抗,没有骚乱,只有一片劫后余生的沉寂。偶尔有孩童的啼哭声响起,也很快被母亲低声安抚下去。
南宫晟走到赵空马前,微微颔首:“赵公,有劳。”
赵空打量了他一番,瓮声道:“南宫道主,府君在宛城等你。”随即示意左右,“带南宫道主及其族弟,先行前往宛城。其余人等,按计划处置。”
当南宫晟与南宫璩在郡兵“护送”下离开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片生活了许久的山林。朝阳正突破云层,将金光洒向层峦叠嶂,也照亮了下山人群蹒跚的背影。他知道,白歧、黄崆,乃至不知所踪的张曼成,他们选择了各自的“道”,而他自己,也踏上了一条充满未知与挑战的新路。
山风拂过,带着初冬的寒意,也带来远方依稀的鸡鸣犬吠。那是人间烟火的气息,是乱世中,无数人用尽一生去追寻的,平凡却珍贵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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