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清溪涧，鹰愁崖下。
五千精锐御林军，如同一条沉默的玄色长龙，风尘仆仆地蜿蜒至这片险峻之地。
连日的急行军在他们脸上刻下疲惫，但眼中燃烧着压抑的火焰。
杨婷芳勒马崖前，银甲蒙尘，目光如冰，扫视着眼前这堵几乎垂直插入云霄的灰褐色巨岩。
即便早已在地图上见识过它的陡峭险峻，亲临其下，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仍令人心悸。
崖壁寸草不生，怪石嶙峋，只在石缝间顽强地探出几丛枯黄的荆棘，如同大地的伤疤。
谢金宝策马上前几步，指着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绝壁，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激动和难以言喻的痛楚：“将军，翻过这座‘鹰愁崖’，后面就是清溪涧！上次……我和老秦……”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强行将那个名字咽下，深吸一口气：“……在上面探查过！涧后是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别说五千人，就是上万精锐藏进去，也休想被轻易发现！而且……”
他眼中射出狼一般的光芒：“这里已是大理狗贼的绝对后方！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们敢绕开台州几十万大军，从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钻出来，捅他们的屁眼！”
三天时间，这皮糙肉厚的悍将竟已恢复了大半生气，虽然身上还缠着渗血的绷带，提刀砍杀或许力有未逮，但行动已无大碍。
只是每每提及秦昊，眼底总会瞬间涌起的血红。
如意策马靠近，低声禀报，声音清晰而急促：“斥候回报！敌运粮大队已至清溪涧三十里外！车马辎重，绵延数里，烟尘蔽日！最迟……今晚子时前，必入此涧！”
就在这时，吴起的身影从侧翼快步奔来，单膝点地，甲叶铿然，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将军！战马已安置妥当！末将吴起，请为先锋！愿率本部勇士，攀崖开路！”
他双眼布满蛛网般的血丝，脸颊深陷，显然数日未曾安眠，但精神却像一张绷紧的硬弓，亢奋得吓人。
杨婷芳端坐马上，身形笔直如枪。
短短三日，她肉眼可见地清减了一圈，眼窝深陷，颧骨微凸。
唯有那双眸子，冷冽如万年寒潭深处冻结的冰晶，不见丝毫波澜。
她没有言语，只是对着吴起，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吴起眼中精光爆射，猛地起身，转身厉喝：“特战一队！一至五班！出列！”
六十名彪形大汉应声出列，动作整齐划一，如同六十尊铁塔矗立。
他们是吴起一手带出来的尖刀，是御林军中最锋利的獠牙，个个身材魁梧，肌肉虬结，眼神锐利如鹰，浑身散发着百战余生的悍野气息！
吴起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刚毅的脸庞，那无形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浸透了每个人的骨髓：“卸甲！背索！随我——攀崖开路！”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钉砸入岩石：有坠崖者，我亲自收尸！有畏缩者……”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在阳光下反射出刺骨的寒芒：“立斩不赦！”
“诺——！！！”
六十声怒吼汇成一股撼人心魄的声浪！
没有任何犹豫，士兵们迅速解开沉重的甲胄，只着贴身战衣，将粗大的绳索一圈圈缠绕在肩背腰腹。动作麻利，眼神坚定。
下一刻，六十道身影如同矫健的猿猴，扑向那狰狞的崖壁！
脚尖精准地寻找着微小的落脚点，手指死死抠进岩石的缝隙，身形在嶙峋的怪石间敏捷地腾挪跳跃。
脚下不断有碎石滚落，发出令人心悸的“哗啦”声；枯枝在攀爬中被踏碎，发出“咔嚓”脆响；坚韧的荆棘划破衣衫和皮肉，留下“嘶啦”的裂帛声和细微的血痕。
但是始终没能阻止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陡峭的山岩和上方浓密的原始林莽之中。
杨婷芳勒马崖下，静静仰望着头顶那片沉默而险峻的山体。
阳光穿过稀疏的云层，在她冰冷的银甲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负手而立，身姿挺拔，脸上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寒玉面具，古井无波。
只有那紧握着缰绳、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的手，泄露了一丝无人能窥的波澜。
谁也不知道，此刻她冰冷盔甲下的那颗心，是否也如这崖壁般坚硬，亦或早已被无形的火焰灼烧得千疮百孔。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缓流逝。
约莫一个时辰后，远处一块高耸的岩石上，负责了望的冬梅猛地挥动了手中的令旗！
她迅速从岩石上滑下，小跑着来到杨婷芳马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紧迫：“将军！山上信号！吴校尉已率部成功登顶！并派出尖兵前出二十里哨探！确认敌军庞大运粮队正沿官道而来，人数约五千，押运粮车辎重无数！预计……三个时辰后，前锋将进入清溪涧！”
杨婷芳的眼眸骤然一凝！
如同冰湖投入巨石，瞬间掀起凛冽的寒潮！
下一刻，沙哑却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在崖下炸开：
“全军——攀崖！进军！”
冬梅手中令旗急挥！
早已整装待命的五千将士，如同开闸的洪水，迅速而有序地扑向崖壁。
抓住吴起他们留下的、垂挂在崖壁上的数十条粗壮绳索！
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行军！
身着半身甲（为攀爬卸掉了部分重甲，但仍比先锋沉重），背负武器，在近乎垂直的崖壁上奋力攀爬！
绳索在重压下绷得笔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士兵们咬紧牙关，汗如雨下，粗重的喘息声和岩石滚落的声响交织在一起。
不断有人脚下打滑，若非绳索和同伴的及时援手，险些坠入深渊。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每一步都在挑战着体能与意志的极限！
终于，在一个半时辰的生死攀爬后，五千将士如同浴血重生的战士，气喘吁吁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全数登上了鹰愁崖顶！
来不及喘息，来不及庆幸！
视线越过前方茂密的林梢，远处官道上扬起的遮天蔽日的烟尘，以及那如同长蛇般蠕动的、密密麻麻的旌旗和车影，瞬间揪紧了所有人的心！
“布防！快！”
各级将官嘶哑的吼声在林中响起。
五千人如同精密的机器，迅速而无声地散入密林深处，依托地形，挖掘浅壕，设置绊索，搬运滚木礌石，张弓搭箭……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复仇的火焰和必胜的信念！
终于在敌军前锋踏入清溪涧那狭窄入口的前一刻，天罗地网，已然布成！
整个山林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粗重的呼吸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被死死压抑。
不久，大理国那支庞大的、承载着二十万大军最后希望的粮草辎重部队，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如同待宰的羔羊，缓缓驶入了这处名为清溪涧的天然坟墓。
一方是隐匿于山林、蓄势待发的复仇之师；一方是疲惫松懈、全然不知死神降临的运输队。
一方是精挑细选、装备精良的御林军精锐；一方是战力平平、只为押运的地方府兵。
人数虽同为五千，胜负早已注定！
“放——！”
一声凄厉的号角撕破死寂！
刹那间，清溪涧化作了人间炼狱！
两侧崖顶，无数被点火的巨大滚木礌石，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砸下！
下方狭窄的谷道瞬间被堵塞，人仰马翻！
紧接着，密集如蝗的火箭带着刺耳的尖啸，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干燥的粮车、草料瞬间被点燃！
冲天烈焰腾空而起，浓烟滚滚，遮天蔽日！火借风势，疯狂蔓延！
“杀——！！！”
震天的喊杀声从密林中爆发！
无数玄甲身影如同猛虎下山，从两侧山坡俯冲而下！
刀光闪烁，长矛如林！
吴起一马当先，长刀挥舞，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秋月身形矫健，手中长剑寒光点点，专刺敌人咽喉！
就连身上缠着绷带的谢金宝，也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疯虎，挥舞着一柄抢来的开山巨斧，不顾伤口崩裂，疯狂地劈砍着眼前的敌人，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仿佛要将所有的悲愤和怒火都倾泻在敌人身上！
屠杀！一面倒的屠杀！
惊慌失措的大理士兵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
狭窄的地形限制了他们的机动，漫天的火海吞噬了他们的辎重和同伴，从天而降的伏兵彻底击垮了他们的意志！
哭喊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汇成一首残酷而血腥的死亡交响曲！
杨婷芳并未参与下方的厮杀。
她独立于崖顶一处视野开阔的巨岩之上，白色披风在带着焦糊味和血腥气的山风中猎猎作响。
冬梅怀抱令旗，肃立在她身后半步。
崖下，是熊熊燃烧的烈焰和残酷的修罗场；崖上，是沉默如山、周身散发着凛冽寒意的统帅。
她的目光，冰冷地俯瞰着下方的杀戮。
火光在她冰冷的银甲上跳跃，映照着她毫无表情的脸。
自始至终，冬梅手中的令旗，未曾挥动分毫。
她不需要指挥，复仇的烈火和精密的布置，已足够将敌人焚烧殆尽。
当谷中的厮杀声渐渐稀落，最后一点抵抗的火苗也被扑灭，只剩下火焰燃烧尸骸发出的噼啪声和焦臭气味弥漫时，吴起、秋月和浑身浴血、拄着巨斧喘息的谢金宝，踏着焦黑的土地和敌人的残肢断臂，回到了崖顶复命。
“将军！敌军五千运粮队，尽数歼灭！粮草辎重，焚毁殆尽！”
吴起的声音带着沙哑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大仇得报的亢奋。
他脸上溅满了敌人的污血，眼中却燃烧着火焰。
秋月补充道：“我军伤亡轻微，不足三百！”
谢金宝只是重重地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杨婷芳，仿佛在无声地呐喊：老秦，我们给你报仇了！
杨婷芳清冷的眼眸，在听到战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
那深潭般的冰面下，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
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也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大理军中军大帐。
“混账！废物！一群饭桶！！！”
公子休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将手中价值连城的青玉茶杯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碎片四溅！
他胸膛剧烈起伏，一张麻子脸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双目赤红，仿佛要择人而噬！
“清溪涧！那是在我大军后方！重兵布防之地！五千人！整整五千人马！还有粮草！是如何被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去，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的？！你们的眼睛都瞎了吗？！耳朵都聋了吗？！”
他声嘶力竭，狂暴的声浪几乎要将营帐的顶棚掀翻！
副将郭达脸色惨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抱拳躬身，声音带着颤抖：“王……王爷息怒！末将……末将也百思不得其解！那清溪涧地形险要，鹰愁崖更是飞鸟难渡……除非……除非唐军插了翅膀……”
“插翅膀？！”公子休猛地转身，一脚踹翻身前的桌案，笔墨纸砚散落一地，“本王要的不是借口！是结果！结果就是粮草没了！二十万大军！吃什么？！喝西北风吗？！”
郭达额头冷汗涔涔，声音更加艰涩：“王爷……粮道被毁，后方筹措新粮至少需要半月，军中存粮……存粮……”
他喉头滚动，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仅够三日之需还请王爷早做定夺。”
“三……三日？！”
公子休如遭雷击，身形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眼中充满了不甘和暴戾：“本王围困台州一月有余！眼看城中粮尽，不日可破！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
他猛地抬头，眼神如毒蛇般盯住郭达：“不是早已派出多路筹粮队了吗？！”
郭达苦笑，声音绝望：“王爷……那些从唐国村落抢掠来的零星粮食……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啊……”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公子休粗重的喘息声。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刺骨的寒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撤……”这个字从他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无尽的屈辱，“传令……撤军！”
郭达刚松了口气，却听公子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玉石俱焚的狠厉：
“但是——本王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台州城里的唐狗！”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台州方向，厉声咆哮：“传本王军令！三面攻城！不计代价！给本王狠狠地打！一个时辰后，全军后撤！退守清河县城！等待后方粮草！此仇不报，本王誓不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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