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担心，”照羽捡起澹雨剑，递到凌雾的面前，“剑修也不该丢了自己的剑。”
青蓝色的火焰象征着清明与平和。
秋冬时节，龙胆会开满越剑坪。若是练剑至筋疲力尽倒在地上，柔软花叶会安抚躁动的血气。
在照羽的目光里，凌雾身上暴戾的杀意渐渐平息。她接过自己的剑，低声说了一句抱歉。
面对姜豫鬼化魂魄与失魂落魄的杜非白，照羽难得流露不虞的情绪，“发生何事？”
冷凝的气氛里，姜顺行从角落走出来，面上不见血色。他的小臂上有一道狰狞伤痕，伤痕上紧贴的符纸正缓缓化为灰烬。
他与杜非白简单地交代了来龙去脉。
江烟布置七情六欲关与九转炼心劫为姜豫设下考验。
而姜豫在七情六欲关的痴中久久不能脱身，象征他魂魄的阵旗之光黯淡几欲裂开，杜非白心焦之下强行插手，引得阵法反噬，江烟受伤。
本就靠阴气维持魂魄不散的姜豫更是因此七情倒冲六欲膨胀。一念之差，就此堕入鬼道，神智若狂。
凌雾倒提澹雨剑，将江烟抱起。
“师姐是天水灵根，最容易吸引阴鬼邪祟，你这鬼物分明是看中师姐的身躯，想要吞噬师姐魂魄夺舍代之。”
“邪说鬼语，果真不可相信。”凌雾恨声道，“杜非白，蒙昧鬼物可恶，你更可恨。身为西陵观弟子，你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吗？随意破坏七情六欲关与九转炼心劫，是要我师姐给你们这对苦命鸳鸯陪葬？”
若非照羽在此，江烟重伤，她定然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剑。
修行十八载，她第一次遇到如此愚蠢的人。不仅愚不可及，更是惹人杀意沸腾。
尖锐的话语刺破杜非白强装的冷静！
“淼淼，冷静！不可被杀念乱了心神。”江烟低声叱她，随即缓和语气，“我没有大碍，先封印姜豫，他已经成鬼，又有七情倒冲，入不得轮回，迟早会贻害一方，必须封印。”
“但他们！”凌雾与江烟对视一眼，咬着牙答应，“好，我听你的，但是要先给你治伤。”
“我来封印，疗伤去吧。”照羽开口道。
到底是他让江烟她们来处理桃源村事宜的。
“多谢前辈。”凌雾低声应道，抱着江烟很快就离开。
照羽取下桃木藤萝弓。
第四箭出时，弓上的裂痕遍布弓身。经御灵生发术与洞玄真火加持，裂纹仍存，但已经可以承载部分力量。
暗室的烛光早被鬼风吹灭，变成昏昧的黑。
清明平和的青焰沉沉如黯月，唯独一点杀意清晰分明，衬得照羽眉眼极艳，极厉。
“恶鬼伤人，其罪当以魂飞魄散处之。”
杜非白面如死灰，面对决定结果的这句话，却连求情都不敢。
“但他毕竟是受你牵连，”照羽看向杜非白，“优柔寡断，留你性命，是我过错。”
古井无波的声音，却令青焰摇曳，杀意凛然。
桃山一怒，人力弗可动摇。
察觉到危险，鬼化魂魄本能上前欲护执念之人，然而凝若实质，远比凌雾方才身上血煞之气更为惊人的杀意生生在鬼面前构成难越界限。
“既有罪行便受报应，该入轮回便去往生。”
“该结束了。”
幽光闪动。
激射而出的箭矢由纯粹的杀念凝聚，如墨，似玄，是最幽邃的黑。杀念箭上没有再附着任何火焰，不露锋芒，不显尖锐，同体玄墨，古朴无华。却让在场之人皆心神一滞，如入玄寂。
再回神，杀念之箭已经洞穿修士的躯体，摧毁丹田、经脉、血肉、皮骨。
杜非白死。
躯体倒落，魂魄消散，生命消逝。
而后与箭矢一起湮没，尘埃不留。
姜豫鬼化魂魄本已经失去理智，但在杜非白倒地的那一刻，莫大的哀伤席卷它浑噩的意识，它忽然安静下来。
它眼中微弱的光就此熄灭。
姜顺行看着他，姜豫望着尘埃不留之地。
最后，姜顺行收回目光，沉默地向照羽深深一拜：“请恩公……动手吧。”
一句动手，愧疚与不安，纵容与不忍，就此埋藏。或许当年，他本就不该捡回这个孩子，任由他被其他人收养，或许就不会遇见杜非白，不会有如今的结果。
照羽挥手抓起地上破碎的罗盘与十三阵旗抛向空中，罗盘被细长的火焰绳索串联修补成形，而断裂的十三阵旗漂浮空中，融合成六道异色旗，旗面赫然是六道轮回的入口。
暗室杀念顿时烟消，梵文连绵，佛音梵唱之语在暗室化作朵朵金莲，不断生灭。
“去。”
一字轻吐，重音佛言如枷锁，姜豫鬼化魂魄无法反抗，向轮回阵飞去。
在他彻底没入阵法光影前的最后一刻，它看向了深深俯拜，始终没有直起身体的姜顺行，落下了一滴眼泪。
阴气在阵法中瞬间消弭，只有照羽与鬼族看见了这一滴眼泪。鬼族失望地发现并没有魂晶形成，蔫蔫地又忘了教训，想要藏进照羽的影子，被照羽一把抓住，丢在腰间的玉佩上。
但玉佩上的云水之气又排斥他，他只好委委屈屈地蜷缩附到红绳上。
姜顺行在光影熄灭后才站直身体。
梵唱之声的余韵仍存，他看着这满地狼藉，情绪却是空荡荡茫然无依，只是凭借本能道谢：“多谢恩公。”
随着佛音梵唱而隐匿的洞玄真火慢悠悠地重新浮现，停在照羽的肩膀上。
“以桃叶净水沐浴，休息几日。”
火焰在密室内燃烧，将一切本不该属于桃源村的东西都抹去。修真界，修士，生命如此不值一提，轻易消失。姜顺行出神地站在原地，也不知有没有听见照羽的话。
晚霞在天际晕染赭红绯紫，照羽站在桃花树下，看见夕阳沉落山峦。
桃源村祠堂处，火光不断闪跃，厚沉的灰烬将屋顶变成黯淡的白。
天道、人心，从来是无法估量的存在。
余天思带着桃木与藤萝两位灵族所托之物找到照羽，他正要上前，却又莫名止步。
他看向桃花树下的身影。
他看见晚霞落在照羽周身，为他披上绮红霞锦，衬他眉眼锋利如刀。
不知为何，余天思恍惚生出惊惧恐怖，下意识倒退几步，踩碎了地上枯枝。
“嚓。”
细微的声响打破了静谧。
“何事？”照羽闻声向他看来。目光中平静、无波，好似方才那一幕只是余天思的错觉。
余天思心中惴惴，将东西交给照羽后忙不迭地离开了。
远去的身影有几分仓皇。
照羽看向自己的手，指腹与掌心的剑茧荡然无存，白皙柔软，骨肉匀亭，这并不像是剑修的手。
金焰和青焰应念出现在他的手中，羲和主生，洞玄为清，至阳至刚至清至圣之焰， 却并不能平复已起的杀心。
七情不灭，杀念不平。方才他因怒动杀，如今怒已消，杀心仍存，外溢至影响旁人心神。
能够洗涤七情的洞玄真火，唯独对他没有任何用处。
是因为他还没有变成人吗？
照羽静默。
不过余天思的出现，让他想起桃源村尚存隐忧。无灵之地虽然渐生灵气，但始终孱弱，其内也未出修真者，仅靠两个元气大伤的元婴灵族，难以抵御修真界中对死而复生有想法的觊觎者。
况且，元婴灵族本身也会招来觊觎目光。
但这并非什么大事。
桃源村乃至整座万桃山所在，皆是剑域范围。双重剑域融合下诞生的结界，便如同是剑域的界限。所谓不破不立，旧结界已毁，新屏障再建便是。
桃源村外迷花阵是天然阵法，道合自然。村内有石洞深潭，双剑镇守。
照羽循五行八卦关键之地，阴面种藤萝，阳面栽桃木。又引动石洞玉剑之力，以剑上剑意连通地气遍布桃源，再弹出一缕羲和真火，化为光网没入桃源地下。
木灵为引，积薪起火，而两件剑器镇压，金水已成，五行具四，土自生，地脉重凝。
他又取杜非白死后留下的元离铜钱，在阴阳两仪之方位构建连结。再以洞玄真火煅烧清气，命鬼族凝聚阴浊之气，构成剑域之内清浊循环。
照羽与剑域另一位主人的力量，分属阴阳，但皆归于清圣。便如孤阴不生，孤阳不长之理，有清无浊，则清气不存。
正好有一鬼族在此，固然境界差距会造成浊气式微清浊失衡的后果，但双剑本体尚留桃源村，可以自主控制清气强弱，暂时维持结界。
地脉凝，清浊分，阴阳势成。久失本源、即将崩溃的剑域因此变得稳定。而剑域本就蕴含“生之道”，再生结界融入天地之间，了无痕迹，将此地从修真界隐藏。
待处理完外围情况，已经是夜半。皎月当空，云移星掩，山间凉风沁骨。
青蓝色的洞玄真火燃烧着，缓慢修复这具身体因为动用羲和真火而留下的伤势。尚未完全成形的奇经八脉之间，清彻焰火流淌，逐渐抚平躁郁的火气。
在等待剑域重启的时间中，照羽靠坐在连理同心树下，安静地欣赏着月色。
吹拂而来的冷风里蕴含着新生灵气，催动山川花木勃然生机，这象征剑域内五行循环的逐渐完善。
照羽看着明月，忽然想起在醒来以前，意识处于混沌与蒙昧时，他就已经能时时刻刻感觉着另一个人的存在。
那是一种非常玄妙的感受。
浩渺无垠的混沌，感知存在与否已经不重要。没有声，没有色，没有味，没有七情六欲。
死亡无非是这样的体验。他很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沉入漫长的混沌，起初是全然的静，关于人间关于红尘的一切记忆都在无尽头的静中消磨。待一切声色被消磨殆尽，在困倦疲意浸染意识。
不知在何时，有一种声音出现了。
于是听觉开始恢复。
那是心跳声，从微弱、无序，到平和、规律。唯独能感知到的存在，让混沌中出现了时间的概念。他见证着对方从死到生的过程，感知着七情六欲在心跳声中复苏。这是一场时间的逆序。
漫长的沉眠中，他们彼此陪伴。漫长的等待中，他们的剑彼此陪伴。
直到不久前，心跳声消失。
于是他也醒来。
照羽抬起手，接住一缕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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