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上次那般,一睡就是三个月,这回醉酒,不过三两天,梅时雨就醒了。
这期间,他还有点朦胧的印象,自己被人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抚摸着脊背,像在给猫顺毛。
他的后背绝对不能给人碰,但他那时却被摸得很舒服,昏昏沉沉的脑袋什么都不记得,就记住了这种奇妙的感觉,不知他这么早醒来,和那几下抚摸有没有关系。
也许他就是被那人用灵力催醒的……
那人……梅时雨蓦然惊坐起,彻底清醒了,什么都来不及想,也来不及收拾自己,衣衫不整就不整,头发凌乱就凌乱,下了床直奔卧房门口!
推开门,来到正殿,大殿内空空荡荡,还是不见人影,忽闻殿外有人说话,他急忙跑过去,忽地,顿住脚步,略想了想,还是用法力把自己快速拾掇了一番。
一门之隔,他听那道熟悉而又久违的,霸道张狂、一点道理都不讲的声音在外面发号施令:
“说吧,什么事?一人一句,多了滚。”
第一人说:“殿主,你不在的这几年,梅时雨他作威作福,老是打杀我们自己人,不知有多少弟兄都折在他手里!”
李停云“哦”了一声。
另一人说:“他帮着修仙界不帮咱,人间九州本来就不够分,我们在各州的驻点,一大半都被他给端了,还下令不许我们重建!”
李停云“嗯”了一下。
第三人说:“殿主,他他他……他还把您后宫佳丽全都遣散了啊!”
李停云:“啊哈?”
听到这里,梅时雨沉不住气了,直接开门出去!
怎么能说是“遣散后宫”呢?那些女子,本也不是李停云的“后宫”啊!这个说辞有问题,太离谱了!让人听了心里刺挠,浑身不得劲。
他一出去,就见李停云威风八面地坐在他那张专属宝座之上,单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听人告状,嘴边噙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
但当看到梅时雨推门而出,“饶有兴致”什么的,就完全不存在了,两眼直勾勾盯着梅时雨,脸上笑容也变得极为真挚。
二话不说,放下手,站起身。
梅时雨久未见他,突然之间,看到他的脸,与他视线交缠,鼻端竟有点泛酸,强压着声线里的颤抖,“你,你不要听他们,胡言乱语……”
断断续续道:“虽然,他们也不完全是胡说,有些事我确实做了……但‘遣散后宫’,根本,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久别重逢,梅时雨心里有点乱套,表现出来,就是语无伦次,轻重不分,逮着一个没那么要紧的点细细追究。
说完了,他依然看着李停云,恍惚把什么都忘了,哪怕是自己刚说过的话。
他只是看着眼前这个人,无限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这下,不只是鼻子酸了,眼睛都有些涩。
李停云笑脸一凝,呼吸顿了顿,他这个样子,可真是……
殿前阶下,那些告梅时雨黑状的小喽啰们,看到这一幕,都觉得完蛋了、天塌了!
一个个抓耳挠腮:卧槽啊!你咋还先委屈上了!殿主这种偏爱“肤白貌美大长腿”的好色狂徒,哪能受得了这个?!
梅时雨不讲武德啊!
李停云一挥衣袖,阶下唏嘘一片的杂音瞬间湮灭。
不管是谁,只要敢来告“刁状”,都叫他挥手间杀了个干净。
他做这等事,就像拂去一抹灰尘那般,随随便便,顺手为之。
梅时雨神情微变。
李停云径直朝他走过去。
什么都没想,包括他那两句辩白,根本就没听进耳朵里,无所谓、都不重要。
眼前一切,除了梅时雨这个人,李停云什么都看不到、也顾不上了!
他只觉,离梅时雨越近,心里就越不平静,好似惊雷激荡,有什么东西快要跳出胸膛。
三四年时间,对修士来说真算不得什么,但他朝思暮想,足足念了上千个日夜,才等到重逢这天,总觉得,已经过去了千年之久……原来“度日如年”纯粹写实,一点儿也不夸张。
李停云大步上前,把梅时雨略微有些僵直的身体,一把拉进怀里。
紧紧抱着他,力道之大,恨不能揉进骨血。
“好久不见了……”
我好想你。
你知道么。
只是一个拥抱,怎抵相思成疾?
李停云妄想就这么把他拥入殿内,按在殿门上亲吻——他头脑一热,或许真就这么做了!
他在很多事情上,都显得很不理智,不是吗?
然而。
唯独这件事,他自始至终不敢越界,不敢冲动,不敢说:去他妈的!我什么都不管了!因为他要管,他必须得管。
他所有的顾忌,都在这里了,所有的珍惜,也都在梅时雨身上了,他怎么敢肆无忌惮、放手去赌?
他曾重视的一切,皆在命运作弄下,永远地失去了,现在轮到梅时雨,他就是死也赌不起。
所以,他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一句“我好想你”他都斟酌之下未说出口,他揽着梅时雨的双臂渐渐放松,才发现怀里的人,僵得像根木头。
李停云心一沉,问他:“怎么了?”
梅时雨避而不答:“没什么。”
“刚才他们说的那些事吗?没关系啊,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死去吧。”
梅时雨泄气道:“……不是这个。”
“那就是,血泽?”李停云暂时只能想到这儿了,“我看到那里的怨气全都消散了,你干的?真好,替我解决了一大麻烦,要我怎么谢你都可以。”
“但你若拿这件事来质问我,我无可辩白,也无话可说。人是我杀的,孽是我造的,错我也认,然而再来一次,我照样不会手下留情。”
“不要说了……”梅时雨倍感无力,“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性情。”
“好,我不说了。”李停云以为这就翻篇了,低头仔细端详他的脸,看着看着,就伸出手,想要碰一下他眉心那道惹眼的红痕。
梅时雨侧脸躲开了。
“还有别的事?”李停云突然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扭过脸来,略显强硬道:“一并说清楚。”
梅时雨拍开他的手,蹙眉且诧异地看他一眼:“……你做什么?”
李停云这个样子,很不常见,掐下巴的动作虽小,却有点冒犯尊严,带着审视、强迫甚至威胁的意味,在梅时雨的印象中,他从不这样待自己。
李停云更拿手的,是犯浑、耍横、强词夺理,乃至不要脸地把人气个半死,但像这种身体上的强制、语言上的命令,几乎是没有的。
所以,梅时雨觉得他很奇怪,就有点诧异了。
李停云同样意识到不妥,装模作样咳嗽一声,背起手来,藏在身后。
手指蜷缩,紧握成拳,掐了把手掌心,暗自警告自己最好不要动手动脚。
尤其是对梅时雨。
他现在越发脑子有毛病了,做什么事,总是在先下手之后,才回过神来,刚刚我干嘛了?
就比如,他从魔渊出来,第一个迎接他的人,就是鬼王薛十。
他却失手,把他杀掉了。
因为实在好奇,他到底是人是鬼。
所以说杀就杀,毁尸灭迹的那种。
就想看对方还能不能“复活”。
杀完了才觉得没必要。
他本没必要,下这个死手……
是人是鬼,跟他有什么关系?
李停云下意识地,往旁边走几步,离梅时雨稍微远了点儿,既然梅时雨什么话都不想跟他说,那他只好另外找个话题起头,他敢保证,梅时雨一定接他的茬:
“我在回来的路上,听闻一件奇事,太行山南,黄河北岸,有个很有名的古渡口,叫风陵渡,我路过那里时,看到好多人在河里放花灯,一问才知,那天是中元节……”
“按照当地风俗,这一日,也是他们要庆祝的‘河灯节’,所以举办了个什么……河曲灯会?我记不得了,反正就是七月十五,在河里放花灯,或者悼亡,或者祈福……”
那天晚夜,河灯海汇,星星点点,聚成一条白练,如银河坠九天。
花灯顺着水流,往下游去了,渐渐地,一盏接一盏,大都沉了底。
李停云问这有何用,放灯的目的就为了让它沉水?这不放了个屁么。
河边卖花灯的老头大喊,哎呀,小伙子,慎言!慎言!这是好事啊,是极好的兆头!
这就说明,它们被阴曹地府的鬼差们收去了。
花灯上都是写了字的,写的什么字,也很好猜,既是后人为前人悼亡,生者为死者祈福,灯纸上所写自然是某某某,生前大善人一枚,在某地,做某事,行大义之举,千万佑其免受地狱之苦、来世投个好胎云云……
阎王老爷们看了花灯上的字,就会叫来判官,给这些人在功德簿上记一笔,自然而然,他们就能免受苦、好投胎,这不是好事是什么?
李停云觉得这纯属扯淡!
阴曹地府到底是什么样,阎王鬼差又是什么德行,没人比他更清楚,什么“放花灯”“积功德”,全都是无稽之谈!人间怎么有人相信这种扯淡的说法,还诞生了这么扯淡的习俗?!
但他鬼使神差地,用一锭金灿灿的元宝,换了那老头亲手做的、最漂亮的一盏花灯。
还跟人要了根狼毫,提笔就在上面写:梅时雨,天底下大大的好人,愿他……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他不爱拽什么文采,他觉得那个忒没用,简单一句话,很快就写完了,身边忽然传来十分惊羡的声音:“呀!好漂亮的字!小郎君,给我也写一个吧?”
这声赞叹,引来好些人围观,都道“真是一手好字啊”,平民百姓,读过书的不多,认字的也不多,提笔就会写的,更少,紧邻着老头和他那堆花灯的空地上,就有个穷秀才支起来的代书摊。
李停云就是跟他借的笔。
老子管你们这些鸟事?!
他嗤之以鼻。
一转头。
“说吧!写什么?”
当晚,他鸠占鹊巢,豪横又霸道地包揽了本不属于他的代笔生意。
豪横就豪横在,他一分钱不要钱,还倒贴那穷秀才一锭金子,让他滚蛋。
霸道就霸道在,所有找他代书写字的人,都得在祈福的花灯上,再加一句“愿梅时雨岁岁平安”。
有人问他:“这个‘梅时雨’,到底是你什么人啊?”
他很骄傲地说:“当然是我喜欢的人,我最爱的人,我的心上人!”
“那你这么喜欢人家,什么时候跟人家成亲啊?”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成亲?我和他早就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了。”
“铁定是撒谎!成了亲的男人,哪个敢这么晚不归家?!”
李停云:“……”
他没话说了。
“啊哈哈哈哈……”
所有人都在笑他,人群中充满快活的气息。
李停云也不恼,只是强调:“反正我就是喜欢他,我们早晚都要成亲的,这辈子不行,就下辈子,生生世世,我只要他。”
“那咱们,就祝这位小郎君,早早觅得心上人,早抱美人归?大家伙说,是不是啊?”
哄闹声中,不乏有真心实意的,齐齐给他送上祝福,李停云心情好极了,甚至道了声谢,声音不大,淹没在嘈杂的人群中,连他自己都没怎么听见。
排在第一个让他代笔的,就是一直喊他“小郎君”的那个大婶子,她说:“来来来,我说你写。听好了,你就写‘我徒元宝,命途多舛,生前虽顽劣,然天性纯真……”
李停云笔尖一抖,“啥?!”
那妇人以为他没听清,就把已经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哎呀,你不要打断我,我把恩公的话死记硬背下来不容易啊!让我想想,后半句是什么来着……”
身后有人提醒她:“后半句是‘恳请苍天见怜,许其来世为人,万莫入畜生道,鸡豚犬彘尤不可为’!我记性好,就这些,一字不漏!”
众人纷纷附和:“那道长好像就是这么说的……哎,小兄弟,我们这些人的花灯,都要这么写,知道吗?我们都是来给救命恩人还愿的!”
李停云人已经呆了。
木木的,谁跟他说话,他都没反应。
脑子里闪过十万八千个念头。
心乱如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
他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把那句话写在花灯上。
求他代笔的人众多,同一句话,他写了不下百遍。
写得手心发汗,笔锋颤抖,这是梦,是幻,还是真?
他决定亲自来问梅时雨。
向梅时雨提起这事的时候,事情经过和各种细节,他省去一大半,又改编一小半,撒谎说自己是从过路人嘴里听来的“故事”。
故事来源虚假,但故事内容保真:
七月十五,风陵渡口,人们天黑透了也不回家,聚在河岸边放花灯,只为还报一位道长的恩情。这位道长替他们除掉了好几只大水怪,平息了黄河水患。他们曾问道长叫什么名字,道长不答,只说,如果可以的话,不要祈福保佑我,还请保佑我徒弟吧——
保佑他多积点阴德,千万不要转世为狗啊!
如此这般。
李停云问梅时雨:“所以……你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徒弟’?”
梅时雨有点不想承认,“你怎么敢断定,那个道人是我?”
“这太简单了,我把黄河上下游,所有跟那些水怪一家亲的妖物,全都‘问候’了一遍。”
“想来你这‘问候’,用的也是非常之手段吧……好吧,这件事,的确和我有关。”
“也就是说,你真的还有一个叫‘元宝’的徒弟?”李停云语调很怪,就像黄河九曲十八弯,拐了又拐。
“也不能说是‘徒弟’吧……我只是看着他长大,教过他一些东西……但没有收他为徒。”
“那你又为什么担心他会变成狗???”
“这不关你的事。”
梅时雨背过身去,不想多说。
李停云又想上手把他掰正过来了,但最终忍住了这股冲动,好,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他是再追问下去,又有什么意义,他并不敢实话告诉梅时雨,说我,你看看我,我就是元宝啊。
“你为什么老避着我?”
虽然心知,梅时雨一直躲他,未必不是好事,但李停云还是想问清楚,这是为什么。
怕他?惧他?讨厌他?还是憎恨他?
梅时雨“面壁思过”大半天,终于还是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你……身上味道太大。”
他耿直道:“我不是很喜欢。”
“啊?”李停云显然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回答,连忙抬起衣袖,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嘴里叨咕:“什么味儿?我昨晚刚洗过,还用了熏……”
“香”字还没说出口,他就恍然大悟,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梅时雨问:“你又把司无忧……带回来了?”
他俩到底干了什么?!为什么他身上全是那个味儿,那种乱七八糟的脂粉味儿!快把他整个人都浸透了!可他居然没有发觉……一丁点,都感觉不到吗?!
是久居兰室不闻其香,还是久处鲍肆不觉其臭?!可不管是香还是臭,这个“久”字就很微妙,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到底处了多久,才能腌入味儿啊……
李停云道:“不是司无忧,是云霏烟……”
“别!别说了。”
梅时雨感觉有点头晕,恶心,想吐。
他想把李停云整个人都扔出去,扔到河沟里才解气,但又不想碰他,只想用脚踹的。
然而太极殿本来就是人家的地盘,梅时雨再难受也只能忍……罢了,他根本忍不了!
不吐不快:“我不管你们俩做了什么,但你能不能……稍微注意一点?!你等那个味道散掉,再来找我……不不不,你还是不要来找我了!我也不是很想在这里住了……我马上搬走,你们自便。”
“我没有!我不是!你别走!”李停云用身体挡在大殿门口,“你倒是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你一张嘴就叭叭那么多,怎么一下就从我身上有味儿,跳跃到你现在就走的???”
梅时雨依旧耿直道:“可我暂时不想听你‘狡辩’,你真是……太臭了。”
李停云:“……”
这赤裸裸的嫌弃。
有点开心,他竟然这么在意。
又很懊恼,自己竟然这么疏忽,让他在意了。
李停云第一反应,就是把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全都告诉梅时雨,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但某个瞬间,他又想了很多东西。
先等等,他必须想清楚,把梅时雨留下,或放任他离开,哪种选择是理智的、应该的,而非单纯他心里想要的。
李停云问:“真不想听?”
梅时雨摇摇头,“不想。”
“好。”李停云多的也不说了。
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嘛……他想。
一面推开门,让新鲜空气涌进来,冲淡自己身上的味道。
一面说道:“你要走,可以,我不拦你。”
“但你出不了四象城,也离不开我的地盘。你先告诉我,你打算去哪里?”
梅时雨对此倒是没有仔细想过,但不用想也知道,他应该去找谁。
不假思索道:“白虎城。我跟林秋叹还算合得来,只有去他那儿了。”
李停云幽幽道:“不妨跟我说说,你俩怎么个‘合得来’法?你连犹豫都没有,就选他了?!”
梅时雨坦然道:“‘合得来’就是,我们之间有话说,相处也不尴尬,就像朋友……”
“朋友?!你跟他也能处成朋友???你他妈……不是,你怎么跟谁都能交朋友呢?你到底有多少个‘好朋友’?!”
“以前有很多,现在几乎没有了。”梅时雨喉中一哽,什么都不想说了,他不只失去了仙僚旧友,还失去了同门师兄,就连他最好的朋友,云大哥,也再不能对他推心置腹了。
那么,是谁害他到如此地步?李停云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脸、没资格生气,就把吃味的那套收了起来,说:“你……不是还有我吗?我也算是你的朋友吧……”
他难能可贵地温声低语,信誓旦旦道:“我保证,我永远都不会离你而去。哪怕你背后捅我几刀呢,我也相信,不是你的错,是我混账,不该把你逼到绝地。”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呢?”梅时雨喃喃自语,叹息着,非常无奈:“你总是这样……让我恨也恨不起来,生气也不知道怎么办,但你偏偏,又是那么可气、可恨的一个人。”
“……”李停云忽然凝住,他意识到,从现在开始,有些话,也不能随便乱说了。
他一早,就不该把梅时雨拉到自己身边,甚至把他揽进怀里,不该让他动情而不自知,苦恼心烦却无法排解,不该明知没有结果还要靠近,连自己的手都控制不了,还敢情不自禁。
这不找死吗。
这不活该吗。
梅时雨完全是被他拖累了。
彻彻底底地拖累了。
李停云调整心绪,“既然要走,那你有东西要一起带走的吗?”
梅时雨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未必吧。”李停云凭空召唤出一把剑,“青霜也不要了?”
梅时雨心神一动,接过剑柄,“你把它带回来了?”
“是啊,你怎么忍心把它丢下,整整三年,你就不怕它……”
“它怎么?”
“没什么。”
它孤独得像条狗。
李停云面色如常:“现在就走?”
梅时雨毫不犹豫:“现在就走。”
他很干脆地离开了。
离了太极殿,他以为,自己终于不用在那张“刁钻古怪”的床上醒来,每天都体验千金小姐般的生活了。
然而,白虎城奢靡之风盛行,林秋叹给他安排的住处,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是一整座亭台宫室。
处处金雕玉砌,琉璃瓦、灵玉柱,哪怕在最漆黑的夜里,也能看出九分地富丽堂皇,穹顶之上,更是聚集着氤氲不散的霞光。
这和九重天上的琼楼玉宇有何区别?
哪知林秋叹说:“这怎么能比……天上大多数仙邸,都比这个素,还小。”
梅时雨:“……”你认真的吗?
林秋叹:“我是个俗人,就喜欢金光闪闪的东西,莫要见怪。”
梅时雨不见怪,但见外。
换了地方,换了张床,连身边的人也换了,他感到非常见外,几次三番,打坐入定时陷入迷蒙,稀里糊涂地做了几场梦。
他分明没有睡着,却在做梦……
还尽是些荒诞诡谲的怪梦!
梅时雨心情郁结,便出去散心,可他不出去还好,一出去,就听到满街风言风语。
有说李停云带了个姿容绝世的女子回来打算双修的……
有说李停云有了“新欢”忘了“旧爱”把他抛弃了的……
还有说李停云是因为他“恃美行凶”又“独占六宫”太霸道了所以才赶他出太极殿……
梅时雨隐在斗篷下的一张俊脸早就听得面红耳赤!
为什么,为什么白虎城的小妖怪们,都和林秋叹一个样子,这么喜欢道听途说?他们甚至更上一层楼,不单单乱传小道消息,还创编意淫、造谣生事?!
这就是上行下效的结果吗???
嘿,还真是这样的。
青龙城人人冷漠疏离,就是听到再大的惊天秘闻,也只会淡淡“哦”一声;
玄武城所有鱼都不爱说话,脾气暴躁,喜欢记仇但又记性不好,天然有些呆;
朱雀城的火灵根邪修们,则是很容易一句话上头,抄起家伙就要跟人火并。
可不管怎么说,既是群魔乱舞之地,一群无法无天之徒,聚在一块,气氛总是压抑而又紧张,没人整天叽叽喳喳、捕风捉影……除了白虎城,除了林秋叹!
他们是异类中的异类!
反而有点像正常人了。
少了几分凶煞,多了几分人情。
白虎城主打一个轻松热闹,放飞自我——这里的小动物甚至都不爱化人形也不爱穿衣服的!
进了城,就像进到菜市场,人人都爱凑热闹,茶余饭后谈笑风生,从街头聊到巷尾,就没有重样的话术。
难怪林秋叹消息那么灵通,任何人,只要在白虎城的大街上站一站,就能听到无数的流言蜚语。
真真假假且不说,就是当笑话听,一年到头,耳朵起茧了也听不尽全啊。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太有钱,所以没烦恼了吗?
梅时雨听到最后,终于忍无可忍,一举掀翻了城中最大的、最气派的、也是最吵吵的那座茶楼……里的一张桌子。
没办法,他不掀桌子掀屋顶的话,那肯定很爽快了。
但他赔不起!
茶楼中,有好几位说书人,原形不是鹦鹉就是八哥。
舌灿莲花,但胡说八道!
妙趣横生,但淫词艳话!
梅时雨掀了桌子,举座皆惊,狼睛、虎目、鹰眼、犬瞳……都在看他!
他却什么都没做,留下赔桌椅的钱,把斗篷拉得更低,匆匆离去。
他能做什么呢?说书、听书而已,又不是烧杀抢掠,这窝囊气生的……梅时雨感到头疼。
他不知道,在他走后,当真有人把茶楼楼顶给掀了,还把鹦鹉八哥的毛都拔了用开水烫!
当天晚上,梅时雨又做怪梦了。
这梦光怪陆离,活色生香。
茶楼听书害人不浅啊……
梅时雨夜半惊醒,满头热汗,根本不敢回想,那是怎样一个荒唐的梦,荒唐到令他头脑发热、发懵甚至犯蠢,竟然三更半夜跑出城,踏着满地银白的月光,闯进了太极殿!
唤起九宫八卦阵,却不是回他自己房里。
直接选在坤位。
一把推开李停云卧房的门。
空无一人。
他以为他会看到……看到……
结果???
整座大殿都寂静得不像有活人住。
李停云不在卧房,甚至不在太极殿!
梅时雨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息,他真是脑子抽了,怎么大半夜的,来“查”李停云的房?!
别说现在李停云已经回来了,就是之前几年他不在的时候,梅时雨也从来没有这么轻率地进过他的卧房。
但此刻,或许受到白日里那些“流言蜚语”的影响,即便屋里没人,他还是走了进去,里面布局很简单,桌椅、软榻、矮几……
还有那只盖子敞开里面却没有盛放任何香料的博山炉。
目光所及,一览无余。
梅时雨懊恼地捶打自己的头。
他怎么忘了,李停云这种“大道至简”的人,没用的东西都不要有,他不睡觉,所以连张床也没有,哪来的红罗帐暖、床脚吱呀?!
但这屋子里,还是有股挥之不去的、淡淡的香味,虽浅淡,却杂乱,一层掩一层,其中就有李停云曾经跟他聊过的瑞龙脑香,亦有司无忧或是云霏烟身上的脂粉香……
冰\/片燃烧的味道很重,像在遮掩那股胭脂水粉的气味……又或许,那其实不是脂粉,而是绝品炉鼎生来就有的一股奇香,遮是遮不住的……
梅时雨思绪很混乱。
梦中他走进这间屋子,看到的是红罗帐上映出的两具交\/缠在一起的身影,他以为……
落荒而逃!
谁知下一刻,却是他自己,被李停云翻身压倒在床上,他想逃,但被制住手脚,想叫,但被堵住唇舌……
他就是临死前一刻都不会那样紧张和恐惧!
因为他还看到一条狐狸尾巴,尾尖一撮艳红,旖旎地绕在李停云的肩颈……
浑身战栗。
不要……不要……
梅时雨一闭眼就想起这个荒唐纷乱的梦,一睁眼,就看到寂寂无人,唯有月色清辉肆意泼洒的整洁卧房,他睁大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
突然,身后一股力道袭来。
不轻不重,正好能把他推倒,天旋地转,他跌在那条软榻上,一只手按在他肩头,不许他乱动。
李停云的脸倒映在他惊慌失措的眼瞳中。
近在咫尺的距离。
梅时雨心脏“嘎巴”一下不跳了。
李停云皱眉,还想倾身往下压,离近点看他怎么回事,梅时雨瞳孔骤缩,拼尽全力、一巴掌甩出去,“不要碰我!!!”
“???”
李停云被打得脑瓜子嗡嗡作响。
不是,这巴掌挨得也太冤枉了吧?!
他干什么了?不就是心血来潮,神出鬼没,想吓唬一下人吗?!至于吓成这样?偷偷摸摸在他房里鼓捣啥?用得着这么心虚?!
李停云嘴都气歪了。
……也可能是被打歪的。
他“蹭”地站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突然,一巴掌拍在那只厚重的檀木书桌上,整张桌子都裂了,不是四分五裂,而是碎成一片片木屑,在缭绕的魔息中,灰飞烟灭。
梅时雨这时也回过神来。
缓缓起身下榻,一句话不说,就好像什么人也没看到,什么动静也没听到似地,径自往房门外面走。
“站住!”
李停云更他妈窝火了。
你三更半夜跑过来就为了扇我一巴掌?!
这不能吧???
梅时雨扶着门框,站住了,李停云走到他身后,尽量不去碰他,只道:“……转过来。”
梅时雨抬手擦了把脸。
额前的热汗,连带别的什么温热的东西,一同拭去。
他平复了半晌,李停云也等了他半晌。
终于,他转过身来,道了声:“对不起。”
李停云双手负在身后,节节指骨已然捏到泛白,“没事了……你走吧。”
梅时雨抬眼看他,忽地,眉头紧蹙。
不急着走,反着急问:“你去哪儿了,怎么这身打扮?!”
他罕见地穿了身白衣,而且,还是道玄宗内门子弟的制式!
李停云倒是十分坦诚:“去你们宗门走了一趟。”
“趁天黑,偷偷潜进去的?!”
“不然呢,你希望我白天打进去?”
梅时雨对他的语气颇感不适,“你去那里做什么?”
“拿了样东西。”
“什么东西?”
“分景剑。”
“那你拿到了?带回来了?”
“怎么,你觉得我会失手?”
李停云对他的“打破砂锅问到底”同样深感不快,“审完了吗?”
“没有!”梅时雨气道:“你又出手伤人了是不是?!”
他曾交代元彻,这把剑可能有问题,要带回宗门交给他师伯处置,元彻应该是照做了的,道玄宗也应该把分景剑妥善看护了起来。
毕竟这把剑是师门遗物,既然要“看护”,定是层层把守、重重防卫,李停云就算有通天遁地之能,此番盗剑之举,也一定会惊动许多人。
李停云不耐烦道:“不小心打伤几个,又没死,你急什么。”
梅时雨追究到底:“你要那把剑有什么用?你究竟是和剑过不去,还是和元彻过不去?”
“关你……”李停云刹了一嘴,改口道:“什么事?你有必要管那么多?!”
梅时雨对他无可奈何又无能为力。
争来吵去,还不是无疾而终?
他只能拂袖离开。
“你等等……那个,我和云霏烟……”
李停云以为,这事儿还是尽快解释清楚比较好。
然而梅时雨正在气头上,头也不回道:
“我不想听!”
“关我什么事?”
“你有必要浪费这个口舌?”
一句话换三连击。
“你?!”
李停云气得踹了脚殿门。
门就塌了。
这一夜净他妈生气了!
他恼火,谁都甭想好过!
太极殿殿主连夜翻旧账。
阎王点卯,点谁谁死。
天还没亮,那四个人就被他叫到跟前,上次,是薛忍冬杀穿蓬莱洲,上上次,是夏长风火烧清凉门,那这次,就轮到……
李停云直接略过林秋叹,在叶觉春身前驻足,“你,去花川谷,把若木的根柢带回来。”
叶觉春微微颔首,波澜不惊道:“属下遵命。”
林秋叹往前迈了一小步,似乎有话要说,李停云侧目,瞥他一眼,他就退了回去,应该是没话说了。
李停云又看向叶觉春。
出人意料地,他“关切”了一句:“为难吗?”
叶觉春貌似还挺疑惑:“为难?从何说起?”
李停云道了声“好”,自她身前走开,“照例,三日为期。三天后,我再亲自去一趟。”
“殿主,”薛忍冬忽然叫住他,“我有一事求解。”
李停云:“说。”
薛忍冬:“殿主从鬼门关出来的时候,可曾见过十殿轮转王?”
“见过,怎样?”
“我找遍十八层地狱,也没有找到他的踪影。”
薛忍冬恢复记忆后,第一个去找的,就是这只死鬼。
李停云轻描淡写道:“他死了,我杀的。”
“他……死了???”
薛忍冬震惊极了,“他怎么可能死呢?他不是鬼王吗?鬼王的灵核,不是谁都找不到吗?你找到他的灵核……掐碎了?!”
李停云背对他们四人的身影微微一顿。
静默片刻。
转身就是一记暴击!
猝不及防地,这条蠢鱼被轰出去几十丈远。
“不要用‘审问’的口气跟老子说话!”
李停云脸色阴沉极了。
显然,他是在迁怒。
昨晚被梅时雨一“审”到底,正愁没地方撒气,薛忍冬就送上了门,不揍他揍谁?
薛忍冬鼻青脸肿滚回来,非常固执道:“殿主为什么要杀他?”
李停云道:“说你蠢,你还真蠢,你不应该想想,为什么他身为鬼王,死而不能复生吗?”
薛忍冬便问:“为什么?”
李停云他妈的要气笑了,“因为他是人,是个活人,鬼王的身份,是他冒认的!他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十殿阎罗!你有脑子没有?自己想不到吗?!”
薛忍冬摇了摇头:“唉?我还真想不到……”
于是乎,他又一次飞上了天。
李停云掉转矛头,直逼林秋叹:“你呢?你想到了吗?”
林秋叹斟酌道:“……预料之中,可以猜到。”
李停云:“真是猜的?”
林秋叹:“……”
李停云冷笑,看他不爽也很久了。
林秋叹忽道:“殿主,梅仙尊约了我下棋……请体谅属下身弱多疾,这副躯体打残了不好修复,梅仙尊若是追问起来,属下又该如何作答。”
李停云微微眯眼,方才只是生气,现在却有几分警惕:“你平时也把这套用在他身上?”
聪明反被聪明误,林秋叹后知后觉,立刻说道:“不敢。绝对不敢。”
惹恼了李停云,下场或许会很惨,但要是让他心生警惕,那就不是惨不惨的问题了。
“我对梅时雨,绝无利用、加害之心,殿主你一直在看着,难道还感觉不出来吗?”
林秋叹话说得很直白,他想看李停云是什么反应,会不会给他一颗定心丸。
李停云却没有义务答他的话,只是命令他:“把你手底下的人管好,别再让我从他们嘴里听到那些飞短流长,否则你们就滚回自己老家过年去吧!”
梅时雨怕不是真信了,所以越想越气、越想越气,大半夜的专程跑来太极殿扇他嘴巴子?!
“还有,让他们——都他妈穿上衣服再出门!”
林秋叹苦笑,“殿主,他们是动物啊。虽然半人半兽,但有皮毛遮挡……”
李停云说一不二:“那也得穿!”
这之后,梅时雨再出门上街,几乎就见不到不穿衣服的野生小动物了,因为林秋叹下了一道禁令:全体禽兽,禁止裸\/奔!
时代变了,就连凤凰和孔雀,都把一身漂亮的尾羽藏在披风之下,求偶很不方便,两只翅膀双双戴了袖套,飞行也很不方便——
这道禁令实在有点难为他们飞禽一族。
但上面可不管你这些。
简单粗暴一刀切。
此外,梅时雨也再没有听到那些不顾当事人死活,就知道瞎往外传,还传得满城风雨的离谱谣言了……
但他偶尔还是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白日梦”。
兴许是听说李停云从道玄宗抢走分景剑的缘故,一连好几天他都梦到了自己的师尊。
在他的梦里,任平生依旧是那副潇潇洒洒、落拓不羁的老样子,从不束发,衣服也不好好穿,就知道拎着酒坛、抱着酒盏,躺在树下满饮千觞……
梅时雨陪他一起喝。
喝酒这个技能,就是任平生教他的,其实也不算教……在他还小的时候,任平生偷偷灌他酒,灌到最后,任平生自己先撑不住了,梅时雨却还精神满满,神采奕奕,问他:师尊,这是什么东西呀?!
任平生:“……”
好徒弟啊,青出于蓝更胜于蓝。
那就不妨……
醉笑陪公三万场。
不用诉离殇,痛饮从来有别肠。
但梅时雨总是忍不住,跟他絮絮叨叨,单方面说上好多话,诉说他在人间的见闻,诉说他的纠结与无奈,诉说他平日里从不敢对任何人敞开表露的重重心事,哪怕任平生从不回应他……
就是因为知道,这只是一场梦,没有人会接他的茬,“师尊”亦不能为他答疑解惑,所以他才敢说啊。
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他把自己的心,审问了一遍又一遍,却问不出个所以然。
他对李停云,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啊……
直到那一天。
“师尊”突然答他的话:“乖徒儿,你这无情道,怎么修歪啦?!”
接着,就有一只小小的人偶,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
解梦偶!
是梦魇!
他已经陷在梦魇里了!
梅时雨登时就想到云霏烟——她不是整日和李停云在一起吗?怎么又跑来我的梦里了?!
他虽然吃惊,但没有慌乱,解梦偶还在,应该无甚大碍。
谁料,“任平生”闲闲地伸手,揪住那只在他膝前蹦跶的小人儿,捏进掌心里摆弄、把玩。
他居然看得见!
梅时雨立刻明白,这人并不是云霏烟所幻化,凭她的道行,根本不足以发觉解梦偶的存在,上次不就是例证吗?小人偶调皮捣蛋,直跳上她头顶,她都一无所觉。
梅时雨问道:“你是谁?!”
这人比魇女的本事高明多了!
“任平生”笑笑说:“你师尊,真的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他有个师弟吗?”
梅时雨闻所未闻:“什么?”
在他的印象中,任平生总是孑然一身,没人知道,在他之前,道玄宗上一代的人,是什么样的——那至少是千年前的古事了!修仙界除了寥寥几位千岁“大能”,又有谁会知晓?
而那些或许知道一些内情的“老人”们,活那么大岁数,已经达到极限,不是在等待飞升,就是在等待死亡,从不出山涉世,世间一切纷扰,都与他们无关。
有些事情,就算知道,也不外传。
甚至他们早就忘记了。
修行进入“无我”“忘我”之境,连自己的前尘旧事都能忘,还会记得其他人的吗?
“任平生”叹道:“算啦,你师尊忘性大,分景剑丢在魔渊,一丢就是几百年,他没跟你提起过我,也在意料之中,说不定他早就把我忘了……你可千万别学他,一副铁石心肠。”
梅时雨不解:“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徒弟快没命了,你想救他吗?”
“我徒弟?快没命了?怎么会,元彻在道玄宗好好的……”
他话说一半,突然想到,几日前,李停云夜探道玄宗,出手伤人!
“我不管你想不想救,反正我是得尽全力救他啊,不然,又得换个新主人。”
“我知道了……你是剑灵?分景剑剑灵???”
“别管这个了!太极殿,兑泽位,那小子全身的血都被李停云放干了!”
“任平生”身影忽隐忽现,梦境很快就要崩塌了,他只能长话短说:“趁着李停云去花川谷,太极殿没人,你过来带走他吧!”
“等等!李停云去花川谷做什么?!”梅时雨心神大震。
那人竟有些忍俊不禁,去做什么?这还用问?
任平生怎么教出这么天真可爱的乖徒儿。
乖得他心都软了。
和颜悦色道:“自然是灭门啊,孩子。灭门,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梅时雨听得毛骨悚然。
其中有三分,是因为他阴柔奸险的语气,听着不像个好人?!
剩下七分,则是因为李停云的赶尽杀绝、残暴不仁!!!
梅时雨恨不能现在就动身前往花川谷。
但元彻又该怎么办?
他没有时间犹豫,只能先去太极殿,然而,还没走出白虎城,就被林秋叹拦住。
他在林秋叹开口前,抢先诘问:“李停云到花川谷去了,是不是?!”
“是,”林秋叹没有隐瞒,“但你且听我说,他留出了三天时间……”
“他疯了!他丧心病狂!”
“花川谷中尽是女修,遗世独立,从不参与仙门纷争,何时与太极殿、与他李停云担上干系?他们有什么恩怨纠葛?”
“他为什么挑着花川谷下手?因为我把他抓来的那些无辜女子遣送去花川谷了吗?!就因为这个,他要灭人家满门???”
梅时雨岂止怒不可遏,更觉痛心疾首,嗓子嘶哑难受极了,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一直在发抖:“……他还是不是人?!”
不是早就知道么。
李停云从来不干人事。
多少人骂他衣冠禽兽。
是个畜生。
林秋叹拦不住,只能跟着梅时雨,一同去了太极殿。
李停云果真不在,他和叶觉春约定三日为期,今日刚好,第四天。
梅时雨破门而入。
太极殿禁制重启,血泽那道专为阻他而设的结界,也回来了,甚至比之前还要严密坚固,梅时雨用剑连斩十多下,都没有解开。
林秋叹一把拉住他:“你不要在这里试了!等殿主回来再说!”
梅时雨哪里会听他,等李停云回来,元彻还有活路吗?李停云甚至骗他,说自己只伤了几个人,带回了分景剑,元彻的事一个字也没有提!
他就想这样,悄无声息、不动声色,把元彻处置了吗?!
他杀的人还不够多吗???
血泽的怨灵密密麻麻、哭号喊冤的一幕犹在眼前!
那样血腥、恶心、令人发指的景象历历在目!
梅时雨生怕血泽的冤魂中再多他徒弟一个!
他到时候难道要亲手把变成怨灵的元彻也抹杀掉吗?!
李停云,我到底欠你什么了……
为什么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一点余地都不留给我呢???
梅时雨拼尽全力挥出一剑。
结界松动了。
虽然只有一隙,但足以证明,它并非牢不可破。
很好,梅时雨极轻、极缓地吁了口气,紧要的牙关稍稍松弛,心里那块差点把他压垮的巨石,终于裂开一道细缝。
他握紧剑柄、提起气力,再次挥剑而上。
那一隙越开越大,直到整个结界摇摇欲坠,里面突然冲出一股磅礴骇人的剑气,把梅时雨逼得后退数步,林秋叹扶他一把,抬头看向半空——
分景剑逃出生天化光而去!
林秋叹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妙,梅时雨却管不了那么多,只想进血泽看个究竟。
一只手突然扣住他的肩膀,力道奇大,五指似要掐进他的皮肉,捏碎他的肩胛骨。
肩头剧痛令他身形一晃。
接着,他就被猛地往后一拉。
身后拉他的那人,比他更先一步,进去了血泽,看到里面空空荡荡的残景……
李停云来晚了。
剑灵逃了。
它不可能再回道玄宗,也不可能那么容易,被自己抓住了。
妖道是多么阴险奸猾,哪里还会再给他一次瓮中捉鳖的机会……
梅时雨只瞧见一道鬼魅般的身影进了太极殿。
再出来时,那道身影周遭笼着骇人的杀气。
但他不管李停云此刻有多震怒。
他只要知道,李停云有没有骗他,元彻到底在不在里面?!
梅时雨挣开林秋叹的桎梏,凛然上前,想问的话还没问出口,就被李停云揪住衣领拖到跟前,厉声责问:“你知不知道你干了多大一件蠢事?!”
先前只是被掐下巴,梅时雨就惊诧于他的无状与冒犯,此刻自是更加震惊,甚至骇然失色——
他怕的不是李停云会怎样粗暴、蛮横地对待自己,而是想不通他为什么回来之后就变成这样,他怕他恶性成习,以后永远都是这样,再也改不掉、回不去了!
梅时雨不知道该怎样和这种人继续相处。
他以为李停云再没有人性,但至少待他还是有所不同的……或许是的吧。
梅时雨盯着李停云寒意森森的眼睛,伸手去掰他的手指,“松开我。”
跟李停云相比,他的强硬和固执也不遑多让。
李停云还是有一丝理智的,问他:“为什么来这儿?谁唆使你来的?!”
梅时雨冷声回怼:“我也想知道,你去干什么了,谁‘唆使’你去的???”
针锋相对。
寸步不让。
李停云表情逐渐狰狞。
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松开自己的手,接连后退好几步。
对林秋叹道:“把他带走!带走!滚!都他妈给老子滚!”
梅时雨却信步上前,仍在追问:“你说清楚!元彻到底在不在——”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李停云当胸一脚,把他踹下了九尺高台,三重丹陛。
殿前那长长一条御道,砌了上百层白玉阶。
梅时雨直滚落最后一阶,身体重重地摔砸在地上,才停下来。
何其狼狈。
“元彻!元彻!你就只认他一个是吗?!”
“没错,我是把他抓了!抓到血泽,像拴狗一样拴着他!”
“你想去看看吗?!你有本事就去啊!”
“爬上来,去看他!”
李停云暴怒至极,万箭穿心的话,脱口而出:“太极殿,我督造的!殿前一百三十五阶,不多不少!我要你一阶一阶爬上来,你爬吗?!”
“你若真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我就听你的,放过他!”
梅时雨扶着阑干站起身,这一摔,其实并不要紧,以前也从山上连滚带爬摔下来过,太极殿台基的高度,又算得了什么。
身体皮肉之苦,远远比不上恶语伤人来得疼。
他心头最软的地方,被李停云几句话就伤得血淋淋、百孔千疮,哪还顾得上摔疼了没有。
梅时雨惨然一笑,“尊严而已,不重要。若能救我徒儿性命,今日弃之,有何不可。”
大约是在人间看了三年,他看开了,什么都看开了。
“我徒”二字,着实刺痛了李停云。
但也把他刺醒了。
嘴唇动了动,吐出一个字:“别……”
别听。
别听那话。
那不是我心里想的!不是我要说的!!!
梅时雨双膝点地,跪在阶下,李停云一个箭步,冲下丹墀,来到他身边,只想把他拉起来,却听有人大喊一声:“殿主!手下留情!!!”
李停云一瞬茫然。
什么?手下留情?
林秋叹全然没有料到,李停云会一脚踩在梅时雨后背!
梅时雨扑倒在玉阶上,清清楚楚听到脊骨断裂的声音从身体里钻出来的时候,方觉自己有多可笑!
他是真打算舍掉那点尊严、救下一条性命的。
然而,李停云那番锥心刺骨的话,竟也只是在戏弄他?!
放下尊严就够了吗?妄想!
李停云踩断他的脊椎,也踩断他的傲骨。
他的顽强、固执、坚守都被粉碎得一塌糊涂。
如果这时,李停云再恶劣一点,对他说“只要你能忍住不出声,我就放了你徒弟”,梅时雨估计死活也做不到了。
因为他实在自顾不暇,疼到什么都忘了!脑海一片空白,耳鸣阵阵,听不见任何声音。
即便李停云对他说话,他听见了,也没有力气思考、回应啊……更别说如何才能忍住不出声了。
他只知道本能地蜷缩起身体。
难受轻哼,小声喊“疼”。
是真的……好疼、好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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