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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恨相逢玉锁金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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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时雨回到太极殿,竟隐隐听到,哪里传来女子的哭声……他心头一紧,怕不是司无忧那只狐狸,又设法溜了回来?!

但,仔细听这哭声,不像是一个人发出的,且不在殿外,而在殿内。

太极殿八个卦位,除了兑泽,梅时雨皆用神识搜寻过,都没发现异常,而兑泽位,正是李停云从来都避而不谈、也不让他靠近的地方。

李停云曾在这个卦位另设了一道防线,如今,随着整个禁制的消失,这道明显是在防着梅时雨的界线,自然而然也没有了。

梅时雨直接破门而入。

他大概能猜到,里面会是什么。

但心中猜想,和亲眼所见,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因为他想象力有限,根本就想不到,一个人可以丧心病狂到什么地步。

他以为他或许会看到几具尸身,几缕冤魂,或许他还能在这里找到几个修仙界莫名其妙失踪不见的老熟人……

事实证明,他太天真了。

兑泽位里甚至不是血流成河。

而是成片的血湖!

湖泽浓稠,腥红近黑,是望不穿底的深,看不到头的远,令人眼晕作呕,触目惊心!

湖面泛着霭霭迷雾,不,不是雾,那分明是未消解的怨气,密密麻麻压在湖面上,从前有李停云坐镇,它们全都躲在湖底不敢冒出头来,现在没人管了,沉渣泛起,乌泱泱纠集成群。

奇怪的是,它们很安静。

即便怨气冲天,也不敢嘶叫出声。

即便禁制全无,也不敢闯出殿门。

定然是被彻底收拾怕了。

李停云的狠辣手段可见一斑。

隐隐约约,哭声依旧不绝于耳,死而不散的怨灵没有发出声音,那么又是谁在哭呢?

梅时雨御剑穿过上空黑压压的瘴色,在血湖的另一头,找到十来个面孔陌生,但无一例外长相姣好、貌美无双的女子……

不必说了,皆是炉鼎!

她们之中,有仙有凡,即便修仙,法力也十分低微,好在大部分怨气都聚在血湖中央,由于遭到过李停云不止一次的削弱和镇压,它们不敢轻易侵扰岸边领地。

但也有些恶灵胆子贼大,逃窜作案,把这些手无寸铁的小姑娘欺负惨了,终日哭哭啼啼,以泪洗面。

梅时雨设下一道灵障,将她们护住,同时唤起数个超度阵法,誓把这些数不清的怨灵一一渡化,但糟糕的是,他发现超度居然没有丝毫用处,阵法空转却不起效果!

他当机立断,使出了道玄宗独有的化煞绝招——和光同尘。

若论如何化解怨气,道玄宗最有话语权,十大仙门无出其右,原因就在于,任平生在这方面造诣深厚,自成一家,任他百年怨、千年煞,只要被他碰上,都得尘归尘、土归土。

“和光同尘”正是他各路招式集大成者,不失为宗门真传,不到一定境界,无法习得。

如果说超度之法是在净化怨灵,肃清因果、开辟轮回,让它们能转生的转生,不能转生的则化为天地间的一抹灵气,那么“和光同尘”,就是万法归流、大道至简,旨在彻底粉碎、结束所有挣扎和痛苦,至于因果、生死、前缘……什么都不重要!

只需快刀斩乱麻。

这是一种更加激烈、决绝的手段。

就好比,你面前站着一个正在被大火焚烧的人,不要问他是谁,哪怕他是你的亲人,也不要问他正邪善恶,哪怕他生前功德无量,他或许还活着,但生不如死、痛苦至极,你没办法把人救出火海,只能看着他活活被烧死。

此刻,主动权在你手里,就问一句话,杀,还是不杀。

和光同尘,不只是一种招数,更是一种心境。

抉择一旦做出,就不要后悔,别再反思是对是错,心念些许动摇,出手必被反噬。

遑论这招消耗灵力巨大,于功德也无益,还有可能拖累自己,不到迫不得已没人会用。

梅时雨现在,就是迫不得已。

超度没用,拯救没用,但他一定得做点什么,他不能无动于衷,一旦怨灵逸逃,必定为祸世间。

集中清除一大片怨气,血泽上空终于不再雾霭沉沉,可是,架不住湖底时时刻刻有怨灵浮逸,只要他一停下来,就跟白忙活一场,没什么两样!

道玄宗的化煞之法,好就好在施法之人不被怨气干扰、不受精神刺激,坏却坏在杯水车薪、事倍功半,渐渐地,梅时雨支撑不住了。

他不知道李停云到底杀过多少人,但那些人死时的惨状不忍卒视,其遭遇之惨烈、呐喊之凄苦,他施法时都看到也听到了,即便不能感同身受,但只要是个人,就无法不共情。

到最后,他连“和光同尘”这招都使不出来了。

他的心念,早就地动山摇!

他感觉自己好像在给李停云掩赃!

梅时雨心里五味杂陈,有愤怒,有怨恨,有后悔,也有迟疑,总之异常难受。

他转头,看向灵障中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女子。

决心要送她们走。

但怎么送、送到哪里,又是一大难题。

派人送她们回家吗?梅时雨问了一圈下来,竟没人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儿。

甚至有人跪着求他:“千万不要把我送回去,我回去会被折磨死的……我们这种人,哪个不是身不由己,去哪里都是死路一条……”

“不,不……会有出路的。”

梅时雨对她们说:“我知道一个地方……”

次日,花川谷。

梅时雨御剑飞行,在山谷两侧的绵绵高峰上空盘旋,只见下方穹顶状结界,将整座山谷罩得密不透风。

他在等。

等着林秋叹所说的那个“送花人”。

果真,他等到了。

“……叶觉春?!”

似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叶觉春看到他,只是微微诧异,随后,神情又恢复平静,一如既往古井无波。

她扔给梅时雨一只乾坤袋,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甚至没有交代一句:别把我供出来。

可见她对此毫不在意。

梅时雨打开乾坤袋,里面果然躺着一枝红花。

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比如灵符、丹药什么的,还有几只女儿家用的钗环。

这些东西看着压根不像叶觉春的。

梅时雨来到花川谷谷口,落了剑,站在地上。

华山自古一条道,通向谷中的路,也只有一条,这是条山间蹊径,无论春秋冬夏,路边总是花海漫漫、香风袭人,因此又被称作“十里花蹊”。

梅时雨却不打算走这条正道。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花川谷入谷守卫森严,对男子更是万分警惕,必须得谷中人带路,经过仔细搜身、验明身份,方能放行,梅时雨必须想办法避开结界,神不知鬼不觉“混”进去。

这无异于做贼,君子所不为也。

他也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啊……

“你怎么在这里?!”

蓦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梅时雨回头,就见元彻驮着一个巨大的包裹,站在释厄剑上,问他:“你怎么一脸做贼心虚的样子???”

梅时雨拒不承认,“……我没有。”

“你就有!”元彻刚直道:“你的脸和耳朵连着脖子全都红了。”

梅时雨直接转移话题:“月儿的魂魄,找回来了吗?今天,是第四天。”

“当然。顺便还带回了许多灵芝、仙草什么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元彻颠了颠背上的包袱,不知里面究竟装了多少东西,竟把本来只有巴掌大小的乾坤袋撑得那么大。

他说:“花川谷谷主,和云岚宗那位长老,已经在商量怎么给月儿重塑肉身了……你,你知道月儿的身世了吗?”

“不久前,刚知道。”梅时雨黯然,他是真没有料到,花映月居然是云大哥的孩子,他问元彻:“你有办法带我入谷吗?我想见花谷主一面。”

元彻犹豫片刻,上前领路,“……跟我来。”

二人沿着十里花蹊,正大光明进入花川谷,有元彻带路,甚至不需要经人查验,梅时雨就过了关口,只是站在那里“把关”的几位女弟子频频看他,嘴角带笑,笑得很有古怪。

梅时雨疑心:“莫非她们认得我?”

元彻说:“应当不认识。”

“那她们为何???”

梅时雨怀疑自己脸上有东西,或者衣着不得体,难不成穿反了?!

“这个,我不太好说出口……不打紧,别管她们了!”元彻闷头走路,越走越快,竟使出了北斗罡步,一个闪身就不见了踪影,梅时雨紧随其后。

元彻直接带他去了谷主的住处,说来这是有点冒失的,但情况特殊,也就大礼不辞小让了,二人走到庭院外围,还没进那垂花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男一女的对话声:

男人满腔抱怨:“你就不能休息两天,把花川谷的事先放一放,或者交给别人处理?!”

“月儿现在生死未卜,你在她身边多留一刻钟都不行吗?她还是不是你女儿?!”

“难怪你背着我送她去道玄宗求学,就是因为你平日里没时间管她吧?”

“那当初你为什么不同意我照顾她?!我有时间啊,我无官一身轻,我时间多的是!”

“我可以带她隐居杏林,一直陪着她,直到她长大……”

“你真啰嗦。”女人就一句话,“回去等着。”

男人很委屈地说了声:“……好吧。”

男人,自然是云松轩,女人,便是花川谷谷主,花镜尘。夫妻吵架,再正常不过,但让小辈撞个正着,多少有些……元彻站在庭院外面,不知该进该退,回头看向梅时雨。

梅时雨:“……”

不要看他,他也尴尬。

这时,花镜尘踏步而出,“有贵客到了。”

很是随和自然的一句话。

她看元彻时,眼中带笑,但一看到梅时雨,神情倏尔冷了下来:“想不到竟是梅仙尊,有何贵干?”

花镜尘一双杏眼,与花映月何其相似,只是眼尾微挑,双眸清醒锐利,端的是不容置疑的尊贵。

云松轩亦步亦趋跟在老婆身后,见到梅时雨,很意外,张了张嘴,终是什么话都没说。

梅时雨略微颔首,“……我是来请罪的。”

“请罪?拿什么请罪?李停云的项上人头吗?”花镜尘发起诘难,言辞激烈。

梅时雨坦然道:“谷主说笑了,我没这个本事杀他,谁都没有。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挽回事态,尽力弥补了。不知谷主可有时间详谈?”

花镜尘将他稍作打量,“我且信你这番话。”

几人一同进了客轩,花镜尘径直上座,云松轩和元彻依次坐在她下首,梅时雨站在厅堂中央,用法力将手中的乾坤袋递给花镜尘。

元彻见状也站了起来。

梅时雨道:“不是什么危险的东西,不必紧张。”

“……”元彻哪是紧张这个,他只是看到梅时雨站着没入座,自觉站起身罢了,心中涩然,看向那乾坤袋,疑道:“这似乎是小师妹的东西。”

花镜尘从中取出那枝曼珠沙华,神情微变,抬眸,质问梅时雨:“月儿的乾坤袋,你从哪里得来的?”

“这个问题,我不便回答,也不重要。”梅时雨直言不讳,“我听人说,这种地狱之花,似与令爱有不解之缘,借此重塑肉身,或有奇效。今日我把花带来了,不知谷主敢不敢用。”

曼珠沙华啊……元彻皱了皱眉,似有些嫌恶。

他这人,对很多东西,都没有强烈的喜与恶,得到便得到,失去便失去,理应不会对一枝花感到“厌弃”,但他就是很明确地讨厌这种生在冥府、鲜红似血的花。

一看到它,心里就觉得不大舒服。

他不明白,月儿为什么要深入冥府,只为采集一朵盛开着的曼珠沙华,为此把性命都赔了进去……真的值得吗???

“敢不敢?”花镜尘轻笑一下,对云松轩道:“你过来瞧瞧,若是没问题,我又有什么不敢用的?这朵花开得这样好,就是把黄泉路边百亩花土细细翻上一遍,怕也找不出一枝更好的。”

梅时雨也回以微笑:“谷主洒脱。”

云松轩将花枝拿在手里,翻来覆去仔细查验,不经意提起:“我记得月儿降生那天,冥府传出消息说,九泉之下,成片枯死的曼珠沙华,一夜之间尽数盛放。”

“就连阴君都觉得,这太过奇诡,十殿轮转王还曾亲自登门造访,也没弄清楚是吉是凶。”

“到现在,多少年过去了,究竟还是栽了跟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元彻诧异:“有这等事?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云松轩道:“你那时才多大点儿啊,你师父我都没他提过呢。”

此事,梅时雨的确不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林秋叹什么都猜中了,猜得分毫不差,又或许,他根本就不是“猜”的……

云松轩叹道:“还魂之术,最快是‘借尸还魂’,立即见效,但月儿尸骨无存,只能附魂在这花枝之上,慢慢修养、慢慢等待,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化为人形,也许要几十年、上百年……”

“上百年?!”元彻不可置信,“这么长时间吗?”

“百年时间,她若能化成人形,都是不错了的……毕竟她根基太浅,修为不足,魂体也很脆弱,一不小心,就会魂飞魄散,即便不出任何意外,也怕没有化形的机缘,这辈子都只能……罢了,活着就好,不就是养花儿吗?我干这个最在行了,我把她栽到杏林去……”

花镜尘:“你还是忘不了你的杏林。”

云松轩:“……”

“在那里,可以隐居,清静些。”

“几十年呢,你有这个时间照顾她吗?”

“这次就让我带她走吧……”

“不必,”梅时雨插话道:“要不了这么久。”

云松轩:“啊?”

花镜尘、元彻皆看向他。

梅时雨道:“元彻,你先退下。”

元彻不解地望着他,他却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态度很坚决,又望了眼花谷主,也是眼神示意“退下吧”,他只好不情愿地离去。

元彻走后,梅时雨方道:“云大哥,用我的血吧。”

悬在身侧的青霜一个劲地用剑柄戳他。

被他化实为虚收了起来。

梅时雨继续道:“用我的血,或者血髓,催生血肉之躯,一定能化形的,时间还会缩短一些,或许……几年就够了。”

花映月所需只是一具凡躯,不似当年菩提戒中那具不化骨,需要大量鲜血滋养才能长成不朽之身,所以没那么难养,不需要太多的血、太长的时间……

“十三!”云松轩呵斥一声,“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善心不是这样滥用的!”

“我知道你想帮我,但你要我为了自己的女儿,牺牲自己的朋友,我怎么下得去手?你把我置于不仁不义的境地,说实话,我有点生气。”

“别说是你,就是一个陌生人,我也不能把他拉过来,给他放血,用一命换一命的办法救我女儿吧?这有违医德!世上谁不无辜呢?!”

他的语气很严厉。

梅时雨却道:“云大哥,你的话太严重了,这不是在‘一命换一命’,且不说我哪有那么容易死,我其实,也并不无辜……我说过,我是来赔罪的……”

他把当时在地界的情形,复述给云松轩夫妻俩听,又像之前对元彻作出解释那样,重新给他们俩人解释了一遍,月儿的死,他有责任,不可推卸的责任,良心过不去的责任。

云松轩却说:“即便如此,那又怎样?这件事,我们早就从元彻那里了解清楚了。”

“明明是李停云先动的手,他错认为月儿是炉鼎之体,故不肯放过他们!”

“是他手底下的那条鱼,布下了阴险的水阵,无论你是否判断失误,月儿都难逃一死!”

“这一切都是那魔头造成的,你不过是他的替罪羊罢了,而且这替罪羊,还是你心甘情愿要当的!小十三,你不要脑子糊涂了?!”

云松轩希望他能清醒些,“即便照你所说,李停云最后关头,替你把杀人的罪名揽到自己身上,但这是为什么呢?你的意思是,他在替你着想吗?你不觉得这很荒谬吗?我看他就是杀人如麻,嗜血成性,快你一步下手而已……”

“行了,你别说了。”花镜尘叫停他。

从梅时雨的一番话里,她似乎听出一些弦外之音——对于这位梅仙尊而言,他所在意的、计较的,其实并不是谁失手谁担责,谁责任大谁责任小,谁无辜谁又不无辜。

花镜尘神情复杂,看着梅时雨,眼神洞彻人心,“仙尊,我看你此行不单单是为赎己之过,怕不是还想着,给谁积点阴德吧……”

梅时雨眼睫一颤,没有言语。

花镜尘又道:“我知你是性情中人,不愿为一件事后悔一辈子,但为此要付出的代价,着实有点大。你不怕是亏本买卖吗?”

梅时雨摇头道:“这本就不是买卖,不能用利益得失来衡量,但求无愧于心。”

“你意已决?”

“自然。”

“那就照你说的做。”

云松轩还欲拒绝,梅时雨看着他说:“云大哥,我以后不便常来,需要多少血,一次取完吧。我打算在这里叨扰半个月,你看时间足够吗?”

“我……你……”云松轩不知该说什么了,重重地叹了一声:“唉!”

就这般,梅时雨在花川谷小住了十来天,期间他特地叮嘱云松轩“不要让元彻知晓”,如果元彻恨他,就让他恨得彻底点吧,至少心里不会纠结,最难受的,就是恨不透,又放不下。

半个月后,梅时雨临走前,对他们夫妻二人说:“我还有件事,想麻烦两位……”

太极殿那些孤苦无依的女子,该如何安置的问题,不出所料,花镜尘点头应下了。

这种事情,对她而言不是帮谁的忙,而是必须要做,落地为金兰,何必一脉亲,人间正逢乱世,花川谷收容的弱势孤女,数都数不清。

返回太极殿时,梅时雨仍是御剑。

他静坐在青霜身上,盘腿入定,灵力运行周天,他眼睛闭着闭着,居然就这样睡过去了。

身体一个失衡,从剑身坠落,万幸青霜及时接住了他,但也被迫停降,落在不知哪处荒郊野岭。

中途醒来,只觉得冷……太冷了……

他竟然也会这么冷吗?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梅时雨睁眼一看,好家伙,他正幕天席地睡在荒野,又值夜半,天上无星也无月,周围漆黑一片,只能看到重重树影,风一吹,四面鬼哭狼嚎。

梅时雨四肢冰凉麻木,身上还结了层白霜,抬手揉了揉脑袋,手指泛着乌青,几乎冻到没知觉,余光中突然瞥见一点暖黄色的光亮,他勉强站起身,脑袋晕晕的,只知道朝那处火光走去。

那是一间破庙,他用身体撞开庙门,就看到一堆篝火,如蒙大赦,只想躺在火堆旁边,再睡一觉,其余的他什么都不要想了,却没注意,脚下踩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绊了一跤。

那东西突然跳起来,大叫一声:“汪汪!”

梅时雨闻声识狗:“……旺财?!”

青霜时刻护他左右,差点一剑刺过去,却见是只大黄狗,堪堪止住,剑身嗡鸣。

旺财狂甩狗头,似乎在说:“不不不!你认错狗了!”

他撒丫子就想跑,梅时雨错手捉住了他的尾巴,狗子一个激灵,回头张嘴就咬。

梅时雨偏不松手,狗子呲了呲牙,没咬下去,其实就是想吓唬他,但梅时雨不吃这一套,硬是拉着他的尾巴,把他拖了回来。

狗子欲哭无泪:你怎么能这么虐待小动物啊!!!

“抱歉,我知道抓尾巴很疼,但你跑得太快了……你为什么见着我就要跑呢……”

青霜一剑插在地上,断了狗子的后路。

梅时雨摸摸他的狗头,以示安抚,“旺财,是你吧?你怎么不说话?李停云说,你是灵宠,连人形都能化出,不会不通人言吧?”

旺财还是疯狂摇头,我不是!不是!!真不是!!!

他灵机一动,用嘴叼起树枝,在地上写下几个大字:

我不会说话。

我不是灵宠。

我只是一条普通的狗。

梅时雨:“……”

普通的狗,会写字吗?!

狗子给他趴下了,求他:行行好,你放过我吧,我这狗窝让给你了,还不成吗?

梅时雨问:“旺财,你怎么不回太极殿?你是不是……不想见你主人啊?”

旺财要哭了:你可真会戳我心窝子啊!

他不是不想见,而是不敢见,这里是去往太极殿的必经之路,他已经在这儿逗留两三天了,打算明天就走,往回走。

他想清楚了,李停云话无虚言,下次再见,他狗命难保,所以,想想还是算了,不要逼主人在杀他和打脸之间做选择,他主人选哪个都会后悔的。

梅时雨还是唤他:“旺财?”

旺财狗叫两声,用树杈子写道:“我真不是旺财啊!”

梅时雨眼睛雪亮,反问他:“那你是谁?”

“我叫元宝!”

哎嘿!狗子心想:我真聪明!

不料,梅时雨用双手捧住他的狗头,一通胡搓乱揉,那劲儿使得真大,狗子泪花都疼出来了。

“元宝……元宝?!”

“不不不……你不叫元宝……”

“你就是旺财啊!”

“元宝这个名字,你从哪里听来的???”

旺财一边狗叫,一边写字:“就叫元宝!就叫元宝!哼哼。”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一句话闯了多大的祸。

梅时雨大概是全身都冻坏了的缘故,脑袋懵懵的,不太清醒,思路混乱地想:

有条狗叫元宝……

不,元宝不可能是狗。

元宝会不会投错胎变成狗……

元宝怎么可以是狗???

他错投畜生道了吗???

元宝是狗,元宝是狗,元宝是狗……

梅时雨拍拍自己的脸,努力让自己清醒。

他自以为“清醒”“冷静”地胡乱分析一通:元宝因我而死,肉身变成僵尸,可见执念之深……

他魂魄虽归于地府,转世投胎,但下辈子、下下辈子、乃至三生三世,都会因这份执念,和我有“缘”,这点缘分不多也不少,也许刚好只够一生相遇一次,认不出,就错过了……

而且无论元宝怎么转世,都会与他第一世存在某些相似之处,比如相貌,比如性情,比如名姓,比如……

不比如了。

元宝生前就是很像一只狗啊!

所以转世变成一只真正的小狗也是有可能的吧……梅时雨还挺会自圆其说。

勉强说服自己后,他有点崩溃地看着狗头,“元宝,你现在有主人吗?没有的话,跟我走吧,我可以养你……”

顺便把你前世今生查个水落石出!

也许真的认错了呢?

梅时雨定然是不希望元宝变成狗的……

求求他千万做个人吧!

旺财见他这个样子,觉得自己有点玩儿脱了,那个……他现在还能再改个名字吗?

其实,在江湖上,人人都叫他“黄毛老怪”或者“丧彪大王”的……他说自己叫元宝,纯是脑子抽了,逗人玩玩儿嘛……

要是他主人在场,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玩儿啊……这不是主人不在嘛,嘻嘻,嘿嘿,哈哈……

旺财偷着乐,但乐极生悲。

梅时雨掏出了缚仙索。

这玩意儿他很久都没有用过了。

他决定先把狗绑回太极殿再说。

狗子心说:完了!完了!!彻底完了!!!

岂料梅时雨一个起身,起猛了些,眼前骤然发黑,身形摇摇晃晃,终是“咚”的一声,倒地上了,这一倒下,就没起来。

狗子:“……”

哎呦,瞧我这狗屎运,嘻嘻,嘿嘿,哈哈!

他火速逃离现场。

青霜并没有阻拦。

梅时雨梦里都在想,关于元宝转生变成狗这件事,到底有几分可能性,想到最后,得出结论: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吧。

一生相遇一次,错过多可惜,他宁愿认错呢。

想通了,自然就该醒了。

只是醒来后,破庙里早就不见狗子的踪影,他蹭地起身,搜遍荒山,渺无行迹,他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见过这样一条大黄狗,若见过,遗憾无穷,若没有,便是惘然。

梅时雨怀着不确定、没着落的心情,打算御剑离开此地,却在高空看到下方人影绰绰,像是两队人马打作一团,一方明显人多势众,占据上风,把另一方包围起来,瓮中捉鳖。

梅时雨只看了一眼,就决定插手这件闲事,不为别的,只因为打人的那一方,是四象城的小妖怪们,挨打的则是十来个仙门弟子。

事情既然让他碰见,就没那么容易了结。

他翻身下剑,身入战局,出手打伤了几只小怪,硬是把那些修士给救下了,二话不说,就要把人带走。

被打伤的小怪,一眼就认出了他,高声叫嚷:“仙尊,你错了!”

“是他们,老抢我们的资源,还打死我们好多人!这次是我们提前设伏,好不容易才把他们抓住的!”

“你怎么能轻易放走他们?!你还是不是自己人???”

四象城群魔乱舞,人人都是疯子,他们的话,有几分可信?梅时雨抱着偏见,什么都没问,就出手打人、救人、走人,就好比看见一只羊被拖进狼窝,他出手相助,天经地义。

结果被人叫住,那人反说:你不知道狼和羊是天敌,狼吃羊才是天经地义吗?!

梅时雨动作一顿,转头问他:“你为什么说,是他们抢了你们的资源?”

“天下资源本就稀少,越往后越分不到一杯羹!风水宝地都叫你们仙门占完了,我们只能穷山恶水的凶地里闯!但即便如此,也还是有些不长眼的,居然敢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打秋风!等到我们精疲力竭,他们就一哄而上,坐收渔翁之利!”

梅时雨便问那些修士,“他说的,是真的吗?”

其中一个头破血流的,冷声嘲讽:“你们这群魑魅魍魉,可真会血口喷人!你们那是去找资源吗?你们分明就是去祸害无辜人!你们专挑人间偏僻之地,蒙骗那些无知的凡人,让他们用自己甚至老父老母、妻子儿女的魂魄,结魂幡供养你们这些‘邪神’!”

他正义凛然道:“我们是为民除害,替天行道!”

“我可去你的吧!你要是真想替天行道,早不杀我们,晚不杀我们,非要等到我们大功告成、精神虚弱的时候,跳出来杀了我们的人,吞了我们的修为!你这不就是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借刀杀人吗?!我们干坏事损阴德,你们占尽好处还他妈倒打一耙???”

“我说了多少遍!那是我们偶然碰上的!”

“偶然你个**!一次两次也就算了,三番五次,那叫偶然?!”

“人是你们害的!精魂是你们吞的!是我让你们去干这种龌龊事的吗?!你们起歹念的时候,就该知道以后要遭报应!”

“所以,我们抓了你,也是你的报应!”

小妖怪看向梅时雨:“仙尊,你都听到了,还打算救他们吗?!”

梅时雨只字未言,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忽地,他衣袖一动,伸出两指,探向那修士的太阳穴,用记忆回溯之法,将他从前所作所为一一过目,而后,又对那小妖怪说:“你过来。”

他用同样的方法,侵入其神识,须臾之后,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已然明了,他承认:“是我错了。”

梅时雨不再护着那群修士。

他选择性地杀了几个,废了几个,放了几个。

侥幸活命的,脸上表情扭曲,无不对他又恨又怕,连滚带地爬跑走了。

“就该全都杀了……”自以为平安无事的小妖怪抱臂哼笑,还想暗戳戳讥讽梅时雨两句,但下一刻,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青霜贯穿他的胸膛,猝不及防,他也死了。

“还有谁?”剩下在场的,全都是四象城的人,梅时雨好似“敌我不分”,只是转头问,“邪神淫祀,还有谁参与了?”

没人敢回他的话。

他便凭着自己窥看到的那些记忆,辨出了一些躲躲藏藏、不敢招认的罪魁祸首,将他们一一解决掉,前前后后杀了至少有二三十人。

剑锋指到最后一个被他认出来的。

那人振振有词:“你不能杀我!”

梅时雨问:“为什么?”

那人辩解:“我罪不至死!”

围观者众,有人说:“就是,因为这么点小事,就要大开杀戒?仙尊,你要求未免也太高了吧!”

还有人说:“按照你的标准,太极殿和四象城,从上到下谁没做过该死的事,法不责众嘛,杀鸡儆猴也就罢了,难不成你还想赶尽杀绝?”

梅时雨不为所动。

手起剑落,最后一个也没命了。

他提着滴血的三尺青锋,专挑那个说“法不责众”的,一步一步走过去,居高临下道:“那你最好祈祷,你做的那些‘该死的事’,没被我发现。”

接着,他看向众人,“从前种种,我无力深究,自今往后,我一律严惩。诸位,好自为之。”

一片哗然。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遍了修仙界和四象城,梅时雨回到太极殿后,林秋叹是第一个来找他的。

彼时,梅时雨正在血泽,和那些怨气往死里作对,“和光同尘”不知使了多少遍,灵力几乎消耗殆尽,他身心俱疲地靠着殿门,滑坐在地,林秋叹进门时差点被他绊倒。

梅时雨先发制人道:“你不必来找我,也什么都不用跟我说。我知道,我的一套标准,完全不适用于太极殿,你们这些人,不会因为我几句狠话,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喃喃自语:“其实,按照我的标准,这里最该死的人是谁,不言而喻……但我却在给这个人‘销赃灭迹’,我还想让他多少能积点儿阴德……我是不是,虚伪极了?”

假若,假若上天给他一次机会,让他拿起剑就能杀掉李停云,他或许会退缩,或许会崩溃,或许会抱头大喊“不要逼我做这种选择”,但就是没办法,像杀掉那些他认为的该死之人一样,干脆利落、心无挂碍……他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他甚至想过,必要时拿剑自刎算了!

既不折损心中的道义,也不必面对那般两难的抉择……

梅时雨把脸埋在膝前。

心想:我到底是怎么了???

我怎么会有这种昧良心的想法?!

他百思不解,痛苦至极。

“唉……你误解我了,我不是来对你说教的。”林秋叹一撩衣袍,坐他身边,伸手递过去一样好东西。

梅时雨闻到了酒香。

他递来的,竟然是一只酒壶。

梅时雨摇摇头,并没有接过来。

“咦?你不喝吗?我听说你还挺喜欢喝酒的,而且酒量不错。”

“借酒消愁,虽然只管一时,醒来之后还是老样子,但那都是‘之后’的事了……”

“人活在当下嘛,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林秋叹一直举着胳膊,怂恿道:“尝尝看,我这种酒,神仙喝了都得倒。”

梅时雨被他说动几分,半晌,接过酒壶,满饮一大口。

“好清冽的味道……”

“你猜是用什么酿的?”

梅时雨又饮几口,直到酒壶见了底,他都品不出来,只好说:“我猜不到。”

林秋叹笑说:“昆仑山终年不化的冰雪。”

“啊?”

“对,就在你出生的地方,那里……”

后面他说了什么,梅时雨听不到了,这酒后劲真的很大,神仙喝了都得倒,并不夸张。

他无知无觉地倒下睡着了。

这是他睡过最长的一觉。

长到忘记时令、忘记年月。

半梦半醒间,透过窗影,看到外面大雪纷飞,犹如鹅毛,竟已深至隆冬……他至少睡了三个月!把整个秋天都给睡过去了!

李停云仍然未归。

和衣就地躺一百天,是个人都会不舒服,但不知什么缘故,梅时雨醒来,只觉神清气爽,全然没有一丝不适。

青霜贴近他的身,一通乱蹭,他握住剑柄轻轻摩挲、安抚。

而后,带着它出了门。

冰天雪地了站了一会儿,他朝白虎城走去,进了城,发现城中并不似往日热闹,少了一大半人,林秋叹也不在观中。

他又往北走,玄武城亦如是,灵台犹在,只是不见薛忍冬,路过冥池,他蹲下来,往池中扔了几颗石子,却没有一条“小鱼”跳出水面,冷冷清清。

林秋叹和薛忍冬都不在,他俩约好去做什么了吗?不是说他们之间很不对付吗?难道是约架?还各自带了人,不是单打独斗,而是群殴?!

直到他发现青龙城也是空空荡荡,才惊觉出了大事,直奔朱雀神庙,寻夏长风,果然,这簇火苗哪都没去,四象城只有他在留守,只因他暂时无法化出人形,半残不残,都不带他玩。

梅时雨问:“发生什么事了?”

夏长风殃殃道:“没什么,就是外面打起来了。”

“和谁打起来了?为什么打起来?”

“当然是和修仙界打。因为他们没事找事呗。”

火苗从一盏花灯,掠到另一盏,整座庙宇前前后后铺满长明灯,盛大而又壮观,夏长风像一尾锦鲤鱼在水中游走,很快,就来到前排距离梅时雨最近的地方。

他继续道:“三个月前,你遇到的那些修士,貌似小有来头,你把他们修理了一番,陆陆续续有几波人找上门来,替他们报仇,但都成了送死鬼。”

“死的人越来越多,担的干系就越来越大,加之他们发现,殿主长时间不知去向,干脆联合几大仙门,想趁这大好机会,把太极殿一举剿灭……”

前因后果大体就是这样了。

梅时雨赶到当场,双方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他一来,就像一把利剑,插进最混乱的战场中央,剑气纵横八方,迫使所有人暂时歇战。

林秋叹、薛忍冬、叶觉春自觉聚首,站他身后,而在他对面站着的,则是他旧日里熟识的众位仙僚,他二师兄,还有元彻,都在其中。

二师兄尤其愤怒。

指着叶觉春破口大骂:“你这孽徒!”

“嗯,”叶觉春淡淡应了一声,“何事?你说。”

二师兄气炸了,七窍生烟。

青龙城城主的扮相,和道玄宗的阿椿师姐,从来就判若两人,唯有眉眼相仿、气质酷似,这就是梅时雨起初只觉得她眼熟,却猜不准她身份的原因。

但梅时雨他二师兄,毕竟是阿椿的师父,几乎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而元彻由于花映月的缘故,和宗门中这位独来独往、性情孤僻的师姐接触得稍多些,故而也认了出来。

震惊之余,怒火中烧。

今日必须得清理门户!!!

然而,梅时雨横在中间,说:“回去吧,别打了。”

二师兄怒道:“十三!你最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纵然整件事情的起因,和道玄宗本没有关系,梅时雨收拾的那些人里,并没有师门弟子,但偏偏他本人,曾是道玄宗十三峰峰主。

其他宗门雪花般的状子告到他二师兄面前,接还是不接?接了,必须得给修仙界一个交代,不接,他难逃包庇之责。

二师兄代管宗门事务,他的态度,就是道玄宗的态度,他不能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否则仙门更加完蛋——就连道玄宗都帮亲不帮理,梅时雨投靠太极殿,而他们迟迟不肯和梅时雨划清关系,这说明什么?

道玄宗怕不是膝盖一软就要跪了!

因此,二师兄必须明确表态。

当着所有人的面,他说:“十三,你曾得师尊抚顶授业,视若己出,却不想一朝误入歧途,多行不义,让师门蒙尘!今日在众人见证之下,我代师尊,把你逐出师门,也代行门规,将你的名字从师门谱牒中革除,这个结果,你可接受?!”

“是,我接受。”梅时雨最听不得旁人提起他师尊,尤其这些话还是从他二师兄口中听说,就好像他师尊的在天之灵一直看着,看着他逐渐沦丧本心,底线模糊不清,原则形同虚设!

梅时雨强忍着锥心的刺痛感,坚持说:“不要打了,回去吧。”

在场好些人都见不得他们做这些无谓的拉扯,打就是打、停就是停,不打到最后怎么能停?!双方剑拔弩张,蠢蠢欲动,不知是谁突然出招,一声剑鸣为信,引得众人蜂拥混战,无止无休。

二师兄直奔叶觉春而去。

梅时雨则被几个年轻的修士团团围住。

几人皆看向他手里那把剑。

梅时雨尚不知情,他的佩剑青霜,在仙剑剑谱的排名蹭蹭往上爬,一举霸占榜首,而分景剑,不知怎么回事,被剑谱彻底除名。

此事离了大谱,人人都怀疑,幕后有黑手。

但负责排榜的衍天宗说,他们是通过特殊的仪器,探查各大神兵灵力波动,得出来的榜单次序,不会人为调整,第一就是第一,无可争议。

至于分景剑被剔除在外,或许是因为,这把剑并不是仙剑……众人一听,更不得了!

什么?!鼎鼎有名的“仙道第一剑”,居然不是仙剑,那还能是什么,魔剑吗?!

众说纷纭,舆情四起之际,衍天宗掌门又跳出来,紧急声明:当然也不排除仪器坏掉的可能……

可不管怎么说,青霜越居榜首,是很不能服众的,为着这个,想找梅时雨挑战的人不在少数。

但梅时雨从来就没把心思放在“打斗”上。

甚至看都没看向他发起挑战的“对手”一眼。

直接把青霜剑插进地面。

“轰——!!!”

剑锋撕裂大地。

辟出一道深不见底、逾越数百丈远的天堑。

混乱的战场硬生生被剖成两半,远方山体从中间横断,江河截流形成飞瀑奇观。

一剑,断山岳,截江流,裂地分疆。

把双方人马彻底隔绝开来。

天堑两侧,死寂无声。

梅时雨没有愤怒,没有劝解,只是宣告:“以此剑为界,就此休战!!!”

青霜剑就那样静静地立在那里。

仿佛一座无声的镇碑。

不容僭越与违逆。

梅时雨用最霸道、最直接的方式,强行结束了这场两败俱伤的混战。

他没有把青霜带走,而是留在那里,作为屏障,镇守着从此泾渭分明的两方世界。

天堑永无弥合之日。

就像正邪两道,永远势不两立。

了结此事后,梅时雨返回太极殿,他抓紧时间,不眠不休、夜以继日地消解血泽怨气,灵力耗尽,就停下休息,休息不久,又爬起来,几乎透支全部气力,足足用了一年的时间,才把这些不得不除的邪患解决。

李停云依旧未归。

春去秋来,这年年末,梅时雨向林秋叹辞行。

他说:“我想到人间走走。”

林秋叹微微一笑,问:“去做什么呢?”

梅时雨想了半天,憋出四个字:“……行侠仗义。”

他这一生,大多数时间都在宗门里度过,虽然年轻时也常下山巡游、除祟,但自从收了徒弟,就没怎么出过远门了,来到太极殿后,更是麻烦缠身,足不出户。

师尊在时,总是对他说,世界这么大,你应该去看看啊,那就趁现在,去看看吧。

林秋叹神情微妙:“有件事,我得提醒你。”

梅时雨:“什么事?”

林秋叹:“人间很乱,乱得不成样子。”

“……怎么说?”

“天下四分五裂,将近三百年未有统一。九州无雄主,乱世出英豪,人人都有野心,但不是人人都有帝王之命。各方势力你争我抢,为了存活下去,纷纷攀附各大仙门,寻求庇护,久而久之,人间与修仙界牵扯渐深。”

林秋叹看着他说:“你想去人间游历,就必须要知道,九州各地,都是谁家的地盘……”

梅时雨难以置信道:“你的意思是,仙门势力渗透人间,操纵权柄,瓜分天下九州?!”

“末法时代,天地灵气不足,修仙门派逐渐向世俗转变,这是必然,无关对错,也没有应不应该。”林秋叹似有些悲天悯人。

“其实,在我看来,修仙并没什么好的,天道已经不是从前的天道了,就连九重天……”

梅时雨:“九重天怎样?”

林秋叹:“谁知道呢,我只是瞎聊两句。”

他可不是瞎聊。

他想说的是,九重天早已崩毁!

那里没有神,也没有仙,只有一个永远都填不满的“大窟窿”,里面蛰伏着一场天地大劫……

今时今日,修仙无异于是骗局。

梅时雨走了。

一走就是小半年。

每隔半年,他回来一次,回来之后,只做一件事,就是“算账”,在四象城随便抽选一两百人,挨个算账,杀人则偿命,欠债则还钱。

人人叫苦不迭。

这他妈好端端的一个仙尊狠起来怎么比魔君还可怕?!他们还不如跟着李停云混呢,毕竟李停云是撒手掌柜,可梅时雨,是真他妈管事儿啊!

于是,吊诡的事情发生了,人人都在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太极殿殿主赶紧回来……

梅时雨往返六次,寒来暑往,三年过去了。

四象城早已大变样。

虽不至于有多规规矩矩、安分守己——这几乎不可能,打死他们也做不到,走上这条邪路,弱肉强食是生存法则,谁学乖,谁先死。

但至少,很少有人再敢明目张胆做那些丧尽天良的恶。

又是一年隆冬。

天上又在飘雪。

深夜,梅时雨悄无声息出现在白虎观。

愣是把睡着的林秋叹喊醒。

怀民亦未寝。

“对不起,”梅时雨小声道歉,迟疑片刻,问他:“你那个酒……还有吗?”

林秋叹看他满面愁容,就知道他肯定又遇到不顺心的事了,其实他每次回来,都不怎么开心,甚至可以说,是一次比一次煎熬难受,就好像他去的不是人间,而是十八层地狱。

他也不像是去“行侠仗义”。

而是去遭劫历难,自讨苦吃。

林秋叹摆摆手说:“不用跟我道歉,咱俩谁跟谁。你说那酒啊,我这里也不剩多少了,等着,我全都拿给你……今夜你就喝个痛快吧。”

他只点了一盏灯。

外头大雪越下越深,雪光映堂,已足够明亮。

梅时雨抱着酒壶,喝得酩酊大醉,跑到雪地里转圈圈,像个无知的雉儿,把自己转晕了,不知倒在谁身上,周身寒彻,唯有额前一缕鼻息是暖的。

他被人拢进怀里,一把抱起,青丝如瀑。

手一松,酒壶落地,里面涓滴不剩。

他早已沉沉睡去。

梦中是孤灯。

是客影。

是风雪夜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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