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梆……
竹木敲击声响起。
清晨睁开双眼，借着破木屋房顶漏进的晨光，叶漓扳着手指头算算，从入宗那天算起，到现在已经是第六天了。
前尘恍然如梦。
当然……不是幸福得如梦似幻，而是因为这几天累得精神恍惚，让她有种每根手指代表的不是天数，而是年数的错觉。
而且事实上，这几天的经历也让她感觉如在梦中。
在开阳城收集情报的时候，叶漓从许多失败者的口中，除了知道升仙会的大致情况之外，还听到了许多令人憧憬的传言——
据说，只要进入云阳宗，立刻就能成为人上之人，人人配给珍贵功法，丰裕资源！
据说，云阳宗先天仙师大多爱徒如子，若能抱上大腿，立刻就是一条通天大道！
据说，像登仙楼顶层管事那样的无望筑基之人，属于全云阳宗的最底层，尚且有每月八枚下品灵石的薪资！
据说，云阳宗烈阳老祖已经是金丹巅峰，或许百年内有望凝婴。到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世上七大派将变为八大派，即使是最底层的弟子，也有着无限的荣光！
少女被这美好的想象迷花了眼，当时就暗下决心，全力以赴。经过一整年的筹划，再加上一点意料之外的运气，终于大功告成。穿着一年没换稍显挤脚的旧鞋子，踏进了这座神圣的山门！
从此衣食无忧，大道可期，只是……
“喂，新来的，菜放这里了，快起床干活！”
叶漓浑浑噩噩地滚下床，爬起来，走出木屋，然后坐在山涧下的小池塘边，盯着一旁摆着的比她还高的几个箩筐里满满的各式蔬菜，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第一次进了理想中的宗门，每天经手吃不完的食物。两件快乐的事情重合在一起，会给我带来更多的快乐。得到的，本该是像梦境一般幸福的时间……但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叶漓做梦也没想到，历经千辛万苦，拜入上品门派的结果，居然是在厨房后厨洗菜？
手洗当然是不可能的，一整天也洗不了一箩。叶漓毕竟还是会些基本的御水法术，以水流反复清洗，勉强能在晚餐前将工作彻底完成。山中灵气充裕，用这小法术也不用担心法力透支，就是身心俱疲而已。
严格来说，这也算是一种修炼，只不过相较于专心修习自身功法，显然效率很低。
而且，叶漓这两天总算明白了，先前那些传言纯属胡说八道——登仙楼管事绝对不是什么最底层！每月一枚灵石还刚刚因为洗菜技术生疏而被扣掉了的叶漓还没说话哪！
不过，令她欣慰的是，整个云阳宗似乎并不是她最惨。
因为据她所知，另两位没有被长老看中的仁兄，都已经被派去丹房砍柴了。就算是炼气后期，每天也累得话都说不利索。
但终究还是前途渺茫，叶漓不得不开始寻求摆脱现状的机会。
好在前两年练就的交际本领并未退步，叶漓这两天拖着疲乏的身躯，掏空干瘪的钱袋，终于从一些前几次升仙会通过者的嘴里捞到了些可靠情报。
一般来说，被长老收为真传的，便算是内门弟子；长老的记名弟子，或者筑基修士经宗门允许后收的徒弟，就属于外门。
至于宗内所需的杂役，其实更多是直接从宗外招收的炼体修士。他们的力气甚至比一些筑基修士还大，正是最勤恳能干的劳工，为诸如原料搬运、楼阁建设之类的事务贡献了不可或缺的力量。
像叶漓这样，升仙会后未被长老看中的新人，只是因为云阳宗不好意思赶他们出去，才勉强收下，安排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被编为杂役之后，将在十五年到三十年后获得晋升外门弟子的机会，可以被外派别处，掌管职司。除非筑基，才有可能凭借功劳和忠诚获得内门身份。
百年以来，无一例外。
叶漓只觉得人生昏暗。且不说使用寻常功法筑基之后，潜力尽失的问题，单凭她这平庸的资质，匮乏的资源，以及捉襟见肘的修炼时间，都不可能在十五年内修至炼气大圆满！
更何况……对十四岁的少女来说，十五年时间，那是仿佛比一生更加漫长的蹉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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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葱玉指翻飞，清澈水流涤荡。一把把青菜由梗至叶，尘泥尽褪。
金丹真君以大阵汇集地脉灵力，于是云阳山脉中灵气如海，远超世俗间。至少对叶漓这种炼气中期来说，已经丰裕到了用之不竭的程度。
御水术与驱火诀、引风咒等法术类似，在凡俗间广泛流传，是每一个炼气初期都能掌握的基础法术。以体内法力为引，沟通附近灵气，从而施展出最基础的驭物神通。
没有多少杀伤力，却很适合表演，能够让使用者在凡人面前表现出一点不凡之处，故而广受青睐。
绝大多数法术的威力，都与聚集的灵气有关。若是灵气充足，施法往往能够事半功倍，对自身法力需求较少。
但半个时辰过去，叶漓还是感觉法力消耗严重，兼之头脑昏沉，不得不暂时停下。毕竟消耗大量灵气的同时，御水术也令她神魂疲惫。
叶漓起身走到上游，找块大石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准备开始运转碧木浩然真法，恢复一下法力。不过很快，她发现功法运转不畅，身体疲惫感加重，效率比平时明显降低。
思考片刻，叶漓恍然大悟：
我饿了。
于是她睁开眼睛，眼前是溪流青苔、草木葱茏的一片清幽景象。丛林后面掩映着棕褐色的屋檐，叶漓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去，心里忽然浮现一丝危机感——
我昨晚……带馒头回来没有呢？
叶漓记得昨天工作结束之后小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黑了。累死累活走到山顶，去那玉膳堂一看，原本说好请大师傅留的两个肉包连影子都没看见，那大师傅自己又不知道跑哪里去喝酒了。
叶漓很不高兴，但也无法可想，毕竟人家是某长老在凡间看中，特地拉进云阳宗的大厨，这些年甚至在资源堆积下修到了炼气后期。
叶漓不敢找他麻烦，只能一脸郁闷地啃了七八个冷馒头，默默走回山腰的木屋。
问题就在于，昨晚她是否还像平时一样记得，为第二天带足食物？
走到屋前，伸手推得太急，几块腐朽的木板拼成的木门居然一下子散了架。叶漓咬着嘴唇，一脸悲愤地探头进去环视一圈，在看到空空荡荡的房间之后，脸色居然渐渐和缓了。
行吧，祸不单行么。
叶漓默默摇了摇头，认真地开始思考哪种生菜味道比较好，以及把桌子拆了安在门上的可行性。
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苦难无法打倒我，只会让我更加坚强……叶漓这么想着，回头走到溪边，从已经洗好的箩筐中摸了一片菜叶出来，放嘴里嚼了嚼，有点苦，也有点涩。
换一种……虽然很脆，但还是难吃。
再换一种……好像在苦涩之外，还有点甜味？
叶漓伸手捞了一大把这种菜，叶片薄而阔，根茎饱满多汁，似乎挺常见的，不过她并不知道名字。叶漓坐下来大口嚼着，颇有种苦中作乐的味道，但是忽然间，她尝到了一丝咸味。
混进了别的菜叶吗？
叶漓低头看去，手中握着的蔬菜还是同一种，只是在她低头的同时，有一滴晶莹的液体倏然滑落。在叶脉上溅开，弹动，然后滚落。
叶漓愣了一会。
我……哭了吗？
两年前的那个夜晚，叶惊海捧着叶漓的脸，反复拂去她泪水的时候，叶惊海说，只有亲人才会在乎她的眼泪。
从那天起，叶漓就再也没有哭过，仿佛一生的泪水都已经在那晚流干。
一路走来，无论是被狼群追赶，还是迷路至深山老林。无论是在破屋中瑟瑟发抖，还是在烈日下踽踽独行。叶漓始终没有哭泣，因为在最后的时光里，父亲还对她说过：
“哭泣只会让你显得软弱，这更会使别人肆无忌惮。要学会伪装，露出微笑，或者面无表情，让所有人都看不清你的底细——你必须快点明白，这是你未来的生存之道。”
叶漓确实已经明白了，也坚定地这么做着。无数个宁静的深夜，沉浸于回忆之中，眼眶逐渐湿润的时候，她总会用手臂蒙住双眼，告诉自己：
还有希望。
活下去，拜入上品宗门，然后修成归来报仇雪恨。
现在，前两项摆在眼前的目标，因为一个陌生人的介入顺利达成。而原本遥遥无期的最后一个，终于出现在远方的时候，叶漓才终于发现……
前有天堑。
无论多少次，叶漓都想象不出自己成功的可能。
仙道渺渺，无数人仰望，无数人攀登。有个别人攀至峰顶，有少数人立足山腰，有更多人粉身碎骨。除此之外占绝大多数的，站在山脚的修士们……
认命了。
身世有高下，资质有优劣。无论哪个都属下层的叶漓，即使得到一次贵人扶持，终究也无法改变命运。
于是，叶漓手中的一把生菜滑落山涧，顺流而下仿佛流离的浮萍。她在原地呆呆地坐着，泪流满面。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终于松懈，几乎就要痛哭出声的时候，忽然背后传来了声音：
“嚯，工作得挺努力嘛。”
仿佛世间万物都事不关己的语气，是那个“何师哥”，自称林河的家伙。
叶漓连忙撩起一股水流洗了把脸，回头勉强笑了笑，问道：“何师哥，你来做什么？”
眼前这个青年已经穿上了丹房的红底制式长袍，看起来居然颇有些春风得意的味道。听别人说，他的本命法术被丹房看中，如今正在那儿任职。
叶漓不是没想过继续抱这人的大腿，只是就算不考虑他是否愿意继续施以援手，也不管他不可告人的过去。单凭他一个筑基初期的普通修士，都不可能提供多大的帮助！
就在叶漓心中黯然，面上强撑笑颜的时候，林河皱了皱眉，走近了仔细端详少女的脸庞，忽然问道：
“你……刚刚在哭？”
叶漓的脸颊一下子涨红了，她偏偏不想对眼前这个人示弱，跺脚道：“哪有！有事说事，没事就滚吧！”
林河耸了耸肩，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一个盒子，满不在乎地说道：“我是来给你送个东西的。不过你也别否认了，你脸上这滴……并不是溪水。”
林河伸手做了个拭泪的动作，无形气流相隔一尺拂去了叶漓眼角的泪珠，就像温柔的春风。
少女一时失神。
两年之前的那个夜晚，父亲用的就是同样的动作，却是不同的距离。她依稀还记得，父亲在告诉她哭泣无用之后，忽然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轻声补充道：
“除非，眼前的人愿意为你擦去脸上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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