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松轩被“请”到太极殿的时候,心里预想过无数种死法,与其窝窝囊囊被人虐杀,不如放手一搏英勇就义。
所以,当他一见到李停云,就使出一手“暴雨梨花针”,把对方扎成了刺猬!
……他压根没想过自己会得手。
更没想过李停云都被扎成刺猬了,居然还没弄死他?!
这个世界不真实。
云松轩环顾四周,看到太极殿貌似遭雷劈了,殿前台基和石阶被劈得四分五裂、上凸下翘,到处都坑坑洼洼,没有一块能下脚的好地。
他还看到,李停云仿佛对周遭一切毫不在意,孑然站在废墟里,一根、一根拔掉身上的针,握了满满一把,走过来,还给他。
而后,像个没事儿人似地,对林秋叹说:“带他进去。”
云松轩:“……???”
要不你还是给个痛快吧。
这太吓人了。
他被林秋叹带进太极殿后,李停云扶着殿门坐下了,就坐在门槛上,掐了掐太阳穴。
妈的……针有毒……
但不见得是件坏事。
剧毒噬髓的痛,反而让他稍稍放松。
那种被人攥住脑仁挖出来的感觉,似乎减轻了些,他终于能好好想想,他都干了些什么……其实也不用想,他都知道的、记得的,只是不敢承认。
原来“失控”到极致的时候,大脑也会欺骗他,当他无法接受现实的时候,他的脑子,就会编造幻觉迷惑他——
他想推开梅时雨,让他离那个暴怒的自己远一点,却在他近身上前时,当胸一脚把他踹到阶下;他想把直直下跪的梅时雨拉起来,却在冲下长阶后踩断了他的脊骨!
李停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抽干了。
站都站不住。
有那么一瞬间。
他想,要不认了吧……
认命了吧。
他八岁没想过,十二岁没想过,地狱一百三十年没想过,几世轮回红尘翻滚,从来没想过向谁认输!可现在,如果有人能告诉他,他应该向谁举手投降,他或许……会服输的……
只要他受降,命运便不再反复……
但他知道,这不可能。
林秋叹从里面出来,视线落在李停云的身上,眸光渐沉。
还真是,甚少见他这个“窝囊样”……
那个死于非命,还能绝地逢生的少年,那个撕魂裂魄,还能反杀阴君的小鬼,何曾这么消沉过?
可他注定,为“天道”所不容。
注定要发动天地大劫,毁灭三界六道,进入下一个轮回……
无止无休。
“他……怎么样?”李停云没回头,像是不敢面对,忒没出息了。
声音很轻、很轻地问:“还是……很疼吗?”
“这……”林秋叹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倒是没在喊‘疼’了……
但迷迷糊糊喊了你的名字。
骂你是混蛋。
林秋叹拐个弯说:“云松轩医术高明,殿主可放宽心。”
“他说了怎么治吗?”
“要换骨。”
“有说用什么东西换吗?”
“昆冈之玉。云松轩备着的。”
梅时雨后背的伤,不难治疗,但难治愈,当年昆吾刀断其脊骨,彻底留下了病根,任平生曾经重回昆仑,寻来大批玉料,用来更换他受损最为严重的几块脊骨。
可他本是昆仑山天然成形的美玉,这世间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东西修补、代替他原生的骨髓,那些“他山之石”在他身体里用不到多少年,就会出问题。
所以,每隔一甲子,道玄宗都会请云松轩为他换一次骨。
梅时雨和他,正是因为这个,有了交集,渐渐地,就成了无话不谈的知交好友。
云松轩随身携带的青囊里,至今还剩许多经过挑拣、处理,现成就能用的上好玉料,无需再去四处寻觅。
李停云默了片刻,忽然问了林秋叹一个奇怪的问题:“云松轩是不是很怕我?”
“……确实。”走路腿都在抖,进门的时候还平地摔了一跤。
林秋叹不知李停云为何问这个。他难道不清楚自己声名在外,是何等的凶煞?
任谁见他都会畏惧三分吧……遑论云松轩还亲眼看着,花川谷遭遇“灭顶之灾”。
李停云道:“那你替我去跟他说,不要把对我的仇恨,转嫁给梅时雨,让他尽心一点。”
林秋叹略带一丝玩笑道:“殿主,我以为,你会威胁云松轩,治不好……就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停云:“……”
可梅时雨现在在人家手上!命根子被人抓着,不得好好说话啊?大丈夫能屈能伸。
再者,还是不要惹大夫了,学医也挺不容易啊——等等,他为什么会有这种诡异的想法?!
“让叶觉春的人从花川谷撤了吧!若木神树的事我暂且不再追究,叫她们好自为之。”
为什么若木的根柢,也有混沌元气残留的痕迹,他的灵根是否曾在那里寄存,花川谷是否也像蓬莱洲一样,和妖道有过什么交易?
他本想让花镜尘和那狗道士来个两相对认,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煮熟的鸭子,全他妈放跑了!
……也罢、也罢。
他就退一步吧。
李停云道:“等过几天,梅时雨能动了,你就带他回城,小心照顾,知道吗?”
“这是自然,”林秋叹禁不住问:“殿主,那你现在,不进去看看吗?”
“不了。”李停云答得果决,这些天他都不能进去探望,哪怕只看一眼,梅时雨当下最不想见的就是他,他硬往跟前凑,再把人气着了,闪了腰,岂不更糟?
他偷感很重地嘀咕了一句:“我以后悄悄溜过去看……”
林秋叹:“……”
就像前些天,“溜”进白虎城把茶楼楼顶掀了、给鹦鹉八哥洗开水澡那样“悄悄”的吗?
云松轩在太极殿的某处净室里,待了整整一天一夜,给梅时雨清创、换骨、缝合,手法极为娴熟。
中途梅时雨清醒过来,问他“云大哥,是你么”,云松轩虎躯一震,遭了,麻药搞少了!
几颗丹丸强塞进嘴里,梅时雨便被药翻了过去,再次醒来,人就已经在白虎城林秋叹给他安排的住处里了。
梅时雨以为自己记错了,云大哥怎么会来这里?!但他却闻到了窗外飘来煎药的清苦味。
又听到云松轩那熟悉的声音在外面嘱咐:“一天三碗,趁热喝,见效快。”
紧接着,就有十来个侍者鱼贯而入,皆是二八年华的姑娘,个子高挑、形貌昳丽,穿绫罗戴金玉,低调中透着不凡,有的捧碗,有的端盘,甚至还有人拿着蜜饯和甜糕。
梅时雨还没反应过来,那个捧着药碗的,直接走上前来,作势要拿勺子喂他。
“等等……等等!”他连忙拒绝,想翻个身,离远点,但他现在连挪一下胳膊都吃力,翻身是个高难度动作,他做不来的。
那女子蹙了蹙眉,轻声道:“我扶你起来吧。”
梅时雨不认为,她一个看着那么瘦削的女孩子,能有多大力气,把他扶起来。
谁料,他真是小看人了,这姑娘有把子力气,单手就把他抄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胸前,另一只手端着药碗,涓滴不洒。
如此这般。
这位力气很大的姑娘,非常熟稔地用两只手臂,把他圈在怀里,一勺一勺喂他喝药。
梅时雨喝第一口就喷了出来!
他就像那个掉进盘丝洞的唐三藏!
“不要咳咳……你放开我咳咳咳……”
他呛得难受,姑娘把手放他胸口,给他顺气,几乎是“哄”着他说:“这药得趁热喝啊。”
“你放在那儿,我自己喝……你们都走吧!都出去!”
“可你连起身都不大容易呢,不如让我留下来帮你?”
梅时雨闭了闭眼,有点想死了,谁来救救他……青霜?青霜呢?!
忽然,他看到云松轩走进门,就像看到猴子派来的救兵,“云大哥!”
他刚叫了一声,云松轩就退出去了,他满腹狐疑,扭头看了眼身后的女子,女子正看着门口那边,察觉他的视线,便也扭过脸来,笑问:“怎么啦?”
梅时雨:“……没什么。”
他生无可恋地喝了药。
一天三次。
连续三天。
第四天,终于换人了,这次来的不再是十几个姑娘,而是十几个相貌俊俏的小厮!
梅时雨更加生无可恋了。
又过三天。
十几个小厮,换成了十几个童子……
第十天的时候,梅时雨感觉自己双手能使上劲了。
一把掀翻药碗,“李停云,你玩够了没有?!”
“啊?”李某人伪装被识破,有点丧气,小声叨叨:“你怎么认出来的?”
梅时雨:“……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你是哪堆。”
李停云哈哈一笑,“这我可真不信。”
好吧,既然认出来了,他就不装了,屋子里剩下的十几人瞬间消失不见。
其实,每天在梅时雨房里进进出出的,哪来那么多人啊,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不过是身外化身,他化出了十来个影分身罢了。
梅时雨被他的不要脸气笑了,折服了,是真没办法了,指着大门说:“你走。”
他竟然没叫我“滚”,说明还有回旋的余地,李停云便“回旋”道:“我再给你端碗药来?”
梅时雨气得手指都在颤抖,拔高声音道:“你走!!不要再回来了!!!”
李停云只好垂头丧气地滚蛋。
但还没滚出门,又被叫住了。
他欣喜若狂,直奔梅时雨床头,两只星星眼,一闪一闪亮晶晶,近乎虔诚地问:“什么吩咐?”
梅时雨只想给他一巴掌,让他放正常点,放清醒点,但被他盯得认真,又有点于心不忍。
凝了凝神,问他:“元彻……”
李停云抢答:“我没动他!对不起,我那天气昏了头……那些话,我都是瞎说的,每一句、每一个字,你都不要听,不要信!你就当我是在放他娘的七十二弯罗圈屁吧!”
梅时雨:“……”你好恶心。
当日,两人都很不冷静,现在回过头来,仔细想想,那场梦魇、那个梦中人,都有大问题……怕不是分景剑剑灵想方设法入他梦中,利用他救徒心切,指使他去太极殿,破坏掉结界,好叫它逃出生天……
梅时雨又问:“那云松轩呢?他怎会……”
李停云依然嘴快:“我请他给你治伤。”
“啪!”
一声脆响。
那一巴掌终是应声而落。
“你怎么有脸‘请’他来的?!”
李停云被打懵了。
是真的,懵了。
“你去花川谷做了什么?花映月当初怎么死的?你都忘了吗???”
李停云懵然道:“可我……”
只想你好好的。
话到嘴边,他咽了回去,慢慢站直了身体,缓声道:“啊对,我还真忘了。”
“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我记它干嘛?”
“仙尊,你要是不想麻烦云松轩太久,就乖乖喝药,好好养伤。”
“你什么时候能下地走路了,我就什么时候把他放回去。”
对嘛,这才是他,太极殿殿主,应该说的话。
李停云负手而去。
留给他一个放荡不羁爱自由、爷就这样你咋地的高傲背影。
梅时雨倒回床上,气晕了,不想片刻后,那混账东西竟又折了回来,半蹲半跪在他床前,扯着他的衣袖说:
“对不起,你再扇我一巴掌解气吧。”
梅时雨什么力气都没有了,包括生气。
他像死人一样阖上眼,只差进棺材了。
轻轻摆手,示意李某人:我求求你,别折腾我了……我玩不过你,我跟你斗不了法……你快走吧,走走走,赶紧走……
李停云会意,“我只问你一个问题,问完就走。”
见他没回应,便兀自问道:“你刚才,没闪着腰吧?”
梅时雨两眼一睁,又气活了。
直截了当:“你滚!”
不容易啊。
能逼他说出这种脏字。
梅时雨也是平生第一次叫人滚蛋。
他的很多“第一次”,都给了李停云。
当晚,云松轩亲自给他送药,由于李停云连日以来守在他身边,云松轩从未有机会与他独处,自然,两人也就没顾得上说些什么话。
趁这时,李停云不在,梅时雨终于能问个清楚:“云大哥,花川谷到底怎样了?”
云松轩脸色灰败,“叶觉春不知用了什么邪法,令花川谷一夜之间生机尽失,水泽干涸,草木凋零,镜尘让众人先行撤离,老幼皆安顿在我杏林,叶觉春率众围追堵截,她与谷中新秀子弟一同抵抗,倒也没叫她得逞……但花川谷,是彻底回不去了。”
梅时雨又问:“李停云呢?他去那里做什么了?”
云松轩道:“就像撅了扶桑神树一样,他把若木也连根撅起……那天,镜尘不顾众人苦劝,非要回去阻止李停云为非作歹,不成想……”
梅时雨惶然失色:“花谷主她……”
“没有没有,”云松轩忙道,“她受了点伤,但是不重,因为……因为叶觉春把她救了……我觉得这太奇怪,谁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所以才说‘不成想’啊……”
梅时雨问道:“花谷主,和叶觉春曾是旧识吗?”
云松轩摇头道:“不清楚……我只听到,镜尘大骂她是‘中山狼’,还说她在道玄宗求学,接近月儿是居心叵测,为报私怨……但事后我问她,她什么都不肯说,或许,她们从前的确认得吧……”
说话间,林秋叹敲了两下门框,而后走了进来,云松轩的视线紧紧钉在他脸上,突然问他:“这位兄台,我能给你号一下脉吗?”
林秋叹轻轻“啊”了一声,“给我号脉?这是为何?”
云松轩摸着下巴道:“因为我看你有病……你就像一本行走的疑难杂症集……我很少见过像你这么有大病,病入膏肓,还不咽气的人……嘶,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死后我能把你遗体带回去解剖吗?作为报偿,我可以赠你万两金……”
“他最不缺的就是钱了……”梅时雨扶额道:“云大哥,你不要这时候犯痴啊。”
林秋叹却笑道:“好啊,等我死了,随你处置。今日你先把万两定金留下。”
梅时雨奇道:“你竟然答应了?为了万两金?!”
林秋叹:“世上谁会嫌钱多呢?而且我敢保证,我活得比他久,不信,我们再打个赌。”
梅时雨:“……”
李停云,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兵。
云松轩“嘿”了一声,不信邪道:“我从三岁开始养生,身体倍儿棒,还能活不过你?”
林秋叹笑眯眯道:“那咱俩打赌?”
“好了好了,你俩别说这个了!”梅时雨不得已打断他们,指着云松轩,对林秋叹道:“你能帮我个忙吗?现在,立刻,马上,把他送走!”
林秋叹为难道:“殿主下令,不许他离开。”
梅时雨直接把太极阴阳令拍他手心里,“送他出城!若有意外,让李停云来找我就是!”
林秋叹立刻改口:“得令。”
云松轩被送走,梅时雨才觉放心,躺下睡了——他除了睡觉,还能干得了什么呢?!
凡人伤筋动骨一百天,他断的是仙骨,勉强好得快些,但不躺足一个月,也别想下床,尤其他还伤在脊椎,下半身几乎完全不能动。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他一旦身疾体弱,阴阳咒就压不住了,他越弱,咒印越强,灵力越受限。
夜里寒气重,梅时雨又觉得冷了,既冷,也困,身上乏累,后腰一直在疼。
他感觉,自己像是连夜干农活,犁完十亩地,牛都累倒了,他还在坚持,清早太阳一出来,才发现种的是邻居家的田,一夜白干!
腰酸背痛,又累又困,好气还好笑,只想倒头大睡,但脑子偏偏清醒得很,完全睡不着啊……
还有比这更痛苦的事吗???
他辗转反侧,忽地,闻到一股奇香,心中警铃大作,这,这又是……
蓦然睁眼,却被一只手轻轻覆住眼眸,眼睫眨了几下,就眨不动了,安分乖觉地闭起双目。
他竟然很快,就睡去了。
李停云连人带被,囫囵整个抱住他,但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他身上还是很冷。
犹豫片刻,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两人相拥着,一睡一醒,就算穿着完整的衣物,就算什么都不做,一床锦被,掩在俩人身上,也极尽暧昧了。
李停云抱着梅时雨暖了一夜,也给他续了一夜的灵力,直到他身上寒气退散,阴阳咒也渐渐隐遁,才瞥了眼地上那只残烟散尽的香炉。
他很是不舍地,把梅时雨环着他脖颈的手拿开,正准备下床去,手指却蹭到梅时雨左腕上,戴着的那只柳藤镯。
李停云看得一愣。
他都快忘了,自己还随手编过这么个小玩意儿,潦潦草草戴在心上人的腕上……而他那情窍不通、一无所知的心上人,戴上之后,就再也没摘下来。
这都多久了,柳条竟还柔韧,梅时雨怕不是把它当盆栽里的绿植精心养着?
李停云那一瞬间,感觉自己永永远远地,都离不开梅时雨了——虽然以前也这么觉得,但现在,他是明知应该放手,及时止损,但又心存侥幸地,想再抱抱他,亲亲他,乃至不管不顾地,戳破那层窗户纸,彻底拥有他……他真的,放不开手了!
如何舍得呢。
李停云重又把梅时雨紧紧拥在怀里,附在他耳边低声倾诉:
“梅仙尊啊,这辈子不行,那下辈子,我能当着你面,亲口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吗?”
“你会不会被吓一跳,会不会扇我巴掌,骂我畜生怎可如此……哈哈哈,我估计你是会的。”
“但你就算打死我,我也还是好喜欢你……不对、不对,是爱,我好爱你,你知道吗?”
李停云趁他熟睡,说了几句极为大胆的话,还做了一件极为大胆的事——伸手撩开梅时雨垂落床榻的衣摆,手掌探进去,一寸一寸,抚摸他的后背,骨线清隽,如抚温玉,如捧新雪。
好一身美人骨啊。
他最爱最爱的人,此刻就在他肩头睡着,冰肌玉骨,皎皎如月,他分明碰都不舍得碰一下,怎么就阴错阳差害人至此呢……他摸到梅时雨脊锥处缝合的伤口,仿佛尖锥刺骨,冷箭攒心。
李停云撤回手,把怀里的人放下了,脑袋端端地放在软枕上,拉过锦被给他掖好。
下了床,收走香炉,设法散去香风,就像从没来过一样。
一出门,就碰上林秋叹前来复命,手里拿着阴阳令,对他说:“殿主,云松轩……送走了。”
“跟我说有什么用,你奉的是我的令?”李停云不是嘲讽,而是没辙,抖了抖衣袍,问他:“你能闻到我身上有什么味儿吗?”
“……”林秋叹如实道:“有股香味。”
“什么香?”
“好像是……瑞龙脑香?”
“除了这个呢?”
“没有了。只这一种味道啊。”
李停云思忖道:“你城里有狗吗?”
林秋叹:“……”
李停云怀疑,梅时雨的鼻子……比狗还灵……
他一定是能闻到绝品炉鼎那缕奇香的,即便只有一丝一缕,即便被冷冽的冰\/片掩盖,他也闻得到。
昨晚李停云偷溜进他房间,还没怎么靠近他呢,他突然就惊醒了,掌心下眼睫颤颤,很是不爽的样子,但终究,还是被“迷晕”了。
林秋叹问:“殿主,你究竟……把云霏烟怎样了呢?”
怎样了?自然是细细切做臊子……啊呸,碾碎魂魄,做成安魂香了!
自从吞了太岁,他的精神力就有些不稳,在魔渊待了三四年,他几次精神失常,连累那条四不像的巨龙,也在发狂,翻来滚去,一次次冲撞渊底那座巨大的天敕伏魔碑。
就像当年共工怒撞不周山。
阵势极大。
连地狱都在震荡,鬼门关跟着摇晃。
但不周山,人家共工好歹撞断了,才成就一段传奇。
那座伏魔碑却是岿然不动。
李停云多少有点心塞。
他暴揍龙头:你也太弱鸡了!真他妈废物!
巨龙鞭他一尾:你强?你强咋还回来了?!
人:我还能出去,而你永远被困在这里。
龙:遥想当年,吾诛天灭道,弑神戮仙……
人:好汉不提当年勇,被困魔渊有屁用。
龙:当年当年当年。
人:魔渊魔渊魔渊。
龙:……
人:嘻嘻。
龙:我他妈?!
可笑他俩本就同为一体。
堪称左右手打架,大小脑互搏。
撒完气,还不是得握手言和,一起钻回那颗巨大的黑色“龙蛋”里,休养生息?
如此,几年后,李停云出了魔渊,十殿轮转王送他三样回归贺礼。
第一件礼,就是云霏烟,当年她打算从轮回井逃生,但被十王抓住,关押起来,直到李停云现身。
云霏烟因执念而生,精神力强劲,李停云撬不开她的嘴,也无法窥探她的过往,那就只好,把她活活碾碎,兑入香料用以安神,效果特别好。
第二件礼,是从地狱焦土中撬出来的一块碎岩,十王告诉李停云,你把地狱那道裂口,震得更大了,岌岌可危。
这不用他说,李停云长眼睛了,能看到。
第三件礼,则是枚铜镜,十王说,这叫三生鉴,可能对你有用,但也可能没有……
李停云才不管这个,只要是白送,他照单全收,哪怕是个锤子呢。
礼尚往来,十王送了这么多好礼,李停云当然也得送他……上西天。
唉,失手失手,不提了。
李停云当着林秋叹的面,把那块焦黑的碎岩拿出来,问他:“地狱就要散架了?”
林秋叹面色如常道:“何止,鬼门关……怕也撑不住了。”
李停云问:“因果在我?”
林秋叹答:“你只是,其中一环。”
李停云想到任平生生前,约他在东海见的那一面,说的那番话,其实梅时雨,又何尝不是其中一环呢?而且,他还在因果之末,是了却此因,填还业障的人,何其无辜。
梅时雨为应此劫而生,若不能及时替他斩断这条因果线,千防万防,都防不住节外生枝,他迟早会成为填补地狱的一块玉料,一截耗材。
李停云吩咐道:“你抓紧时间,给我造一百只丹炉!”
根本不顾人死活。
林秋叹咽下一口老血,建议他:“殿主,你要不先精进一下,自己的炼丹技术?”
废话。
李停云:老子要是能精进得了,还用得着到处抓炉鼎?
他其实,并没有多大自信,认为自己有本事,能在耗光任平生留给他的那些“金刚丹”之前,炼出与五色石相媲美的替代品,这希望很渺茫。
就先试试吧。
做一步,走一步,看一步嘛。
要是行不通,他也还有最后的解决办法……
梅时雨养病养得差不多的时候,听说李停云“闭关”了,甚是惊奇。
他这种上蹿下跳野猴子一样的人,居然能压得住性情闭门不出,不闯祸、不打架也不害人?
太极殿殿主憋着不出门,对所有人来说,无疑都是一大福祉、一件幸事。
幸甚至哉,恨不能敲锣打鼓,载歌载舞。
李停云闭关,倒是很清闲了,梅时雨病刚好,却有得忙,因为整个四象城,都默认是他在管事。
自从上次,好些人找李停云告状叫屈,竟无一生还,梅时雨一手遮天、独断专行的形象,就此深深地根植在众人心中。
虽然众人心里并不是很服气。
梅时雨规矩太多,禁忌太多,还不允许他们无缘无故和众仙门作对,这可太难为他们了,世道这么艰难,他们好多资源都是从修仙者手里抢的。
梅时雨的“冥顽不灵”,就是在断他们饭碗,也相当于,杀他们爹娘。
积怨越来越深,越来越重。
但都不敢在明面上说些什么。
因为他们知道,如果事情不能在梅时雨这里得到解决,李停云出关后一定会把他们收拾得很惨!
有多惨?当然是,都杀了啊!
梅时雨在给李停云这个“暴君”当御前“大总管”期间,发现了几件不得了的事。
其一,叶觉春自花川谷一事后再未露过面,其二,薛忍冬也变得奇奇怪怪经常不见人,其三,夏长风他……他好像快要死了???
朱雀神庙近万盏花灯,至少灭了七八千盏,昔日灯火通明的庙宇,夜间灯光逐渐黯淡。
梅时雨找过去,问夏长风这是怎么回事,他说,没什么,顺其自然吧。
四季更迭,很快又要入冬了,这年初雪下得极大,物候寒凉,不输数九隆冬。
梅时雨站在暖风熏人、堆金砌玉的仙阁里,本可以舒舒服服地倚枕小憩,但他看着窗外雪景,不知想到什么……
一念之差,唤起一座传送阵。
一脚踏进去,就来到太极殿外。
西北檐角之下,果然站着个人。
李停云察觉有异,回头一看是他,眼眸微眯。
梅时雨有些生冷道:“原来你没在闭关。”
李停云笑问:“谁说闭关,就连门都不能出了?”
见他信步走来,梅时雨便往后撤,他愈发逼近,梅时雨只能一退再退,半点不想跟他接触。
忽闻“吱呀”一声。
李停云伸手,越过他的肩,推开他身后侧殿的那道窄门,轻声说:“进去吧,外面冷。”
隔窗映雪,钟罄音悠,两人站在窗边谈话,梅时雨说起四象城那几人,个个都不太对劲。
李停云反应平淡,“随他们便,不用管。你来不光是为了这个吧?”
梅时雨道:“我是想看看,你到底在干什么。是不是像外面传言说的那般,你关起门来鼓捣什么伤天害理、惨无人道的邪法?”
李停云一点也不在意他话里带刺,反笑着说:“这又是谁的传言,叫你听到了,孤身前来、以身试险?真是该死。”
梅时雨蹙眉道:“你且说说,你闭关做什么?”
出乎意料地,李停云说:“我在学习啊。”
讲真,他这一年什么都没干,就干了一件事:
努力学习。
他把衍天宗送来的那些道书,其中有关丹道的,翻来覆去研读数遍,信心大增:
我亦有成为炼丹圣手的潜质啊!
可当他胸有成竹地大干几场,无一例外,皆以失败告终。
今日,炼丹炉又炸了,他就想着,到雪地里冷静冷静。
梅时雨闻到他身上一股五行丹火的味,便问:“‘学习’炼丹术?”
“是,”李停云微笑道:“仙尊可否指点一二?”
若在以前,梅时雨定然不假思索答应他,现如今,他有些犹豫,一想到他或许要跟李停云单独待在一间狭小的石室,一待就是好几天,他就感觉呼吸不畅,喘不过气。
但他想了想,还是应下了,“也好。我看着,你万莫再以活人血祭丹炉。”
整整一个冬天,绝大部分时间,俩人都在丹鼎石室中度过,李停云天赋极高,梅时雨早就见识过了,教导这样的“学生”真是十分轻松,梅时雨从前说他“笨”,是因为,无论他对丹道的领悟有多高,只要上手试验,就必定失败,看起来笨手笨脚的,奇也怪哉。
梅时雨凝神,看着丹炉火候,心里计算着时辰,李停云忽道:“开春了。”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梅时雨淡淡“嗯”了一声。
李停云又道:“谢谢你愿意教我,但我想,你教我的东西,我永远都学不会,大概是因为,我们没有师徒缘分吧。”
梅时雨纠正他:“是你心不在焉。”
李停云坐他身边,说:“这是最后一次。”
梅时雨在他靠近的时候,下意识往旁边一挪,李停云似无所觉,自顾自地,轻快道:“我再试最后一次,就不试了。”
梅时雨问:“为什么?”
李停云说:“我放弃了。有些事,强求不来。”
梅时雨心想,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啊……
最后一次尝试,果不其然,也失败透了。
梅时雨苦叹无果,李停云却不怎么在意,对他说:“回去吧,好好休息。太极殿,你以后不用再来了。四象城那些人,那些破事儿,你也不必那么上心。顾好自己,少管别人。”
谁不知道,独善其身是好事呢?修仙不就讲究一个“不要插手别人的因果”吗?
但梅时雨现在完全做不到,他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拿起屠刀,砍向另一个人,他有能力阻止,却转身离开吗?这不可能的。
他本是高高在上、远离凡尘的仙尊,生活在一方干干净净的琉璃世界,山中不知岁月,更不知疾苦和忧愁,所以他能心无旁骛地,修着他师尊给他指定的那条道。
但他现在,掉进了魔窟里,往左边看,有人坑蒙拐骗,往右边看,有人烧杀抢掠,他还能坐得住、坐得稳,还能闭目塞听、一心修道就见鬼了!
梅时雨回到白虎城,照旧管他该管的“闲事”,李停云的话,他只听进去一句,那就是“没事儿别来太极殿找我”,虽然李停云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但在他听来差不多一个意思。
李停云对外宣称闭关,却不像那些渡劫期大佬,一闭就是几十上百年,有人为了规避天劫,甚至闭他个一千年也不肯出来。
李停云闭关闭了个寂寞,只在家里蹲了一年,就蹲不住了,非得出来搞点事情不可。
他去了朱雀城,又去了云岚宗,然后返回来,当天晚上,朱雀神庙就起了大火,熊熊烈焰,把什么都烧没了,包括夏长风这个人,也没影了……梅时雨后来再也没见过他。
想来他不可能葬身火海,只有可能,是不告而别,不知道去哪儿了。
梅时雨听朱雀城七宿说,李停云杀了司无邪,在神庙的最后一盏花灯也即将熄灭之前,把那颗朱雀之心带回,扔给了夏长风,夏长风得以幻化人形,恢复如初。
但他化形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抽出红缨枪,和李停云大打一场,奔着玩命儿去的。
勇气可嘉。
但头脑不甚清醒。
可想而知,他会被揍得有多惨,差点儿又变回一撮苟延残喘的火苗。
之后,夏长风就拖着重伤之体离开了。
梅时雨思来想去,还是去太极殿,找了李停云。
他得到两句敷衍的回应,一句“关你屁事”,一句“关我屁事”,这让他大为恼火。
李停云当时在泡澡。
惬意又慵懒地,靠在偌大的浴池边,换只手撑着下巴,眯眼看他。
突然,“哗”地一下从水里站起来。
梅时雨吓一大跳。
慌忙举起胳膊,高过头顶,用衣袖隔断视线。
幸好幸好,什么都没看到。
但他听到,李停云在哈哈大笑,忒不要脸!
李停云弯腰,一件一件地捡起衣服,穿在身上,很遗憾地表示:“仙尊,你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梅时雨也这么觉得。
万万没想到,李停云那天很不讲道理地,把他“关押”在了太极殿,他原先的那间卧房里,告诉他说:“你来得不是时候,我正要出趟远门,你就在这里等几天吧……等我回来,给你赔罪。”
梅时雨岂肯轻易就范。
拔剑就往外硬闯。
然而,李停云把太极殿的禁制加固数层,就是天塌下来,也能保这座大殿安然无恙,禁制更不会消失,梅时雨再不能再像往常那样,随意进出了。
他试图用青霜破开重重禁制,好似在用天下最尖利的矛,攻击天下最坚硬的盾,无解。
传音符、传送阵皆不管用。
颓然坐地,只能等待,等了一天、两天……八九十来天,都不见李停云回来,他心里有预感,外面搞不好出大事了!
是,也不是。
外面确实出了大事。
李停云离开小半个月,鬼门关突然——塌方了!
阴阳两界乱作一团!
但这不是李停云干的,至少,不直接是。
间接原因嘛,还是有的……说来有些复杂。
那就从头说起吧。
李停云所谓的“出远门”,其实就是打算去地界,启封乾坤造化鼎,准备了一年,还是没有长进,只好拉倒,不做无用功了,直接上吧。
在此之前,他先到云松轩的杏林,造访了一遭。
杏林,是云松轩的私属地盘,和云岚宗离着十万八千里,不归云岚宗管,原本呢,这儿只是一块无主的荒地,零零星星只有几株红杏,云松轩就是在这里,和花镜尘结下不解之缘。
后来,云松轩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无论贫富,他都竭尽所能,尤其对那些穷苦人家的病患,他行医时一分钱不收,倘若患者感恩,就在他指定的地方,种一株红杏即可。
久而久之,那地方,就栽种出了数万株的杏林,花开时绚烂似火,华盖如云。
云松轩当之无愧为“医圣”,大公无私者,才是圣人。
李停云其实不大想来这地方,总感觉这功德无量的“圣地”有点烫脚,但他不得不来,弄死司无邪的时候,他把他的记忆过了遍筛,发现司无忧被送到这里避灾。
好马配好鞍,启封乾坤造化鼎,就得用她这种绝品炉鼎献祭才行啊。
太极殿殿主不请自来,杏林人人震惶,云松轩冷汗直流,花镜尘严阵以待,可李停云悠哉游哉,像是来逛园子的,无视所有人的存在,横穿杏林,揪出了司无忧藏起来的狐狸尾巴。
狐狸的藏身之处,还躲着十几个瑟瑟发抖的女子,可不正是从太极殿血泽里被放出来的那些炉鼎么?
梅时雨把她们送到花川谷,可花川谷也遭了灾,她们跟着一路奔逃,来到杏林这片世外桃源,这才安定下来没多久,噩梦再临。
她们格外害怕李停云。
当场就吓晕过去好几个!
李停云本想把她们一起带走,全都投进乾坤造化鼎,反正对他来说,又没什么损失,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就当成全梅时雨一番善心吧。
他只带走了司无忧。
进了鬼门关,拿出一方宝玺。
那是,九幽帝玺。
他要,冥府戒严,封锁地界。
上次薛十让他封了鬼门关,断掉云霏烟的后路,他还在发愣:我吗?我一个外人,咋知道你家大门怎么锁?!
现他在知道了,薛十为啥让他一个外人去“锁门”,还不是因为他们家“钥匙”,老早就被他抢了。
他手里拿着九幽帝玺!
何谓“帝玺”?宸衷独断,乾纲独振,圣心独裁!想要干什么,一道诏书发下去就是了。
据十王说,只要盖上帝印,哪怕是张擦屁股的纸,上面写的字,也能变成诏令,即刻生效。
但,九幽帝玺不是谁抢到,谁就能用的,还得看有没有那个命,诏书上也不是写什么都能应验,还得看合不合幽冥之道。比如在上面写一句:我要天道去死!那肯定没有卵用。
它只是块玺。
不是许愿石。
李停云直接在鬼门关的城墙上,龙飞凤舞写下八个大字:禁断阴阳,轮回止谒!
他玩心大发,装了波文雅。
虽然没人喝彩,但也很爽了,颇有种登基称帝的感觉,啊哈哈哈……咳,办正事要紧。
李停云盖了章。
就看有没有效。
果不其然。
他成了!
李停云挑挑眉,耸耸肩,忽觉索然无味,转头就走,这个结果,于他而言没什么好意外的。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那个屈死鬼老爹,留给他最有用的东西,就是这条帝、王、命,呵!
他把帝玺一收,直奔乾坤鼎而去。
丹鼎一旦启封,少说也得守它个七七四十九天!
这期间,乾坤鼎就像个无底洞,需要源源不断的混沌元气供给,才能维持炉火不熄不灭。
李停云完全抽不开身。
为了炉火能更加旺盛,他把神仙下凡都不一定举得起来的上古神鼎,硬搬起来,挪了个位置,嗯……他直接把乾坤鼎扔进了魔渊!
渊底那条酣睡的巨龙差点被这鼎砸扁了脑袋!
这下,李停云是彻底“与世隔绝”了。
不管外界发生什么,他都无暇顾及。
哪怕他手底下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走狗喽啰,硬是靠蛮力撬塌了鬼门关一角!
他也一无所知。
太极殿那些人,没事儿就爱往地界跑,邪修嘛,多沾沾鬼气,也是极好的,更何况地界还有榷场那么个宝贝地方,方便做些不干不净的生意、干些不三不四的勾当。
哪料鬼门关突然封锁,无论用何种办法,都无法通行,里面的出不来,外面的进不去,这可怎么行?!干脆,撬门吧。
这本是愚公来了都干不成的一番大事业,也就只有太极殿那群脑子不正常的家伙,才会觉得作为阴阳分界的鬼门关,能轻易被他们“撬”开。
就好比一个人,想上天,但不修仙、不问道,不走寻常路,只想把天庭和人间的界限抹煞。
这可能吗?
鬼门关,那可是颛顼绝地天通划定的分界线!
非是像地狱那般由五色石,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筑成的,实实在在的一道关隘,它是天地法则的化身,是天道之主的意旨。
它的存在,阻止阴阳二气通融混杂,让人鬼相隔,生死分离,正如仙凡有别,天地人各安其序。
可谁能想到,鬼门关,还真叫一群疯子夜不眠、日不休地给撬动了?!
这大概和李停云之前制造的那几次冥府震荡事故不无关系。
这也恰恰印证了,末法时代,天地法则式微,天道意旨动摇……
鬼门关坍塌一角,冥府阴气泄入人间,人间阳气流入幽冥,很快,惊动整个修仙界,但比所有修士都更快一步赶到现场的,是林秋叹。
他到时,闯祸的那群人,早就四散而逃。
他只看到,鬼门关塌陷之角,笼罩着灰蒙蒙的浊雾,氤氲不散,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喷薄而出。
那不是雾霭,不是烟瘴,而是幽冥纯阴之气!
关内,万鬼躁动!
它们嗅到了阳间的生息,唤醒了灵魂深处最大的渴求,哪怕是榷场里最卑弱的魂体、最佝偻的病鬼,也都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发出“嗬嗬”嘶吼。
逃吧,冲吧,到人间去!
到阳气最充盈的地方去!
去抢占别人鲜活的、现成的肉体,挤走他们的灵魂,就能重获新生!
厉鬼更是狂喜,不断从地狱逃逸。
就连十万阴兵,也露出一双双空洞的,泛着惨绿光芒的眼睛。
阴差,鬼王,乃至酆都大帝,无不受其影响!
他们和那些死鬼也没什么不同,都是被天地法则禁锢在九泉之下的幽魂,谁比谁好过?他们不过是,踩着无数同类的魂屑,爬到了顶峰。
然后,就被永远地禁锢在那个位置上。
不死,也不活。
天道需要一个阴君,需要几只鬼王,需要各路冥将,永生永世镇守轮回秩序。
于是,就有了酆都大帝,有了十殿阎罗,有了文武判官、黑白无常、牛头马面……
仅此而已。
关外,阴风怒号。
林秋叹一身病骨,站在猎猎风中,思绪万千,最后也只落了一声轻叹。
他得去找一个人。
今时今日,倘若还有谁,能像当年颛顼绝地天通那样,重定阴阳边界,再铸鬼门屏障,唯他一人,责无旁贷。
没想到啊,林秋叹一转身,竟看到那条傻鱼,就在他身后站着,站得直溜溜。
“你一直在这附近?就为了……薛十?你想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
林秋叹一如既往地,对他只有温和的笑,就像对所有人一样,笑意不深,但恰到好处。
十殿轮转王,可以说,是他所有分身中,最不像他的一个,甚至能说,和他本人的性情截然相反,说话很欠抽,言行很欠揍,长得贼贼的,看着贱贱的。
他就是跟薛忍冬当场摊了明牌,这条脑子不够用的傻鱼,怕也只会来一句:“你有病吧?”
薛忍冬一见着林秋叹,就莫名反感,拧起的眉头明明白白地透着一丝厌恶。
他桀骜道:“我要你管?你算老几?!”
林秋叹脸色没有一丁点变化,“又想挨打了是吧?”
薛忍冬掉头就跑。
林秋叹飞身去追。
熊孩子净搞这死出!
紧要关头就知道跑、跑、跑!
恍如数万年前,别人嘴里的颛顼帝,少昊眼中的竖子小儿,也是这么“临阵脱逃”——好不容易巨魔伏诛,困顿深渊,就差最后一步,该这小子拿命相抵、将功折罪的时候,他却跑没了影?!
这怎么能行。
白帝少昊上穷碧落下黄泉,硬是把兔崽子抓回去,按着头,逼着他,承天诏,接神谕。
也是在逼他献祭,迫他跪降,命他以一己之身,吊唁天地,告慰玄黄。
这才有了那场终结上古神魔混战,开辟三界新秩序的“绝地天通”……
说回当下。
鬼门关前,两道身影前后相随,消失不见,他们最先到来,也最先离开。
而他们一走,鬼流登时决堤。
和闻讯赶来的数千修士撞了个满怀。
厉鬼尖啸着在人群中穿插游走,一些修为较低的修士,稍不注意,和它们一个擦肩,便被咬掉一只手,一条胳膊,甚至半个身体,血淋淋的,立时倒地身亡。
抬眼看,方圆千里阴云蔽日,全都是,黑压压的鬼影!
大抵就和六百年前,任平生率众围堵幽冥鬼界的场面,差不太多。
六百年过去了,再一次地,阴阳倒悬,鬼潮袭涌。
道玄宗来者之众,几乎倾尽满门,无论驻守宗门的,还是下山游历的,甚至那些中途还俗,连道士都不当了的,也从四面八方赶来,但还没怎么开始,就已经近乎绝望。
因为他们都知道,修仙界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仙道魁首,能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但就算没有人能做成事,也必须有人站出来,揽下这个天大的责任!
哪怕他事前瞎出主意,事中胡乱指挥,事后只会打哈哈呢。
反正一开始,得有个出头鸟。
到最后,得有个背锅侠!
道玄宗门下子弟,纷纷看向自家新任代宗主。
脾气暴躁的二师兄,此刻能忍住没跟着鬼潮一起暴走,就已经不错了!
他又能有什么办法扭转乾坤?!
然而,在场所有人,哪怕不是道玄宗弟子,也都把目光投了过来。
都在看着他。
都希望这位兄台赶紧支棱起来。
二师兄:“……”
豁出去了,他直接去找鬼帝拼命!
“我来!”
一道清朗,还带些少年意气的声音,穿透呼啸的阴风,落入众人耳中。
元彻负剑走出人群,狂风吹得他衣袖翻飞,但他身形纹丝不动,重复道:“让我试试。”
“小子,你能有什么办法?”二师兄焦头烂额,厉声呵斥,但声音里不难听出一丝期冀。
元彻一字一句道:“万、剑、归、宗。”
外界风起云涌,擎雷掣电,就要大变天了!
太极殿里,梅时雨适才睡醒一觉,从床上爬起来。
懵懵然,呼出一口热气。
听着疾风骤雨,敲打门窗,心里骂了李停云第一万一千一百零一声混蛋!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他除了把李某人骂个千八百遍,就是躺在床上干瞪眼,直到昏昏入睡。
忽地,斜靠床头的青霜一个激灵,直立起来。
剑身散发光芒,忽强忽弱,像是受到某种召唤。
梅时雨也察觉到了。
不止他们一人一剑。
可以说,在那个瞬间,天下九州、六合宇内、百家仙门,每一把仙剑,无论品阶,都产生了共鸣,每一个剑修,无论境界,皆是心神一震——
万剑归宗!谁发动的?!
梅时雨再也坐不住了,下了地,焦急地踱来踱去。
这些天,他几乎把整个太极殿、每一处角落都翻遍了,包括李停云的卧房,他情急之下,闯进去好一番搜查,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找到,只搜出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
几根羽毛,几块碎玉,几卷书画,还有一根洗到泛白但还是能看见血渍的……破布条???
梅时雨只认得,那几根羽毛,像是从自己身上抖下来的,莫名有点羞耻,当时就想全都拿走,但拿起来,又放了回去,他怕李停云来日问起来,他更羞耻。
最后悄悄地,把所有东西放归原位,不理解,但尊重。
而且自己本来也做得不对……背着李停云“抄”他家底,不管怎么说,都很过分啊。
梅时雨再次把太极殿数个卦位找寻了一遍。
就是找不到禁制“中枢”何在。
是灵阵,就该有“阵眼”,是结界,就该有“支点”,或许在某个地方,或许是某样东西,总之,不可能凭空生成!
梅时雨来到正殿,这里不属于任何一个卦位,空空荡荡一无所有,他背靠大殿中央,其中一根蟠龙金柱,环顾四周,第一次认真的观察殿内建构。
他最初被李停云“挟持”到此,就被撂在这里的地板砖上,硬躺了半年多……
李停云当时怎么说的来着?这里灵气最足,适宜养伤,他平时最喜欢待在这个角落。
灵气最足……可不是么,风水之势,全都流向这儿了……
梅时雨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青霜一剑破开阵眼!
登时,天崩地裂!
他以为,这就是禁制中枢。
没想到,这是整个大殿的根基!
他生怕破不了李停云的法,便用了十成十的灵力,全力一搏。
成功把太极殿拆掉了!
炸塌了!!
毛都不剩了!!!
梅时雨茫然四顾,看那断壁与颓垣,灰烬与焦土,好似身在某处荒墟遗址……
突然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他把李停云家给拆了……李停云回来会不会把他也拆了……罢罢罢,不管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梅时雨抬眼看天,只见无数道破空的流光,汇聚成银白星河,那是无数柄仙剑应召而去,绘就的一番奇景!
梅时雨同样御剑朝着那个方向飞去。
他要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林秋叹也抬头望向苍穹,但仅仅只是扫了一眼,视线就落回脚下,薛忍冬被他放到在地,用脚踩着,动弹不得。
薛忍冬脸都被踩扁了,还在冷笑,“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讨厌你吗?”
林秋叹猜测:“因为我是个严厉的家长?”
薛忍冬:“……”
林秋叹心说,这你不能怪我。
因为他知道,不严厉的家长,会把孩子养歪成什么样……慈母多败儿,他是见过的。
很久很久以前。
他有个朋友,坐镇昆仑。
闲来无事,养了条小龙。
后来,这条小龙不仅以下犯上,还差点让三界重开!
从此他谨记,棍棒底下出孝子。
薛忍冬吐泡泡说:“我讨厌你,是因为你看我的眼神,总是很奇怪,很复杂……让我看不懂,你在想什么。”
林秋叹好声好气地问:“那你觉得,薛十就很好懂了吗?你有多了解他呢?为了他,连玄武城也不回了?”
薛忍冬道:“我没说我很了解他,我想说的是,至少他把我当做薛忍冬,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不像你,你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你一直在我身上,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
“你别以为我脑子不好,就什么都看不出来!我最讨厌的,就是你的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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