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是这样说…”
那老人沉吟许久,终于道:
“大陵川的事情,我昨日也听了,不像是好事,洞天里还没有消息传来,三疑道行高,道慧惊人,又修行少阴,这种事情本该问一问他…可惜被捉了去…”
吕抚听了这话,就知道对方在旁敲侧击自己了——吕氏地位不俗,了解的总是要比他们多一些,更何况他才刚刚从洞天出来,遂叹道:
“好事…坏事…文老真人虽有判断,我却觉得是看不清了…”
他不敢去提大陵川,转而道:
“这仙道仙道,人在山行,拟求通经,故曰仙道,终归是有尽头的,只不过…除却那些临观见玄的人物,达到的人也就那么几个,求道而死的大人是最多的…”
“可若有万世难媲之才,能走到那最后一步,自取大罗,往下的路无非就是那么寥寥几处…”
他正色道:
“图空证、兴大道、往天外……图空证常常是青玄做的事情,这位大人的本事你我也知晓,实则已经做到了…至于提点几个子弟,无非就那些事,倒也不值得惊奇,毕竟已达到仙道之巅,效仿本道轨之祖,立观的立观,立宫的立宫,把过去的辉煌捡起来…”
他话虽说得晦暗,却叫文真人一怔,心中怦怦直跳,见着吕抚道:
“私以为每每有盖世之至仙,天下道统无不更名易姓,躬以求存,我等在乎的无非是祂们的理念,不肯再有雷宫,如今看这天意昭昭,也不算太坏的事。”
“可在最后一点上,我家长辈的意思却不明朗。”
他顿了顿,叹道:
“毕竟那位出身戊土。”
文老真人沉吟片刻,似乎想到了某个可能,面色骤变,吕抚继续道:
“自古以来,土德外出的大人是最少的!哪怕我道广为人知的须相大人,传闻也是去返多次,犹豫不决——你算一算,我道大人曾经以金丹之身为少阳仙君筑楼,那时已经修为极高了,后来少阳仙君离世,第二少阳少笪大人登位成道,乃至于成仙,仍然能听见祂的祝贺…”
这话意义非凡,尤其是从土德最为正统的传人吕抚口中而出,文老真人心中惶惶:
‘这是什么意思?意思祂不会轻易走?’
不用多说,这天下的诸位真君意愿肯定是明显的,落霞虽不常出手,可出手起来也不是一般的霸道,有这样一位大人横在头顶,那些不对付的是万分不愿意的,哪怕是自己人,也要抱着忍一忍的心,可如果不愿意离去…
他面上依旧恍然,双手合十,仿佛是庆幸,又像是忏悔罪行,道:
“那自然是极好的事!”
吕抚摇头叹气:
“我家长辈的一些愚见而已,也是他恨铁不成钢,我在一旁听了听,他便将我赶出来了,让我滚远一些呆着,这就到了前辈这里。”
文老真人试探到了这一处,总算是明白他的烦闷是哪里来的了。
‘原来还有这一层关系…我说以他的道心,也不至于这一点闲言蜚语都忍不下去,恐怕是怀疑吕家做好了拿他当弃子的准备,暗自忧虑呢!’
两人算是把这话按下去了,吕抚却反复在庭院中徘徊,心中好像有数不清的话语,文真人看出他心中的躁动,良久道:
“吕氏先祖曾经也是拜过青玄的,非同一般,又有通玄灵宝之底蕴,明阳大局中,怎么也不会为难你等…”
吕抚道:
“二吕之名哪怕再广大,既然求道失败,后人又不顶事,哪能还有什么威风!”
最后一个字落下,两人面色悚然而变,整座大殿的法灯同时熄灭,剧烈摇晃起来,地动山摇,耳边尽是尖锐的啸叫声,仿佛要将双耳贯穿!
‘嗡!’
霎时间,两位神通一同抬起头来,看那青色的天上已经弥漫开了浓重的灰云,那浅灰色的火焰如同附骨之疽,跳动着恶毒的光,将青色压制在天空之中,极为惊人!
“『并火』?!”
两人对视一眼,文老真人脸色大变,吕抚更是一瞬白了脸,连袖子都来不及提,两指合拢,一掐一推…
可还不等他掐算,笼罩在天际的所有光彩已经退去了,灿灿的金色透过大阵,照满了他没有半点血色的脸。
那熊熊的灰影中两点金色光明,男人身上的墨衣早已化为狰狞的盔胄,长戟立在身后,手中的金钺盈满了灿灿的光辉。
如同天神。
吕抚看得呆了,文老真人一颗心却已经沉进谷底,下巴微微颤动,带着那白色的胡须也如同风中的柳絮,老人道:
“吕道友…”
吕抚呆立在原地,天地再一次震动不休,他才如梦初醒,转过头来,望见文老真人满是苦涩的脸:
“吕道友…命犯明阳乎?”
这一刹那,吕抚连苦笑也笑不出来,他第一反应,便从储物袋中摸出一枚符箓来,心中一瞬已是一片寒意。
‘走!’
‘趁着大阵未破,立刻走!’
要是再被李周巍活捉,郡中的舆论会成什么样子,他吕抚心中简直不敢去想!
可在他神通即将晕染上这符箓的一瞬,吕抚望向身边的老人,突然有了迟疑。
‘果真能走脱?’
‘他已经是大真人了!’
身边的老人颤抖着抚须,心中同样一团乱麻。
角山文氏可走不掉!
可这一瞬,看着那闪烁在自家阵法上的并火,老人再也顾不得身边的人了,不得不挺身向前,使起神通来,道:
“可是魏王当面!万万留情!”
可他的『角木』神通才刚刚触及阵法,已有万道天雷从天而降,如同密密麻麻的暴雨,砰然砸在大阵上,沸反盈天之势!
【殛雷破阵楔】!
一时间雷霆与角木相交,又击打在并火之上,黑焰阵阵,天地中的神通根本没有给他插话的声音,这位老人抬起头来,只看到那通天彻地的长钺。
【华阳王钺】。
那魏王四道神通照耀天际,如同神灵,此物绽放出截然不同的姿态,如同一座从天而降的大山,横跨天际的金色将所有色彩分为两半,没有迟疑,没有凝滞,轰然而落!
李周巍跨越而来,打的就是出其不意,怎么可能会与他多话?
“轰隆!”
剧烈的哀鸣声,从那大阵之上响起,可角山地脉厉害,此阵威能不浅,在并火雷霆的交织之下,受了这人间白麒麟的全力一击,竟然还能维持住!
同一瞬,铿锵的出鞘之声响起。
天色苍茫,血落如雨。
这一瞬大阵光色都被凝结在这光彩中,在老真人僵硬的目光中,那魏王的身后一人已经迈步而出。
乔文鎏跟他无仇无怨,此刻显得漠不关心,只轻轻一托,手中的葫芦不知何时已经闪耀在了阵法之上,近在咫尺。
【神儋紫葫】。
一点漆黑到极致的流光从那葫芦口倾倒而出,三尺长,一掌宽,恶毒至极,如同什么至毒之物,泼洒在了阵法的凹陷之处。
【儋阴刑焰赤馥】。
以点破面!
这一点黑色威能极大,在这大阵即将灯枯油尽的一瞬明暗了一息,终于让这大阵闪烁不定起来,那长钺再次抬起,要从天而降!
那老人心中已是一片空白。
‘这等阵势?’
这阵法还能撑多久?
他文道凭连外出冒头都不敢!
可此刻的刘长迭已经双目紧闭许久,两手合十,将【玄库请凭函】按在两掌之间,身前悬浮起【淮江图】来。
他双目金黄,一字一句地道:
“玄内请藏,有费储帑!”
神通的光彩在他双掌之间汇聚,仅仅过了一瞬,这位库金真人已经松开双手,悬浮在身前的卷轴和夹在双掌之间的灵宝通通不见,而他转身挥袖,空着的双手竟然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物来!
此物竟然是一小鼓,纹路密布,看上去其貌不扬,旁边系着一圈金绸,如同瀑布一般分流在旁,各自系着一根手臂长短的小棍,一金一银,皆是光彩皎洁,摄人心魄。
刘长迭低头一瞧,一瞬间就愣住了。
愣住的却不止他。
一旁的乔文鎏面色大变,下意识想要往后退,却又自己止住了,就连天上那光彩灼灼的明阳都有了瞬间的凝滞,所有目光集中在那小鼓上。
‘这是…’
李周巍其实颇为熟悉,眼前之物与他当年所见有九成相似——可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再一次见到这东西,再次见到这东西时,会在自己人手里,会在刘长迭手中!
此物绕不开一个名字。
戚览堰。
这位魏王没有半点犹豫,长钺瞬间配合落下!
乔文鎏已经快要跳起来了,却压着自己心中如同山崩海啸般的诧异和怪异,骇道:
‘这他娘的是…’
‘【报湮玄雷鼓】!’
‘玄雷之鼓!’
李周巍从来没想过要刘长迭为主力,攻克角山,他自己也是有把握的,更何况这位远变真人先前说得详细,他听得明白,无非试一试,看个效果。
此刻的刘长迭反应极快,闪电般地握起了那金棍,全部的神通灌注其中,往那小巧的鼓面上狠狠一砸!
“轰隆!”
熟悉金色的光彩荡漾开来,横扫天际!
本就摇摇欲坠的大阵,在这雷声与钺刃面前终于支离破碎,大片大片的青光坠落下来,在雷霆中被粉碎为密密麻麻的青气,一道道阵台粉碎的清脆响声,响彻在天际。
大阵一瞬告破!
如海浪般淹没开的金色光彩一瞬就将那位老真人腾身而起的身形定在原地,去势不减,将远方狼狈而逃的一人逼出身形,霸道地定在天际,不许有半点挣脱!
刘长迭呆滞了一瞬,感受着体内被疯狂抽走的神通法力,似乎没有想到威能会这样大,好像生怕自己错过了痛快的机会,面色顿时微红,连忙捏起那银棍来,再度吃力一砸。
“轰隆!”
那空中的老人顿时喷出一口鲜血来,满面的银色雷霆游走,将他从玄雷霸道神通带来的凝滞中拉回现实,老人空白一片的脑海似乎此刻才认出了天上的东西。
‘【报湮玄雷鼓】?还是其他的玄雷之鼓?’
‘戚览堰…把东西丢在南方了?怎么可能?’
他的血液还未在空中蒸发殆尽,满天雷霆中已经有人穿行而来,踏着沉浮不定的少阴之光,声音带笑,道:
“老真人小心!”
文道凭身上的金光还未彻底褪去,时时刻刻在干扰他的举动,只能吃力地操弄起灵器,可他的余光却看到西边的天际再度升起一道金色。
‘吕抚啊吕抚…你这下真是个灾星了!’
他心中满是苦涩,可天边的那人比他还要苦!
吕抚又一次站在了那漆黑如墨的夜里,重新凝视着天边匍匐在地面上的金色夕阳,跳跃不定的金银两色雷霆在他身上交织,让他呆呆地矗立着。
‘哪里来的玄雷?怎么可能有玄雷?’
他吕抚运用了符箓,特地等着大阵破碎的这一瞬逃遁而出,明明李周巍的人全都在围攻大阵,心无旁骛,极有可能浑水摸鱼,却莫名其妙来了一个玄雷,把他定住了!
‘二十四雷鼓之一…怎么可能有这种级别的兜玄宝物!’
‘总不可能是戚览堰复生投李了罢!无边幻想里都没有这么夸张的事情!’
这一瞬间,他竟然对自己有了一丝怀疑:
‘莫非…我果真命犯明阳不成!’
可面对那比原先更加恐怖的明阳光色,他只觉得无力——李周巍三神通的时候就能生擒他了,如今已经是明阳大真人,还能有什么意外?
他抬起头来,满面苦涩,深深一礼,道:
“见过魏王。”
李周巍倒是饶有趣味。
其实哪怕没有刘长迭这神来一笔,李周巍时时刻刻有查幽在身,当然也不可能让吕抚跑了去,无非多花费些时间…
‘此人…倒真是时运不济…’
吕抚已经是羞愤欲死,只站着沉默,却见眼前的青年失笑起来,摇了摇头,黑暗却飞速退走,通通收回到他的身体里去了。
“吕真人,你走罢!”
吕抚怔怔地看了他一眼,这位魏王的金色眼睛炯炯有神,带着笑意看着他。
“吕氏还倒欠了我一份人情,今日再保全道友、吕氏的名声,此后…就要看吕氏与道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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