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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追光的人(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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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从安醇的呕吐开始的。

郭力和杨涛商量着一人守前半夜,一人守后半夜。凌晨两点的时候两人换班,郭力刚把杨涛叫起来,忽然听到墙角传来一声又轻又长的啜泣声,转过头去一看,只见安醇双眼紧闭,被捆住的手正拼命抓住桌子腿,一边哭一边吐。不光是喝的汤和水,连完全没消化的肉也吐出来了,稀稀拉拉地吐了一身。

郭力骂了一句,大步朝着安醇走过去,把他拎起来丢到堂屋了事,然后照旧和杨涛换了班,闷头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早上最先醒过来的是王原。

清晨刺目的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照得他眼睛不舒服。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看到高朋来似乎还在睡觉,便轻手轻脚地爬下床,去看看安醇的情况。

外间屋开着门,屋里光线明亮,刺得人眼前闪过片片黑圈。郭母迎面从东边屋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稀粥,看到王原的刹那,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解释道:“我我自己吃的。”

王原不明所以地扫了她一眼,忽然扭头往西边屋里看去,墙角没看到安醇,再扫视堂屋也没找到人。他心里一紧,刚想喊人,忽然看到杨涛站在门外,面朝院子。院子里的桃树旁放着一张桌子,一个小孩和另一个人坐在桌前,看那人的背影像是安醇。

王原不满地责备道:“你怎么把他放出去了,万一跑了……”

杨涛听到声音立刻回头,脸上满是焦躁和不安的神色。王原狐疑地住了嘴,走出门往树下坐着的那人看去。他的眼神好半天都没有再变化,杨涛看他也跟自己一样,便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我眯了一会儿,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那个人,吐了血,他那样子,我怕再绑他会出事,就先松开了,反正他也跑不了。”

王原顺着杨涛指的方向往堂屋的角落看去,只见那里的地上落着血迹,像是小滩血泊。

王原心里咯噔一下,声线显而易见地发颤了,说:“把老师叫起来,快!老师,老师!”

他边喊着边自己跑去叫高朋来。

……

“你是谁?”

郭甜趴在桌子上,手里拿着铅笔乱写乱画,时不时抬起黑亮的眼睛看看坐在桌前的安醇。

奶奶说不要跟这些人说话,也不要告诉别人有人来家里了。可是在看到安醇一直盯着她桌子上的毛笔和颜料时,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同时理直气壮地把东西往自己这边扒拉了一下,明显不想和安醇分享。

安醇轻轻地咳嗽两声,想笑一笑表达善意,但是脸上的肌肉就像是使不上力气似的,最后只能靠眼睛表示自己笑了。

“安醇。”他小声地说着。

“鹌鹑?是地里跑的笨鸟吗?叫得可难听了!”

郭甜童言无忌,噼里啪啦地数了一通鹌鹑的恶习。安醇眼神微露诧异,继而动作很轻地摇摇头:“不是,安是安全的安,醇是醇香醉人的意思,就像酒。”

“你名字真奇怪,你怎么不叫安酒?”

“你叫什么?”

“我叫郭甜,就是很甜。”郭甜说完才想起奶奶的嘱咐,立刻捂住了嘴,手上的颜料沾到脏兮兮的小脸上,像个花脸猫似的。

安醇努力地笑得更明显了一点,用视线指指桌上的颜料,说:“脸脏了。你,会画画吗?”

“我会!有人教我们!”郭甜献宝似的把颜料盒铺开,里面的颜料已经半干了,毛笔头几乎秃了。但是郭甜画的很起劲,一边往纸上画圈当太阳,一边兴冲冲地炫耀道:“老师夸我画的好,送我很多东西。我厉害吧!”

安醇看着她三下两下涂出来的绿色大山和黄色太阳,又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画的不好吗?老师说我画的好!”郭甜着急了,举着画非要给安醇看。

作为一个生下来就会画画的选手,郭甜这点被写生的画家善意夸赞过的水平自然入不得安醇的眼了。要知道安醇在她这个年纪,已经能画出完整的山水图了。

但是安醇看到她亮晶晶的眼睛,不太忍心说她画的还不如直接往纸上泼颜料好看,生硬地换了个话题:“我也会画画。”

“你也会?画的比我好看吗?”郭甜不由地凑近安醇,看到他手腕的淤青和前襟上残留的血迹和汤汁,皱了皱眉头。

安醇现在的样子和写生的画家太不一样了。他们都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脸颊红润,神采奕奕,行动有力,背着一个大大的画夹和各种笔、颜料,往田间地头一蹲就开始画,也不知道那些东西有什么好画的。

安醇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最后决定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他拿起笔和纸,慢吞吞地画了郭甜的五官,还没来得及把她的两条小辫子画上,这个山里长大的妞儿就倒戈了。

她忘记了那些来山里采风的人长什么样,以后只要一提起画家,她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就是安醇邋遢又憔悴的样子,总觉得那些满脸死气,已经被死神抓住脖子的人具有神秘的力量,捏着一截跟手指头一样长的铅笔就能画出很好的肖像图来。

小丫头抢过半成品的画左看右看,眼中放光,哈喇子都流出来了。最后兴奋地抱住安醇的胳膊摇来摇去,像个小狗似的央求道:“教教我吧,教教我,我也想画出这样的画。”

安醇被她摇得头更晕了,胸口隐隐又有想吐的感觉。他干呕了一声,郭甜马上放开了他,关心地问道:“你吃坏肚子了吗?奶奶说你吐了。肚子疼吗?”

安醇摇摇头,小声说:“已经不疼了。”

郭甜还想再问,安醇又拿起了笔,轻轻地说:“画人挺简单的,先认真观察你要画的人,看清她脸上每一个细节,然后画到纸上。”

说完安醇刷刷几笔,画了夏燃的脸。郭甜慌忙拿起笔跟着画,最后画出来一个四不像。

看到郭甜马上要哭了,安醇又抽了一张纸,这次画了一张简单一点的,画了安德。

安德的脸太好画了,一来是安醇非常熟悉他,二来是安德的面相深刻,表情也不多,只要画他板着脸的样子就会有七八分神似了。

他不像夏燃,留给安醇最多的印象都是在笑。可无论笑多一点,还是严肃的时候多一点,哥哥对他的爱都是一样的。

要是我死了,哥哥一定很难过。哎呀,还不如让他以为我被带到美国了。

安醇眼睫毛微微颤了颤,有些想哭,可是他已经流不出泪了,只是呼吸急促了些,恶心感更强烈了点,头也越来越晕。

突然他耳边传来了啜泣声,抬头一看,被“学霸”羞辱的郭甜小朋友已经被欺负哭了,一边抹泪一边撕自己画的不如狗啃的画。

“别哭,”安醇朝她伸出手,“我都不哭了。”

安醇想了想,拿起笔又画了一株梅树,画上三四朵梅花让郭甜涂色。

这个活郭甜干得来,涂完第一朵以后她就嘿嘿地笑起来了,又恢复了天真无邪的样子,鼻涕过了江也不知道擦,嘻嘻哈哈地对安醇说:“你不像傻鸟鹌鹑,你就像,像高粱,又高又细,我叫你大高粱吧。”

安醇笑而不语,郭甜自顾自又接着说:“奶奶说,等我画出好看的画,也能像别人一样离开大山,去外面看看。你是从外面来的吗?外面是什么样的?那里也到处都是绿的吗?我爸爸说城市里也不好,可是他待在城市里不回来。你听到我的话了吗?你怎么不理我了?”

安醇干巴巴地解释说我有点累,郭甜不理解他怎么会累成这样,她想让安醇跟她玩,便使劲晃他。摇了几下后,她看到安醇的眼睛都快闭上了,便索然无味地放过他,拿起笔又涂了一朵梅花后,就兴趣缺失了。

她开始东张西望,看到奶奶端着一碗什么东西站在门口时,想都没想就扔下笔跑了过去。

安醇没有精力再回头看她,低头看着桌上涂了一半的梅花,稍稍提了一口气,捡起她扔下的笔,替她把没有涂完的花瓣着上色,动作越来越慢。

他昨天把自己吐醒以后就没再睡着,中间意识断片了,再醒来的时候有人蘸着他吐的血写了几个字“你,废物”。

他意识到安可能醒了过来,但是安除了写字以外好像什么都没做。可事情似乎又在哪里发生了变化,他觉得手脚不再发麻僵硬了,肚子也不是很疼,除了头晕外,其他的都可以忍受。

安醇开心起来,趁着天还没亮,自己身体好了些,便抓紧时间想了一会儿和夏燃在一起的事,哥哥和胡清波的事,想起他当初怎么跑出去捣乱。

夜渐落,星暗淡,别人的梦快要醒了,他却开始做梦了。

他无拘无束地徜徉在自己内心世界里,这里不再有大手和巨浪,他用来掩藏自己的黑暗森林也不见了,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海的上空是昨天他看到的星空,璀璨夺目,浩瀚无边。

数不清的星子从天上往下掉,像是萤火虫一样熄灭在海里。他站在海面上,伸手想要触及一颗星子,忽然觉得眼前光芒大盛,有个人从光里走出来了。

是夏燃。

夏燃穿二道杠的黑色背心,花短裤,拖着人字拖,嘴里还叼着烟。看到安醇的时候她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赶忙把烟扔到海里,然后扬起头笑呵呵地看着他。

夏燃真好啊。

安醇伸出手摸摸她的脸,她眼中亮晶晶的,身体似乎在发着光,或者是海面在反射光,总之安醇视野里非常亮。

应该是夏燃在发光吧。从第一次看到她开始,就觉得她不一样。她看起来那么有力,她的胳膊很强壮,能轻而易举把我抱起来。腿也很有力,可以背着我走很远。她骑电动车的姿势很好看,跑起来就像一阵风。无论身边有多少人,我总是能很容易找到她。

真舍不得夏燃,她现在应该还好吧,那我可满足了。请好好活着,替我看看美好的一切。我不会忘记你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

高朋来站在院子中央,看到树下那张小方桌前面的人时,他难以置信地屏住呼吸,甚至闭了闭眼睛,希望自己看到的是错觉。他又往回看了一眼堂屋的墙角,拧着眉头重新看向安醇。

安醇坐在木头矮凳上,又细又长的手指正捏着一只又细又长的毛笔,正在往纸上画什么东西。

他的头微微低着,阳光透过枝叶仍然繁茂的树干落在他发顶上,发旋处亮的发白,而其他地方也在发白——柔软乌黑的发丝中,密密麻麻地掺杂着大片的白发。

前几天高朋来就觉得安醇有哪里不对劲了,但是因为逃亡没空理会,昨天偶尔一瞥也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今天安醇坐在了阳光底下,他所有的痛苦和挣扎都急赤白脸地显露出来,无所遁形地陈列在施暴者面前。

可他的神态却很安详,涂完那几朵花以后,不用勾线直接用颜料蘸出朵朵红梅。

高朋来心中一恸,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安醇的手,毛笔咕噜噜掉在桌上,滚到地上。

“安醇?你怎么了?你别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放过你……你的手?”

安醇的手腕凉得都可以拿来冰镇西瓜了,他没有花费力气再去挣脱,只是直直地看向高朋来,眼中并没有厌恶和痛苦,而是出奇地平静。

“别这么看着我!你的头发怎么回事?为什么白了?你昨天做了什么?”高朋来激动地唾沫星子都喷到安醇脸上了,安醇眨眨眼睛,神情有一刹那的空白,然后疑惑地问:“我头发,白了?”

高朋来又急又怒,咬着牙点点头,刚要再警告他别耍花招,安醇那种平静的神色忽然像是清晨的雾一般散开了。

就如同比干被买菜的妇人点破了无心必死的真相,安醇今天凌晨借来的气力被高朋来的话无情戳穿,手一下子软了下去,再也提不起笔了。

他突然明白,他不是好了,他可能快死了。

怪不得不疼了呢。可是即使疼,他也想活下去啊,活到无法再活下去为止。

安醇往后一仰,高朋来赶忙伸手去接,好歹没让安醇摔到地上。

“老师怎么办,是不是又得送他去医院了?我们不能再……”

“闭嘴!”高朋来急出了一身汗,看到安醇眼珠半天都不转一下,他愤怒地喊道:“你就是死了我也要把你带走!”

安醇笑了,有气无力地躺在高朋来的手臂上,说:“我不怕你,我的病真得好了。如果死了,我的灵魂会回到他们身边,永远不分开。世界上有你这样的坏人,有生肉那样恶心的东西,可是也有美好善良的人,美丽的花花草草,可爱的动物,爱我的家人。他们会发光,指引我找到回家的路。这次你挡不住他们的光了,我也不会把自己再,再藏起来。”

安醇眼睛渐渐闭上,高朋来额头青筋蹦起来了,大喊他的名字,突然之间安醇又把眼睛睁开了,只是这次眼底有一点阴狠的东西,虽然说不出话来,但是那眼神绝对不含好意。

高朋来一怔,恍然明白这是安又出来了。

他下意识就想撒手,但是一想安醇就快死了,他又紧紧地搂住了安醇。

安没有再挠高朋来,他和安醇的精神状况终于在到达混乱的临界点前达到了统一,两人全都脆弱不堪,无法驱动身体去做任何一件费时费力的事了。

安赶忙用眼神表达仇恨,看到高朋来一伙人慌乱地拿着东西往外跑,他正要嘲讽他们,意识又被安醇抢走了。

高朋来抱着安醇往县里的医院跑的时候,安醇和安没有征兆地快速切换,可谁都占有不了太久身体。

安也察觉到死亡临近。

他的记忆没有安醇那么长,在人生的最后阶段着实没有什么好想的,倒不如做点实事。

于是他拼尽力气想要最后再挠高朋来一把,但手愣是没抬起来。这一下不成,他一口气卸了大半,只剩下思想还在活动。

然后安想起了安德这个家伙,虚伪自私,满嘴谎言,偏心眼,冷酷无情,上次他想跟安德一起出国转转,安德这个伪君子竟然没答应,还躲出去了!要是安醇的话,安德可能亲自背着他出国都乐意吧!

傻逼,你们一家子都是傻逼,TXL,变态,一家四口没一个正经人……

可安德却也是唯一一个好好待他的人。

安马上就要生出一点类似于离愁别绪的玩意儿,耳边突然听到了犬吠声,接着是高朋来慌张至极的低吼:“往回跑!”

不大的县城竟满是警察和警犬,还有两辆越野车正往县里名副其实的中央大道开来。郭力眼尖,一眼就认出其中一辆车很眼熟,好像是当初跟了他们快十里的人。最后要不是他们丢下一个人吸引了注意力,现在恐怕早就在监狱里等着判刑了。

高朋来抱着安醇往山坡下跑,山势陡峭,他抱着安醇看不到脚下的路,被一快凸出的山岩绊住,两个人一起往山下翻滚。

高朋来手忙脚乱地抱起安醇,发现安醇已经没有意识了,他气得低骂了一声,这个时候王原也跟了上来,他焦急地劝道:“老师扔下他吧,我们还有机会再把他抢回来!”

高朋来狠狠心,又把安醇抱起来,同时愤愤地说:“不会有机会了,下次我们只能去挖坟了。他就是死了,我也要把他尸体带走!”

王原重重地叹了口气,没有再阻止,而是跟上去问道:“老师,你的人什么时候来接应我们?前面就是大山了,警察在后面追着,我们还能往哪里跑?”

高朋来气喘吁吁地笑了笑,头也没回道:“会有路的。往前看,那不都是路吗,不过没有人走而已。”

王原迟疑了一秒,见高朋来已经急匆匆地走出四五步了,他来不及再想,只好先赶路。

他们跑下山坡,来到一处名叫月沟村的地方,定定神往后一看,突然惊恐地发现,一向跑得最快的杨涛竟然掉队了,这可真是个不详的征兆。

半里外的树林里,杨涛双膝跪地,高举双手,大叫道:“我投降我投降,他们四个往前面跑了,安醇快不行了,你们快点去!”

安德夏燃和裘八等人还没来得及下车就听到了“安醇快不行了”那句。

安德扶了扶车门,连续多日的不眠不休让他的精神脆弱到极点,差点没当场昏厥。

裘八扯了他一把,安德松开手,踉踉跄跄地跑下山坡。

夏燃冲到所有人前面,看到警察牵着警犬散开追捕,她定住脚步无意识地捏紧左拳,还没长好的骨头立刻尖叫抗议,疼得她冷汗都出来了。

她咬着牙抬起右手指着一个方向说:“我去追那边,你们那边!”

夏燃和裘八带着几个人跟在一队警察后面,安德带着其他人去了另一个方向。

几十米外,高朋来捂住流血不止隐隐露出骨茬的腿骨,神情痛苦地看着王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要干什么?放下他!”

“老师,你受伤了,没法带他走了。郭力,你带老师走,我带着安醇。”

王原背起了安醇,手中举着一把黑洞洞的枪,枪里压满了子弹。

“老师,我也不想这样啊,谁叫你摔倒了呢!你被安醇蒙蔽了,他一直在拖累你。郭力别愣着了,他们马上就追上来了。老师相信我,我没有背叛你。要是您能逃出去,一定要把我带出去啊,我想去美国,我在这里已经待不下去了。老师你们快跑吧!”

王原拿枪口指了指郭力,一步一步往后退,顺着月牙形山沟往前方的密林走去。

他进入林子后不到三分钟时间,一队警察就跟了进去,安德紧随其后。

王原抬头望向头顶被树冠遮蔽的天空,紧张得手心冒汗,一直打滑,安醇差点从他后背溜下去。

他把安醇往上挪了挪,刚要往地势高一点的地方走,忽然听到犬吠声从身后传来,似乎已经离他很近了。他越发着急,脚却开始打颤,突然地上凸起的树根把他绊了一跤,他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去,手却还记着牢牢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安醇,安醇压着他两人扑倒在地上,王原奋力地爬起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SY,安醇的头撞到旁边足有三人合抱的大树干上,竟然把他撞醒了。

王原心里先是一喜,心想他总算能自己走了,这样没准我们还会跑得快点,可接着他就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一个警察牵着警犬从两棵大树之间绕过来,已经看到了他和安醇。

电光火石间,王原做出了选择。

他立刻把安醇拉起来圈在怀里,枪口对准安醇的太阳穴,大叫道:“别过来,再走一步我就打死他!”

他边说着边拉安醇往后退,后背倚着树干。

他目眦欲裂,口中焦渴,枪口也有些发颤了。警察一时之间不敢上前,悄悄地把王原围了半个圈,王原察觉到他们的意图,枪口使劲朝安醇太阳穴按了按,安醇痛苦地皱起了眉头,身体一软,差点倒下去。

这个动作让王原和警察都紧张起来,但一秒后安醇又自己站了起来,还喃喃地吐出两个字:“哥哥。”

安德站在十几个举枪瞄准的警察后面,他已经能看到安醇了,裘八却拉住他的胳膊不让上前。他心焦似火,憋得浑身发抖,直到看到安醇远远地看过来才如蒙大赦地出声,小声地喊了一句:“安醇。”

“别动!”

王原使劲对准安醇,安醇被他指的脑袋往一边歪去,眼睛越来越睁不开了。

“叫他过来!安德!你他妈有种就过来!”

“不能过去!”

“放开!”

安德不由分说地推开了裘八,警察却挡在了他面前。他刚要发怒,一个人忽然在身后拉住了他,低声道:“稳住王原,让他露出头来。”

安德往后看了一眼,是王重阳。

他还要再说什么,王原又在叫骂,而且报复性地卡住安醇的脖子,安醇的脸已经开始泛红了。

“别动他!”安德不再犹豫,几步推开挡在前面的警察,站到王原面前。

在看到安醇头上的白头发和那浑不像人样的脸色时,安德的心都要碎了,拳头捏得咔咔响,通红的眼睛愤怒地瞪着王原。

“你怎么能这么对他!他做错了什么?”

“少说废话!我要车,不,我要直升飞机,给我,要不我马上打死他,我们同归于尽!”

“不!”安德忍不住向前一步,王原立刻加力,安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息声,眼白都翻出来了。

“别激动,我们马上去准备,放开人质,放开手。”

王重阳冲一个人使了个眼色,那人装模作样地跑下去了,还拿着对讲机不知道说什么。

王原略微松了一口气,再看到安德衣冠不整颓废丧气的模样时,他兴奋地嘴周肌肉止不住颤抖,像是面部肌肉失调似的,嘴角一抽一抽的。

“你也有今天,活该!哈哈哈!你不是绑架我父母威胁我吗,你威胁啊,你不是厉害吗,集团老总,青年才俊,想打压我家就能打压我家。你接着神气啊!竟然敢威胁我,我会让你付出代价,付不起的代价,哈哈哈!”

“我什么都不是,我只要安醇,别伤害他,别伤害他……”

安德摊着手,越看安醇的样子越是悲痛难忍,心脏难受得都要裂开了,无法呼吸,无法思考,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要为难安醇,你冲我来吧!

看到他那张永远自信和淡然的脸露出这样的表情,王原高兴坏了,他正想如法炮制,让安德也跪给他看看时,眼角余光忽然瞥到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狙击手匆匆忙忙地找好了位置,刚刚趴下。

“你们骗人!飞机呢!信不信我打死他!我要飞机,飞机,看不到飞机我就打死他!他马上就死了,你们想要他死吗?”

警察们脸色一变,还未来得及想出应急策略,王原忽然移开枪口,朝着面前的安德开了一枪。

砰一声巨响在安醇耳畔炸开,他耳中立刻嗡嗡作响,接着就看到安德腹部的黑色衬衣泛出了更加深沉的黑色。安德身体晃了晃,双膝重重落地,眼睛却还是看着安醇的,眼神忧郁而痛苦。

不!

不!

两个声音同时在安醇脑海中怒喊着。

安醇眼睛睁得极大,警察们的动作都像是放慢了三十倍,他清晰地看到安德嘴巴张开,做出一个口型,应该是喊安醇。

接着他听到了王原的狂笑声,那只枪口又从他太阳穴上移开了,王原有恃无恐地藏在比他高的安醇身后,再次对准了马上就要倒下的安德。

警察们离安德还有好几米远,来不及了。

在那一瞬间,安醇混沌的意识里再次爆出两声怒吼“不”,接着他抬手握住了枪口,同时朝着前面一扑。

他没有抢到王原手里的枪,但是他胜利地脱离了王原的桎梏,眼看就要抱住安德了,耳边却再听两声枪响。

巨大的冲击力推着他单薄的身体以更快的速度扑向安德,他终于如愿以偿,再次回到了哥哥怀抱。

只是他的后心绽开了一朵血花,鲜血像是泉水一样从里面哗啦啦地涌出来。

他的意识又开始分裂了,一会儿黑一会儿白,安德的脸逐渐模糊,他努力想看清却只能听到安德的声音。

“安醇别吓唬哥哥,醒醒,安醇!”

安德顾不上捂自己的伤口,先狠狠地抱住了安醇,发现他后背上的血时,他吓得像是又挨了一枪,不管不顾地大喊起来。

“我是安,不是安醇,你又认错了。”

安醇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手微微抬起想要抓住什么,可是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不!别丢下哥哥!安!安醇!你们坚持住,咳咳咳!”

安德把安醇沾满鲜血的手捂在自己脸上,哭嚎着别丢下哥哥,凄厉的哀求久久回荡在清晨洒满阳光的山林中。

担架和医生已经赶到他们身边,即将分开的那一刻,安醇的手指颤抖地扣住安德暴瘦的脸颊,笑着说:“哥哥不要哭,安醇很开心。”

最后两声枪响的时候,惊起林中鸟无数。

高朋来本能地紧了紧手里的枪,刚要吩咐郭力往远离枪响的西面走,他今天第三次被扫把星大神吻了额头——郭力不知道看到什么,脚下一软,两个人连滚带翻地从三四米的小坡上滚了下去。

高朋来受伤的腿被郭力压住了,骨折的地方钻心得疼,在视野发黑的一瞬间,他的手忽然被踢了一下,枪脱手而出,顺着山坡滚到下面的梯田里。

高朋来悚然睁眼,就看到了夏燃和五六个全身都穿着黑衣的男人。

夏燃一把扯下吊在脖子上的绷带,歪着脑袋活动了一下颈椎,眼神黑得像是一口深渊,朝着高朋来快步走来。

几秒后这个和月沟村只有半里之遥的小山坡上响起了不似人声的惨叫声,求饶声,已经开始起床劳作的村民们听到这声音齐齐抬头望向山坡上的林地,却只见一群鸟朝着天上四散逃窜,不久又隐隐听到了狗叫声。

天高气爽,艳阳初照,虽然时节马上到了寒露,标志着秋天的结束,这里的人们却才刚刚迎来了秋天。

无论是秋天还是夏天,今天都是一个崭新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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