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默默窝魏储依怀里，小肚子响起一阵阵敲鼓声，她两只小手紧紧攥住，用力咬牙抵挡。先前有人打架，魏储依遮了她眼睛，这会眼前还黑乎乎一片，忽然眼前的手挪到她小肚子上，轻轻拍了拍，头上响起熟悉的声音，“饿不饿？”
十七眼前慢慢变得清晰，一眼看见滚在地上扭打的人，下一瞬魏储依转了个方向，眼前换成一片荆棘林，她愣愣摇头，小声说：“不饿。”
魏储依下巴抵她的头上，将松林里的人生百态抛之脑后，拿出一只帕子给她擦擦手，再从怀里摸出一只菜饼，递给她，“吃罢。”
十七看看手里的菜饼，又抬头看看他，“兄吃。”
魏储依说：“哥哥不饿，十七吃。”
十七这才接到手里，小口咬一块，她很少吃菜饼，以前都是魏储依吃这些粗糙米粮，给她单独做好克化的，眼下饿过了，竟也觉可口。
她抬手递到他唇边，“兄吃。”
就那么大块饼，还是发水时他匆匆救下的，原本有三块，两块被水浸湿，只剩这一块还能吃，他抿抿干涩的唇角，温声道：“十七吃，哥哥还不饿。”
十七看看他，又低头看手里的饼，不假思索用力掰成两半，大的那块递给他，“一人一半。”
魏储依压下那只小手，拍拍自己衣襟，“这里还有，十七先吃，哥哥一会再吃。”
十七见他信誓旦旦，便听话地放下手，他从未骗过她，亦或说他说甚么她就信甚么，于是她安心缩到他怀里，小口小口吃着菜饼。
魏储依在包裹里找到一根红色缨线，以手为梳理顺她的散发，他手法熟练，只一会功夫，就给她扎成两个小发髻。
有脚步声渐渐近前，旁边忽然响起一声嗤笑。
“没想到魏兄还会梳女子发髻。”
魏储依和十七一起回头，李清芳和李清源就站在身侧。李清源手里拿一个油纸包，见到十七眼睛一亮，油纸包直递十七脸上，“蛋饼，给你。”
十七看着他，往后躲了躲。
李清芳弯腰看她笑，“还不快接下，我这弟弟都惦记好一阵了，就怕小十七没饭吃，几次求我带他上来找你。”
十七仰头看魏储依，魏储依笑笑，“拿着罢。”
十七这才小心接过来，看着李清源小声道谢。
李清源摸脑袋嘿嘿笑，蹲在地上看着她。
魏储依放下十七，到一旁和李清芳说话，看李清芳一身清爽，不由眉眼微微舒展，“家里还好？”
李清芳道：“蒙祖宗庇护，家里没摊上灾，看着水位有所下降，过不多久你和十七应也能回去。”
魏储依点点头，“看天色应该快放晴了…”他扫一眼几步之外的各色人生，垂下眼帘，“不知官府会有何应措。”
李清芳嘲讽一笑，“官府？听我舅舅说，朱迟泳一家早就逃走了。”
魏储依一默，不再多言，只是看着这一松林灾民，终是溢出一声叹息。
李清芳望向远方，叹道：“也许只有在京畿地区天子脚下，这等污糟事才能少些，天子看不到之处，官商勾结，官官相护，就怕担责影响仕途，无论何时，百姓皆苦…你说，人心皆肉长，身为父母官怎就能扔下百姓自己跑了…”
魏储依也望向那片幽暗，“‘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死生无命，富贵在钱’，’官尊名显，皆钱所至，有钱可使鬼，况于人乎’，五百年前鲁元道所着《钱神论》道破人情世态，世道混沌，可惜却无济世良才…”
李清芳忽而转头看他，“魏兄信否，有朝一日，兴许你我或成那可济世安民之人…”
魏储依笑笑，没有回答。
李清芳又道：“你想一直这样活着么，也许你不觉艰难，那小十七怎么办，天天和你饿肚子么…旁的家国大义且不必说，单说活着，若你有功名在身，官府每年发放粮食，日子总会有所改善…六月初十县考，不必到百息县，只在各镇官学参考，我和同窗都已报名，希望那日能见到你。”
魏储依看十七半晌，终是点了点头。
李清芳大喜，拍拍他肩膀，又和他说很多科考设想。魏储依知道他好意，他也对自己和十七未来深深担忧，想起当时魏旬和曹贞贞的希冀，也许去试一试也无妨…
夜色渐浓，李清芳拉起李清源，对魏家兄妹道：“不若今夜随我回家应付一晚。”
李家也是一大家子，难免有所不便，魏储依摆摆手，“看着再晚些便可回家，便不去叨扰了。”
夜晚微凉，有火把在各角落燃烧，耳畔尽是嘈杂之声。十七闭上眼一会又睁开，抬脸在魏储依胸膛蹭了蹭。
魏储依把裹着十七的被子往上提了提，连人带被子紧紧抱在怀里，他坐包裹皮上，背靠松树，仰面望向天上闪烁的星，一会若有所觉低下头，见十七正盯着他看，问道：“还不睡？”
十七看看左右，“兄，我怕。”
魏储依脸贴她头上，“别怕，哥哥在这…等明早就回家了。”
十七如幼鸟般依偎着他，眼睛里倒映几点星辰，一会又变成他的脸，她一笑，眼里人如霭薄雾，变得梦幻虚渺起来。
魏储依忍俊不禁，摸摸她眼皮，“笑甚么？”
十七单单笑着，忽然害羞一般脸藏被角后。
魏储依笑意更浓，“这是怎么了？”
十七转过脸不看他，“秘密。”
魏储依抱她旋转一周，她的脸就又对着他，他敛起笑意佯作失落，“我家十七也有秘密了，连哥哥都不肯说。”
十七觑他脸色，赶忙道：“不生气，我告诉兄。”
魏储依笑道：“秘密就是要自己留着，哥哥虽然好奇，但十七可以选择不告诉哥哥。”
十七抱住他脑袋，在他耳边悄声说：“刚刚李清源说只有夫妻才能一辈子在一起，他说只有女子嫁人才能叫做妻，所以我不要当兄妹妹，我想当兄妻，我嫁给兄可以么？”
魏储依感觉耳边的气息痒痒的，忍不住低耳在肩头蹭了蹭。十七说完又把手放回被子里，大眼睛里满是希冀，一眨不眨盯着他。
童言稚语自是不可较真，魏储依看看她，忍不住笑出声，“小十七想嫁哥哥？”
十七重重一点头，“想。”看他笑得莫名其妙，一时间有些呆愣。
魏储依忽生一副促狭心思，“好啊，不过得等到十七年纪比哥哥还要大的时候。”
十七“哦”了一声，掰开手指比划一阵，开心地点头，“好。”
深夜，怀里的小小姑娘已经入睡，魏储依却睁着眼丝毫没有睡意，他摸摸十七额头，又给她掖紧被角，心绪却随星光飘向远方。
生活艰难，卖力气讨生活也好，走上科举也好，没有父母支撑，没有师长指点，对独自活命的人来说，都是艰难险途。
还好他并非真的孤身一人，他还有十七。
翌日洪水果然退去，人们都一早赶回家，魏储依也背上十七，拎起包裹往家走。十七还未睡醒，乖巧趴他肩上，他一路上盘算如何收整院舍，园里还能不能抢种秋菜，家里缺粮少米，只有一点银钱，不知够买多少… 正想得入神，一眼瞥见自家门口站着的人，整个人瞬间愣住，随后恢复平日不温不怒的神态，开口向那人问道：“大伯何时过来的？”
魏酉看见魏储依也愣了下，才多少时间，少年已经快同他一般高，眉眼极像魏旬，一眼看去似是含了笑，仔细看分明没有笑意，清冷冷的，带着说不清的疏离。
当年因为妻子缘故，他不由分说对弟弟大发雷霆，如今面对这个侄子，不自觉有些心虚。
他下意识温和语气，“我和你祖母伯娘带你几个弟弟妹妹来看看你，这院子被水冲得厉害，你伯娘和弟妹们在里面收拾，我出来接你。”
魏储依打量这个伯父，自记事起伯侄见过的次数寥寥可数，每次见到魏酉都是一副富贵样，如眼下这样衣着粗简形容憔悴还是头一回，尤其是听到魏酉一家都来这里，瞬间就明白过来，面上不由现出一丝冷意，“原来大伯一家都过来了，可是家里也摊了水患？”
魏酉避开魏储依视线，不自在地咳了咳，“眼下是…不能住人。”
何止不能住人，魏酉的宅邸地势低，且一味追求风雅，屋舍多木质结构，那夜风雨凶猛，整座院落都被冲垮，只有寥寥几间屋架立在洪流里，好在人都安然无恙，只可惜没来及抢救钱财。从前为了便宜，魏酉的生意都与朱迟泳相通，如今朱迟泳卷财远遁，连带他所有的生意都不翼而飞，一夜间富甲变成穷人，再养不起仆人小妾，只能都打发掉，一家人不得已跑出来避难，而唯一能去的地方，似乎也只有这里。
魏储依道：“天灾难避，日后还有重新再来的机会，大伯也莫过于伤心。”
魏酉忙点头，“正是如此。”
魏储依看向院内，“大伯可有其他打算？”
魏酉索性硬头皮说清来意，“小依你看，都是一家人，你父母离世时，大伯都有接济你兄妹，眼下大伯无处可去，只能在你这暂时住一段时日，不过你且放心，待过了水患，大伯还要再开铺子，那时大伯带你一道，你我伯侄一块发财，你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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