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可以想见走得多艰难。几个人疲惫万分，再加上一个半昏迷的安醇，两公里多的山路足足走了一个小时。
他们贴着村子边悄悄地走到郭力家前面的小路上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山区的夜又黑又冷，但是天上的星星出奇的多。
安醇被郭力迈过水沟的动作磕到了牙，嘴里弥漫起熟悉的铁锈味。他皱着眉头睁开眼睛，不经意间瞥到山顶上的星空，连胃疼和头疼都忘了，有一瞬间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处境如何，全身心地投入到那片浩瀚无边的银色巨幕上，甚至露出了一点难得的笑容。
与此同时，郭力的视线并没有在“星空”“宇宙”这样浪漫但不切实际的东西上停留，他笔直地看向那几间年久失修的平房，看到其中一扇窗户透出了光晕，他近乡情更怯地停住了脚步，头沉重地抬不起来。
两年前他出狱后曾经回来过，但是这里已经变了，即使他把自己的姿态摆得多低，都没有人看得起他，给他一份工作。他只好回到了大城市，回到让他沉迷让他激进让他犯下大错的环境里。这次他的运气更差了，他还没来得及遇到总想干点坏事的社会渣滓们，而是闷头撞到高朋来的视野里，被洗脑ZA了。
但是高朋来许诺给他的尊重和富贵的生活一个都没实现，他两手空空地带着几个人回来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老母亲会不会被气出心脏病来，也不知道女儿郭甜还会不会认他，所以他看到家后，不仅没有往前，还往后缩了一步，摇摆不定地看向不远处风度和仪表都不再有的高朋来。
高朋来像是看破了他心中所想，把眼镜摘下来用衣摆擦了擦，重新戴上，然后举步走到郭力面前，示意杨涛看着安醇，自己拉着郭力走到了一边。
二十分钟后，郭力跟着高朋来从黑暗中走出来时，他的眼神已经变得坚定冷酷，沉着脸率先走到房子面前，抬手敲门。
郭力和王原进屋做安排，杨涛，安醇，高朋来，在不远处路边的坡下等着。
安醇已经站不住了，杨涛不想背他，只拎着他的后衣领防止他逃跑。
安醇歪坐在地上，双手撑地，微微扬着头看向头顶的星空，嘴角稍稍提起。虽然现在安醇精神和身体很差，微笑的神情说不上有多好看，可高朋来还是从安醇的笑容中获得了奇异的力量，支撑着他冒着被安再次抓伤的危险走了过来。
高朋来站在安醇身后，也跟着望了望星空，很快就明白安醇在笑什么了。
“看到什么了这么高兴？”他明知故问。
短暂的平静被打破，安醇像是被这话推了一把似的，打了个颤，身体一歪，差点倒在地上。
高朋来毫不在意他的抗拒，托着他的后背把他扶起来。安醇推他，他抓住安醇的手腕，抬头对杨涛说：“你也去帮帮忙。”
杨涛有些犹豫，高朋来笑笑，说：“去吧。”
杨涛走了。
高朋来说：“你想起了高兴的事吗？跟我说一说，安醇，就像以前那样。”
“不！”安醇坚定地拒绝了他，低下头不肯看他。
高朋来也不勉强，甚至笑了笑，他下颌的抓痕在昏黑的夜色里显得深刻狰狞，如同陈年的伤疤，虽然感觉不到疼了，偶然碰到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它是怎么来的。
但此刻看到了不经意间露出微笑的安醇，高朋来不看僧面看佛面地原谅了安对自己的冒犯。
他深吸一口山间清新凉爽的空气，语气像是醉了似的，喃喃道：“这就是你让我最喜欢的地方，不管别人怎么对你，你还是能露出天真美好的笑容。”
安醇一怔，急忙道：“不是因为你，你是个坏蛋！”
“我知道不是因为我，因为星空对吗？你看，你就是喜欢这些看起来很美好的东西，一把玫瑰花，一只小鸟，猫，狗，美丽的画，把它们送到你面前，你就会开心地笑起来。让你开心是那么容易。把它们毁掉你就会哭啦！让你不开心也是这么容易。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傻的孩子，真是难得。”
“别碰我！”安醇倒在地上，躲开了高朋来的手。
他双手都被绳子捆住，腿脚发软，一时之间爬不起来，只好像个软骨节动物一样爬着走。
高朋来不紧不慢地跟着他：“可是你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格，我很不喜欢。等去了美国，我们得一起把他杀死。你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很乖很听话，坐在我旁边开心地笑。”
“我不去，我不跟你走，不行……”
“不行？唔，不要拒绝我，安醇。你看看，为了你我现在这么狼狈。你一定得跟我走。别怕，等到了美国你会好起来的。这衣服不要穿了，一会儿我就让他们给你找一件衣服穿。”
“不，不要碰我，我不去美国。哥哥，哥哥……”安醇痛苦地蜷缩在地上，抓着领口呜咽出声：“夏燃，夏燃，我好想你……”
高朋来眉头一皱，把安醇翻了一个面，昏暗中安醇的眼睛蓄满泪水，正反射着晶莹的水光，抽泣不止。高朋来蹲在他身边，问道：“那个夏燃这么好吗？你喜欢她什么？喜欢她像个男人？难道因为我以前亲近过你，所以你喜欢男人了？”
“不是！我恨你！不许你侮辱她！放开我，放开我！”
安醇边喊边咳嗽，高朋来恨恨地抓起他的头发，让他仰头看自己。他咬牙切齿地逼问：“她都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死心塌地？你患上了PTSD，谁也不能见，唯独接受她？！”
“你不会懂的，坏蛋。夏燃比你好一千倍，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不能侮辱她，要不，要不……”
“要不怎么样？你会怎么反抗？我很期待啊安醇，你……”
安醇忽然定定地看着高朋来，身体也一动不动，似乎在盘算着什么。高朋来的笑容刚凝聚到一半，安醇脑中混乱的线路终于联通了一根，电光火石噼里啪啦，他想起来夏燃以前教给他的办法，便脑袋一歪，一口咬住了高朋来来不及收回的手，咬在了大拇指上。
高朋来简直不敢相信安醇会咬他，他还以为安又出来了，条件反射下就给了安醇一巴掌，愤怒地站起来。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安醇没有后招了，咬了人以后他就瞪着腿往前爬，那种瘦瘦弱弱，却又拼命挣扎的样子，俨然还是安醇。
高朋来又气又怒，紧走几步把安醇抓起来，往屋子里拖去。
“很好，看来你是不破不能立了，我本来还想对你好点。”
高朋来把安醇带到了门口，他看到人都站在堂屋里，郭母搂着郭甜站在东屋门口，惊惶无措地看着郭力和他带回来的几个人。郭力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们俩，王原和杨涛忙着倒水摆饭，王原摆上了碗筷，刚想出去叫人，却发现高朋来已经过来了，而且脸色不太好看。
“老师，您请坐。”王原像个侍应生一样招呼高朋来。他刚刚喝了水又洗了脸，疲惫稍稍得到缓解，折腾的劲头又昂扬起来了，所以再看高朋来时又充满了狂热和敬仰。
但是高朋来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桌子上的馒头和熟食，并没有坐下的意思。
他回头看了看倒在门口奄奄一息的安醇，发现郭甜正瞪着大眼望着安醇，他冷冷地盯住郭甜，郭力立刻大吼小叫着把郭母和女儿赶到东屋去了。
“不要熟的，要生的，要肉。”高朋来一脸讳莫如深的笑意，对郭力吩咐道。
郭力诧异地看看高朋来又看看安醇，王原抢先明白了高朋来的意思，上前一步走到郭力面前，道：“去找一点生肉，安醇不需要这些饭。”
杨涛跟郭力出去了。
郭母和郭甜靠吃低保为生，家里自然不会有肉这样奢侈的东西。而且听高朋来的意思，他需要鲜切的生肉，马上可以拿来吃的那种。这样一来，杨涛和郭力不得不摸黑走出几公里，找到一个马上就要关门的超市，才买回高朋来想要的肉。
高朋来一直没有坐下吃饭，而是蹲在安醇面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安醇难过的样子。王原陪高朋来等着，也没有吃饭。
不久肉买回来了，高朋来打发王原去吃饭，然后自己拉着安醇进了西边的屋子，拿盘子装了一小撮生肉，放到了昏昏沉沉的安醇面前。
“安醇，这是你的饭。吃了它，以后才会有别的饭吃。”
安醇虚弱地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生肉时，他明显受到很大的刺激，惊惧地抬头看了高朋来一眼，呼吸顿时急促，还隐隐有抽搐的迹象。
“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事？啊，这世上有夏燃那样让你觉得好的人，也会有生肉这样的东西。你得全盘接受，不能挑三拣四。”
安醇闭上了眼睛。
“不吃？不吃会饿的。你想饿死在这里吗？哦，我忘了，你不想去美国。可是，就算你死了，我也会把你的尸体带到美国，你永远也别想再看到夏燃了。”
安醇眼睛霍然睁开，眼中写满了惶恐和绝望。
他嘴唇颤抖着，痛苦地恳求道：“不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为什么不放过我？”
“我当然不会放过你，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人。你知道吗，你越是天真美好，我越是想逗你。你从小就和其他小孩不一样，他们会哭会叫，只有你不会，你真乖。我喜欢你乖。”
“我不乖，我不知道，你骗了我。我不想那样，你骗我，我把你当老师，很喜欢你，可是你骗我，强暴我……”
“我没有骗你，是你自己太傻了。不过没关系，我就喜欢你傻的样子。乖，吃掉它，不要反抗我。”
“我不~”安醇咬着嘴唇，虽然眼泪从眼角滑落，但是他的眼神无比坚定。
“真的不吃？你可以想一会儿再决定吃不吃。但是不管怎么样，你都逃不了了。我宁可把你杀了，也不会让你回到夏燃身边。跟我去美国是你最好的选择。你可以慢慢想，最好在你身体扛不住，肉发臭前想清楚了。”
高朋来得意地站起来身来，走到堂屋开始吃饭。
吃完饭又洗了个澡，虽然身上还是那套脏衣服，但是他的心情好了很多。他还想起来要给安醇找一身合适的衣服，让他把显眼的病号服换下来。
夜里十点，高朋来和王原等人收拾停当准备睡觉。他们进屋的时候，安醇还保持原来的姿势侧躺在地上，面前的盘子只剩下一点肉渣，嘴边有些脏。
他那双大而澄澈，总让人想到潭水和宝石的眼睛，此刻空洞无神，像是灵魂从那里跑出去，回到了他魂牵梦绕的地方——安德和夏燃身边。
这样的结果不出高朋来的预料，但是真看到安醇妥协，他仍然无法言说地高兴起来。
他知道不能把安醇逼得太紧，便放弃了亲自给安醇换衣服的乐趣，改为让杨涛代劳。
杨涛看着安醇换完衣服，把绳子重新捆到他手脚上，绳子另一头拴到门背上，防止安突然醒来逃跑。高朋来心情很好，很温柔地跟他说话，喂菜汤和馒头。
安醇吃得很艰难，但是仍然努力吞咽，一小口一小口喝了半碗菜汤。
然后安醇拖着一截绳子，老老实实地缩到墙角，手指头抠着墙皮，无悲无喜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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