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姿看了看他，他挑眉回视：“怎么了？”
她还是有些怀疑折光神君意有所指，笑道：“我们是不是该去听道了？”
稍后，折光神君捏碎了玉符，白光笼罩两人，转眼他们消失在原地。
*
人间，望仙镇。
时值春日，柳絮飞花，正是踏青放风筝的好时节。
望仙镇坐落于修仙界的边缘，镇子上几乎全是凡人，镇子的北面是大海，大海的对面是凡人国度。
沈清姿望了眼海的对面，怅然伫立。
又十年过去了，大宋国已湮没在历史尘埃里了，大周国也成为了历史。
到了人间，她和折光神君化作了凡人，变幻了容貌，挑了最豪华的一家客栈投住。
这一回小九没来，尊贵的折光殿下需要人服侍，沈清姿就半被迫半报恩，成了折光神君的侍女。
身为神仙，折光神君并不需要贴身服侍，因此，沈清姿这个侍女，就只起个充门面和跑腿的作用。
望仙镇对凡人来说，有一座城池那么大，但对神仙来说却很小。
为免遇到其他仙魔，沈清姿尽量保持低调，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无事时，便自己参悟经文，或向折光神君请教修炼。
这人间，除了美食能吸引折光神君外，别的都毫无吸引力，他颇感无聊，便将授道解惑当做打发时间的法子。
一去十来天。
这一日，天未亮，沈清姿忽然听到阵阵道音。
她往日常听师父讲道，对道音极为熟悉，连忙翻身而起，去隔壁敲门：“折光神君。”
“进来。”折光神君懒洋洋地道，显然刚醒。
沈清姿推门而入，激动地道：“我听到有人讲道了，是道主，还是佛祖在讲道？”
“是道主那老头儿。”
沈清姿虚心求教：“可我听得不甚清晰，怎么能听得更清楚呢？我听九幽神君说过，道主和佛祖讲道之前，别的仙魔也会讲道，可惜我努力了很久，找遍了望仙镇，既没有看见讲道的仙魔，也没有听到道音。”
她一直怀疑，她有心魔，故而大道抛弃了她，不让她听到道音，为此暗暗失落了好久。
今日初闻道音，当真惊喜。
折光神君懒懒地斜靠书案，一手撑着下颌，悠悠笑道：“那是因为，你的道，被你师父养刁了。那些不如你师父之道的仙魔讲道，无法与你的大道共鸣。道主和佛祖讲道，便是凡人，也会有所感应。”
果然，黑漆漆的窗外次第亮起灯火。
不久之后，传来凡人们的欢呼：“有大能来我们望仙镇讲道了！这是成仙的大机缘啊！上苍有眼，终于眷顾我等凡人！”
有人喜极而泣，跪地拜仙。
有人席地而坐，聆听道音。
而此刻，沈清姿隐隐约约听到道主讲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折光神君道：“你想听得更清晰一些，就在此地听吧。摒弃杂念，用心去听。”
沈清姿欣喜，心中对折光神君充满了无限感激。
如她这等小仙，听道时，全神贯注，若无人护持，被杀了恐怕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她立刻从乾坤袖中拿出蒲团，盘腿而坐，凝神静气，心神皆沉浸在道音之中。
元神宫之中，大日旋转，照亮深渊，沈清姿的元神此刻暂时停止哭泣，停止缝合尸首，停止悲伤，也沉浸入了隆隆道音之中。
渐渐的，沈清姿听得越来越清晰，神念与大道之音共振。
她甚至“看”到了讲道的道主。
道主拈花含笑，慈眉善目，仙风道骨。
沈清姿以为她看到了师父，转念一想，是师父的气质像极了道主。
她暗暗欢喜，这说明师父确实有成为道君的潜质。
不知多久之后，佛祖的梵音加入了论道。
沈清姿看到了道主和佛祖，看到了道主和佛祖周围的仙魔和尚，还看到了整个望仙镇。
道主讲道，大道之花盛开，五彩祥云汇聚，龙鸣凤呖，百鸟朝拜，冰川融化，春光灿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仙魔顿悟，原地殉道。
佛祖诵佛，舌灿莲花，地涌金莲，佛光普照，光芒万丈，鲜花怒放，万物愉悦。屠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子感悟佛心，立地圆寂。
隆隆道音与湛湛佛音相交织，望仙镇安静极了，也热闹极了。
轰隆一声，沈清姿如遭到晴天霹雳，她从悟道中突然醒过来，方才触摸到的屏障，再一回想，竟无处寻觅。
她豁然转头，正看到折光神君收回手。
方才就是折光神君弹她脑袋，她才从顿悟中醒来的。
她不可思议望着折光神君，问：“折光神君，您为何打断我悟道？”
她尽量克制自己不用抱怨的语气去质问他。
这是她的大恩公。
千万不能抱怨。
“小天仙，”折光神君笑眯眯的，表情高深莫测，“你方才是不是感觉，自己触碰到了真仙的壁障？是不是感觉，自己马上就能破境成为真仙了？”
“嗯。”沈清姿稍稍冷静下来，竟感应到自己仙元和魂力在沸腾，似乎要脱离她的身体和元神，化作自然，归于天地。
她猛地吐一口血，精神萎靡下来，身体支撑不住，一只手撑在地上，才堪堪不让自己更狼狈。
她吃惊不已，抹去嘴角血迹，道:“折光神君，这有什么不妥吗？道主和佛祖讲的道，精妙绝伦，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能让我有所感悟，我只恨自己读书太少，见识太少。我分明感觉我马上要突破了，怎么会这样？”
外面的伤是次要的，养一养就好了，令她心惊的是，她的元神竟然笑了！
她从开辟元神宫以来，她的元神从不笑的，因为失去了至亲之后，她再也难以真正开心了。
这一笑，诡异莫名，令人发瘆。
折光神君气定神闲，半点不似沈清姿这般焦虑，有滋有味地吃着凡人饭菜，时不时喝一口小酒，他放下筷子，道：“你回忆回忆，你在听道时看到了什么。”
沈清姿略一回忆，不由骇然：“有几个仙魔，居然听着道音，魂飞魄散了！还有几个佛子，也圆寂了！这……这……”
这是听道吗？
怎么听着听着就殒落了呢？
下一瞬间，她脸色苍白。
她想到了自己的状态，颤巍巍地问：“折光神君，我刚刚是不是也，也差点殒落了？”
折光神君点头：“他们不是魂飞魄散了，他们是殉道了。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他们是心甘情愿殉道的。就如你方才那般。”
沈清姿难以置信，深深震撼，喃喃道：“为何会如此？我并不想死啊。”
折光神君沉默良久，怜悯地道：“或许是因为，你的元神太痛苦了，太绝望了，不如化作无情的大道，无悲无喜，无乐无忧。”
沈清姿垂眸。
她最是知道，哪怕她面上在笑，可她的元神每时每刻都在哭。
若说她的元神可能去殉道，她是相信的。
她恭敬施礼，诚恳地说：“多谢折光神君援手。”
“羲衍好容易收个正经徒弟，本座怎能让他的《太阿仙经》断了传承？本座是看在你师父的面上，顺手救你的。”折光神君继续优哉游哉吃饭。
沈清姿吃了疗伤的仙丹，休养了七八天，正要再次听道，道音和佛音居然消失了。
折光神君伸个懒腰，打开门：“走吧，小天仙，道主和佛祖说累了，他们喝茶去了。我们也出去看看这大好春光。”
沈清姿收起蒲团，跟在他身后，当个尽职尽责的侍女。
徒步上山转了一圈，两人下了山。
经过山下茶摊时，一道隐含笑意的浑厚男声传来：“折光。”
沈清姿回眸，就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道士，一个衣着富贵浑身绣满铜钱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个袈裟破破烂烂的老和尚，三人坐在一个茶桌上喝茶。
这三人的组合颇为怪异。
出声的便是那个老道士。
她才看了一眼，折光神君拍了拍她，她刚要回头，就被幻术变成了一个陀螺……
沈清姿：“……”
折光神君坐在瘸腿茶桌的空位上，那凳子竟也瘸腿，他跌跌撞撞朝后倒，险险用法术稳住自身，才不至于丢脸丢到老父亲面前。
安稳坐下，他面不改色，扭了一下手，那陀螺自己转起来，他这才空出手向三人施礼，笑吟吟道：
“老头儿，老和尚，忘情谷主。”
袈裟破烂的佛祖，不在意地笑了笑。
浑身富贵绣满铜钱圈的忘情谷主，大约还在生气，只嗯了一声，便垂下眼品茶。
衣衫褴褛的道主，捋着白胡子笑道：“折光，你又长进了。这位小道友是何人呀？瞧你俩的形状，颇为熟稔。”
折光神君看了眼忘情谷主，心想这位一向避世隐居的道君，今儿怎么和道主佛祖凑到一起了。
真倒霉。
他笑道：“她是羲衍神君的弟子，漱玉。你们应听过她的故事，她就是轮回使最爱写进命册的那位凡女，三千年前，引起过仙魔大战。”
道主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她呀！果然不凡，羲衍的弟子，是该非同寻常些。”
那忘情谷主本不想与这等偷采凤凰花的小辈打交道，因折光神君多看了他一眼，他也就多看了那旋转的陀螺一眼。
这多看一眼，不得了！
他竟看到了那漱玉仙子的心，是琉璃慧心！
他手指颤抖地指着折光神君，吹胡子瞪眼睛，显然气得不轻：
“你！你这孩子！当初你从凡间回到忘情谷，带的凡人就是她吧？她修成了琉璃慧心，你怎能隐瞒老夫？你可知，老夫盼望有人修成琉璃慧心，盼了多少年？就在三年前，老夫对所着经文产生质疑，险些烧了所有《慧心经》！”
忘情谷主简直痛心疾首。
当初漱玉仙子就在他的忘情谷门口，就在折光神君身旁，后来还就在他的忘情谷门口渡劫飞升成仙，哪怕他多看一眼呢，也不至于错过她这个弟子。
因他烦极了折光和小八，只想快些打发他们，便也连带着烦极了折光身旁的凡人，连眼角余光也没有多给一眼。
就这般，生生错过了唯一修炼成功《慧心经》的人！
怎能不令人扼腕，怎能不令人愤怒？
他是道君，他也要发飙了！
折光神君慢条斯理道：“忘情谷主，您修无情道，怎能为一件小事动怒呢?”
“这是小事？”忘情谷主的眉毛立起来，随时会炸。
折光神君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叹息一声道：“这可怪不得我，当初，她就在您的家门口，您却把门给关上了，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便是想告诉您这件事，也没有那个脸去求您开门啊，您说是吗？
如今她已是羲衍的弟子，您想抢人，便去跟羲衍抢吧。不过，我多嘴一句，她有心魔，执念杀戮，您便是抢去了，她也不可能放下执念，转修您的无情道。”
忘情谷主痛心疾首，心塞难当，更是心知肚明是折光小肚鸡肠气他关门赶人，才将沈清姿送到了太阿仙宫。
执念算什么？杀了人再修无情道，做他的弟子便是。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老夫不至于跟羲衍那个小辈抢弟子。他好容易才收了个弟子，老夫若抢走，说不过去。”
折光神君暗暗松口气，这事就算过了明路。
他又扭了一下陀螺，拱手笑道：“那我替羲衍谢过忘情谷主大度、慈悲。”
忘情谷主又心塞了一下，敛了所有情绪，淡漠道：“她既修成了琉璃慧心，便与我忘情谷有了因果，这份因果，迟早会还。今日不还，来日还，她不还，她的弟子还。”
折光神君哈哈笑道：“这就是你们之间的事了，与我无关，你们自去了结这份因果便是。”笑罢，转头问道主，“老头儿，说好的送我好东西呢？”
道主用忧伤的语气道：“唉，没有好东西送你，你就不想探望探望你的老父亲吗？”
折光神君抖了一下，暗自庆幸，幸好他将沈清姿用幻术变成陀螺转晕了，不然让她看见道主私底下是这副老不修的样子，多损道主那仙风道骨、高深莫测的形象。
他直直盯着面前粗糙的大茶碗，摸出一块银子放在桌上，不去管旁边的佛祖和忘情谷主是不是在偷笑，僵硬地道：
“我自是也想念我家老头儿的，今日这顿茶，我请了。”
“还是你疼你的老父亲。我们喝茶是各付各的，他们谁也不肯帮我付。”道主高兴了，眉开眼笑，挥手扔给折光一把折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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