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昭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我看你好像准备了周立的文章。”
李刚顺着李昭然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边，点头：“伍凛亦的论点，大家已经通过各种途径看到不少，但周立的文章在座的大多数人都还没看。我这里提前准备了，包括周立的初赛作品、复赛作品和她发表在《青年报》上的反驳伍凛亦的驳论文，不如大家先看一看。”
说着，李刚拿着资料站起来，分发给众人。
叶昭然也提醒众人：“建议大家按照初赛作品，复赛作品，驳论文的顺序进行阅读。”
一时间，会议室里陷入沉默，只能听见轻微的纸张翻动的声音。
好一会儿，那个称“幸好没给周立发一等奖，发了也要主张撸下来”的作者率先开口：“三篇文章，每一篇的选题都很大胆，角度也很刁钻，用词虽然狂妄，刻画却很细腻。”
“是太狂妄了，”这次开口的是说“选出来的一等奖获得者没素质，好说不好听”的大学教授，“坏人要奸，好人要更奸，不然怎么斗得过那些坏人？与其精神内耗自己，不如发疯外耗别人。这些话简直是狂妄至极，但看着这些话，我竟有看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之感。”
刚才劝李刚不要火上浇油的编辑点头：“看第一篇初赛作品，我以为她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甚至可能是受他人点拨，毕竟初赛来稿的方式不可控因素太多。看到第二篇复赛作品，我承认她有一些自己的思想，但也仅此而已，而且用词太不审慎了，狂妄，就是你们说的狂妄，有哗众取宠之嫌。看到第三篇驳论文，我不得不肯定她是深入浅出，观察入微，看似狂妄，实则大智若愚的。”
叶昭然早就看过了周立的文章，所以没有前面发言的三位那么震撼，表情反而更有忧虑了：“大家都看了周立的三篇作品，这三篇作品虽然是不同的选题，但观点是相辅相承的。现在第三篇作品已经由《青年报》发表面世，大家不妨设想一下，在没有初赛作品的前提下，直接刊登复赛作品的效果。”
周立的初赛、复赛和驳论的选题分别是组织、脱下孔乙己的长衫和善良要有锋芒。
在驳论作品已经发表的基础上，雪藏初赛作品，公开复赛作品。
就等于在宣传有条件的善良之后，倡导发疯文学。
李刚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到时候大众看不到《脱下孔乙己的长衫》的主旨，只会看到她在‘自私自利’，不肯给老奶奶晚饭钱的基础上，还倡导摒弃谦逊恭谨，发疯对抗世界。”
“我们先看了初赛作品，看到周立对于组织行径的披露，对她留下了好的印象。再看复赛作品，自然能够看见倡导脱下长衫的内核，看到她对时事的关注，觉得她的用词虽然狂妄，却也有趣，”余偏偏将李刚的话接了过来，“同样的，现在大众先看见周立跟伍凛亦之间的擂台，先入为主，对周立已经产生了自私自利的成见，我们在这个时候只发表复赛作品不发表初赛作品，大众就只会看见她的狂妄。”
叶昭然点头：“我说句夸张的话，周立的文章是具有超越时代局限的划时代之作。但大家是搞文学的人，最知道所谓超越时代局限的意思，那就是当前的时代容不下它。”
圆圆叹了一口气：“时代的一粒沙，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在奴隶制宣扬自由平等需要付出代价。
在君权神授大行其道的时候宣扬无神论需要付出代价。
在国家大力倡导谦逊恭谨克己奉公的时候，宣传发疯文学善良要有条件更要付出代价。
伍凛亦堪称新闻联播文摘合集的文章为什么会受到舆论的肯定？就因为耳熟能详。
新闻联播里的用词，老套，冠冕堂皇，但大众认同度高。
刚听李刚和余偏偏决定不给周立颁奖的时候，叶昭然很愤慨。
随着时间推移，愤慨沉淀下来，他便开始理解李刚和余偏偏的苦心了。
“周立的文章不是在跟伍凛亦唱反调，而是跟社会的大环境，跟这个世道唱反调。”
而逆着时代的洪流行走，自然要被时代的车轮辗轧。
圆圆又叹了一口气：“周立的复赛作品一旦发表，社会可看不见什么超越时代局限的划时代意义，他们只会觉得这个小学生没有同情心，不懂得关爱老人，还满口厥词无礼狂妄。”
“舆论更会趁机攻击新概念大赛，说我们的新概念新思路就是哗众取宠，才会矫枉过正，选出周立这样没有道德没有素质的获奖者。”一个一直没有开口的大学教授道。
此言一出，会议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问题就这么摆在了李刚的面前。
刊登初赛作品，担心周立的人身安全。
不刊登初赛作品，对扭转周立的舆论劣势于事无补，还会把本就是风口浪尖的新概念也拉下去。
“各位，可否听我说句话。”余偏偏在此时出声，打破了沉默。
李刚开口：“老余，你说。”
“我们不能以一篇文章判定某人是个坏人，更不是要以一篇文章判定某人是个圣人。我们只是觉得周立的文章当得起一个一等奖，所以就给她补发个一等奖，如此而已。”余偏偏满脸就这么简单。
可经过刚才的讨论，大家都知道事情并不是“就这么简单”的。
“其实我看得出来，咱们中的一些人对周立文章的内容和意义持肯定意见，但也有人对内容和意义是持否定意见的，只是碍于现在的场面没有发声，这是属于成人年的成熟稳重，”李刚顿了顿，“所以大家应该会认同，周立的文章，有着我们这些已经被社会磨平了棱角的成熟稳重的成年人所没有的锋芒。”
此言一出，之前一直没有发生的一些老师作家何编辑都看向李刚。
李刚微微一笑：“就如同老余说的那样，我召集大家来到这里参加这个研讨会，并不是要说服大家觉得周立是一个多么道德高尚的人。只是觉得周立的文章有获得一等奖的水平，如此而已。”
余偏偏又把话接了过去：“像为伏尔泰撰写传记的霍尔女士总结的，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扞卫你说话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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