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我难得在招待所的“家”里没有接待任务,落得个清静。窗外的秋虫早已敛声息响,只有远处县城主干道上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声,划破这难得的宁静。茶几上摆着一盆马关乡党委书记林晓松下午送来的新花生,刚丰收的,颗粒饱满,还沾着些许湿润的泥土气息,那是一种混合着阳光和田野的芬芳。
我剥开一颗,褐色的外壳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露出里面裹着淡红色种衣的花生仁,圆鼓鼓的,扔进嘴里嚼着,新花生特有的清甜瞬间弥漫开来,随后是坚韧的质地带来的咀嚼感,满口生香,很有嚼劲。
我习惯性地半躺在那个布艺沙发上,沙发承受体重时发出轻微的响声。
一边不紧不慢地吃着花生,一边看着那台十四英寸的电视机,屏幕上总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色彩不算鲜艳,但在这个信息相对闭塞的小县城里,它为群众了解县内动态和外界消息的重要窗口。
东洪电视台的新闻节目正在播放,第一条新闻就是关于东洪县县委书记丁洪涛。画面里,县委书记丁洪涛正在视察全县县城的环境卫生综合整治工作。
他步履稳健,时而驻足,伸手指点。县电视台的女播音员刘晓文,嗓音字正腔圆,又带着点东原本地话的柔和韵味,听着很舒服,像是一股滑润的暖流,缓解着新闻内容本身可能带来的某种紧绷感。
平心而论,刘晓文这姑娘形象确实比其它县台的主持人要亮眼不少,不仅仅是五官标致,更难得的是那种端庄大方的气质,有种说不出的大家闺秀般的从容与沉稳,在这小小的县城电视台里,显得格外出挑。
电视画面中的丁洪涛书记,一副忧国忧民、深入基层的形象。他沿着县城的几条主要街道——东洪大道、建设路、人民路——边走边看,不时停下脚步,对着一些卫生死角指指点点,表情严肃,眉头微蹙,语气凝重,对着身旁亦步亦趋的城关镇的向建民和朱峰说着什么。摄像机的镜头巧妙地跟随着他的手势。
镜头扫过之处,多是破损的路面和些许的垃圾,更刻意地囊括了县水利局、县供销社等几家县直单位陈旧的家属院外墙,墙面的红砖都显得有些风化,电线如蛛网般杂乱,以及周边杂乱的环境,在电视镜头有意无意的捕捉下,显得格外扎眼,与丁洪涛力图展现的“整治决心”形成了某种耐人寻味的呼应。
城关镇党委书记向建民和镇长朱峰一左一右紧跟在丁洪涛身后,脸上带着恭敬与专注,认真听着丁书记的每一句指示,不时心领神会地点着头,朱峰偶尔还会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快速记录几下,姿态做得十足。
画面里还有一个我不太熟悉的身影,那人长得白白胖胖,面庞圆润,虽然穿着一件看起来质地不错、价值不菲的黑色风衣,试图营造一种干练的形象,但风衣下摆依然掩盖不住微微隆起的肚子,那是长期浸淫于酒桌应酬的常见印记。他始终与丁洪涛保持着半个身位的距离,既显亲近,又不僭越。
我想起常务副县长曹伟兵之前跟我提过一嘴,说丁洪涛书记正陪着一位从光明区来的客商在县城考察,据说有些背景。
我心里暗道,看来这个面生的人,就是丁书记的“熟客”了。从丁洪涛与他交谈时略显随意的神态,丁洪涛对这位老板确实颇为重视,甚至带着几分不见外的亲昵,这种亲昵超越了通常的官商礼节。
我心想,丁洪涛书记在光明区和市交通局那边有些根底,认识几个有实力的老板也不足为奇,只是如此高调地带入本地新闻镜头,其用意就值得玩味了,明显的带着站台的意味。
这场景不由得让我想起不久前省纪委发来的两份内部通报。江州市的一位副市长是外地人,分管工程领域,刚开始还能保持谨慎,时间一长,他身边就逐渐围拢了一群形影不离的老板,这些老板无一例外,都是他以前主政那个县里的“老熟人”,号称“嫡系部队”。
结果搞得那个市里的一些重要工程项目,随处可见挂着外地牌照的汽车,以至于下面的干部私下都心照不宣,知道这些车的主人都是那位副市长带过来的“自己人”,水泼不进,针插不入。
最后,这位副市长未能抵挡住糖衣炮弹的进攻,东窗事发,锒铛入狱,大好前程毁于一旦,结局令人唏嘘。通报中的剖析深刻,教训深痛。我心里嘀咕,眼下丁洪涛书记和电视里那位副市长的前期做派,在经营“小圈子”、倚重“老关系”这方面,倒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不知这“妙”的结局是否会相似。
钱的魅力确实巨大,它能撬动资源,也能侵蚀原则。领导干部也是血肉之躯,身处复杂的环境,离了钱有时候确实难办事,方方面面的关系需要打点,一些必要的“活动”也需要经费支撑。
看丁洪涛这劲头,如此积极地推动这项看似关乎民生、实则可能劳民伤财的“面子工程”,怕是真遇到资金上的瓶颈,或者有了什么迫切的“需要”,不然也不会这么上赶着,甚至显得有些急切,连基本的程序都似乎想绕过去。
新闻画面切换,接下来提到了我前两天组织召开的那个化工产业协调会议的内容。屏幕上出现了我发言的镜头,虽然只是短短几秒。我一向不太喜欢在电视新闻上看到自己,总觉得那种被镜头框住的样子有些僵硬,不如平时自在。
于是,我没等这条新闻播完,就主动起身走到电视机旁,伸手调了台。旋钮转动间,屏幕闪烁,换到了正在播放《编辑部的故事》的频道。台词诙谐,场景热闹,这种轻松幽默的喜剧氛围,倒是很适合我此刻想要放松一下的独处夜晚。
剧情很吸引人,演员的表演也到位,但我斜靠在沙发上,眼睛看着屏幕,脑子里却像是有个不受控制的转盘,反复闪现着田嘉明的事件、化工厂规划、省制药厂落地以及工业园区基础设施建设那一大摊子迫在眉睫的事务。
这些现实中的难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我实在没心情沉浸到电视剧那些轻松搞笑的情节中去。只觉得剧情越是热闹,反而越衬托出内心的纷乱与空旷。勉强看了十几分钟,只觉得索然无味,索性关了电视,让房间里骤然陷入一种被放大般的寂静。
不知不觉就到了十点钟。窗外夜色浓重,远处零星灯火如同遗落的星辰。我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筋骨,扭了扭脖子,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心里想着,晓阳今晚怕是真不回来了。晓阳不来查岗,这焦杨也不在,马香秀也不在啊……我倒是渴望着,有人来查个岗了……,人啊不能想别人媳妇。
洗漱完毕,带着一身温热的水汽回到卧室。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床头柜,随手拿起晓阳放在上面的一本书,信手翻了两页。是本封面设计颇为柔美的言情小说。看着里面男女主角缠绵悱恻、你侬我侬的情节描写,文字细腻婉转,只觉得身上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燥热起来,心里暗道,怪不得晓阳执念“研究基本国策”,这书里的情感描写倒是写得挺传神,极尽渲染之能事,可眼下这孤身一人、心绪不宁的情形,看了更是火上浇油,徒增烦扰。
我在宽大的双人床上翻来覆去,想着晓阳在一起的温馨时光,想着她在家时这房间里的欢声笑语,想着她身上那种能让人安心定神的气息,愈发觉得此刻的疲惫与躁动交织在一起,难以分解。唉,有时候脑子像一团乱麻,静不下来,确实需要点别的法子来转移注意力,消耗掉过剩的精力,才能帮助入睡。这是最朴素的生理规律。
窗户开着,夜风徐徐吹进来,带着深秋特有的凉意,拂动着窗帘。床单和被罩是晓阳今早临去市里前新换的,散发着阳光晒过后的清新味道,枕头上还隐约残留着洗发水的淡淡香味,一种熟悉的、若有若无的、让人安心的气息。我躺在那儿,鼻翼微动,闻着这熟悉的味道,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造型简单的吸顶灯,身体在疲惫和意识的对抗中慢慢放松下来。
不得不承认,有晓阳在身边,确实是个释放压力、安抚情绪的绝佳办法。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慰藉。
可惜,她不在。无奈之下,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方法。我翻身起来,在床边的空地上,一口气做了百十个俯卧撑,直到手臂酸胀,胸口起伏,只觉得浑身肌肉紧绷之后又放松下来的那种酸爽之感弥漫开来,才缓缓停下来,重新靠坐在床上,长长吁了一口气。身体的极度疲劳终于压倒了精神的亢奋,我拉上被子,倒是做了一夜乱七八糟、光怪陆离的梦,梦里尽是些模糊的人影和未尽的事物。
晓阳不在,我反而醒得更早,才六点多一点,窗外的天色还是灰蒙蒙的,我就睁开了眼睛。总觉得身边空落落的,少了那份熟悉的温热气息,心里也像是缺了一角。
起床后,打开收音机,调到东原人民广播电台的频率。收音机里传来轻微的电流杂音,然后主持人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声音激昂澎湃,充满了仪式感,正在预热即将召开的东原市人大会议,提到本次会议将有重要的人事安排。
洗漱完毕,用冷水拍了拍脸,感觉精神了些。我信步走到招待所内院散步。清晨的空气冷冽而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湿气。内院里有五栋外观一模一样的二层小楼,彼此间隔二十多米,红砖红瓦,样式朴素,但维护得很好,透着一股内敛的庄重。
小院里秋意正浓,地上的落叶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静美。不大的池塘里,荷花早已开败,但深绿色的荷叶依然倔强地挺立在水面,叶缘已见枯黄。招待所内院虽然只有五栋楼,但占地面积不小,足有二亩多地,除了住宿区,还有些精心布置的亭台水榭、像个精致的小公园。
虽然比不上市里光明区的招待所那般气派豪华,但比起隔壁曹河县的招待所条件,还是要好上不少。
早上绕着内院的人工小湖慢走了两圈,看着晨光渐渐染亮天际,神清气爽。
到招待所的小餐厅吃了早饭:一碗熬得稠糯的小米粥,一个松软的白面馒头,外加一碟开胃的酱黄瓜。饭菜简单,却吃得踏实。
吃完饭,便步行前往不远处的县政府办公室。清晨的县委大院已经开始苏醒,有干部骑着自行车叮铃铃地进出,看到我,纷纷点头致意。
杨伯君早已把办公室收拾得干干净净,桌椅文件柜都擦得一尘不染,窗台上的几盆绿植也浇过了水,叶片翠绿。办公桌上,那杯他刚泡好的绿茶温度正好,茶叶在杯中缓缓舒展。
我刚坐下,杨伯君就抱着一摞文件走了进来,脚步轻快,他将文件轻轻放在桌子一角,说:“县长,今天的文件,有十多份。”
如今上级发文越来越多,各种通知、意见、方案如同雪片般飞来,很多文件都需要主要领导阅处或者提出具体的办理意见。我把那摞文件往中间挪了挪,先抿了一口茶,问道:“有没有比较紧急的?需要马上处理的。”
杨伯君熟练地从那摞文件中抽出其中一份,递到我面前,说:“没有特别急的,只是县人大常委会办公室昨天送来的通知。今天上午九点整,准时到会议室参加一个临时的代表团工作会议,主要是强调一下明天市人代会期间的组织纪律和注意事项,统一一下思想。”
我接过通知扫了一眼,点点头:“嗯,这是常规动作,人代会前的预备会,我知道了。”
我将通知放在一边,看向杨伯君,:“伯君啊,说点要紧事。侯成功副市长那边已经原则同意我们搞化工产业园区,这事我之前跟丁洪涛书记也通过气,汇报过了,县里确实需要这个经济增长的抓手,机遇稍纵即逝啊。领导小组的办公室呢,我的考虑是,暂时先设在县石油公司。他们正在工业园区建新的办公楼,等建好了,你再搬过去。在新办公楼投入使用之前,你继续在我这边服务,同时把县政府督查室主任的担子挑好。”
杨伯君道:“县长,我知道了。”
“另外啊,化工产业领导小组办公室前期的具体筹建工作,千头万绪,也由你先牵头负责起来,把架子搭起来,把基础工作做扎实。”
杨伯君站直了身子,神情专注,认真地说:“县长,我听从您的安排,一定尽全力把工作落实好。”
我满意地点点头,继续交代:“伯君,还有一件事,也很重要。晓婷主任那边已经和永林总经理沟通好了,对方态度很积极。县里要尽快去省经贸总公司学习交流,主要是取经马嘛,学习他们搞活流通、管理市场的经验,也为咱们县规划的大型批发市场建设打个前站,探探路。”
杨伯君道:“我马上做方案!”
“嗯,方案是要做,这事啊你具体跟进一下,主动和晓婷主任对接好。争取市人代会一结束,我们就去省城,先把省城的真经验学回来,再紧密结合咱们县的实际情况和资源优势,尽快把批发市场这个项目论证成熟,推动起来,争取早日落地吧。”
杨伯君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钢笔,唰唰地记录着,然后抬头说:“好的,县长,我记下了。会后我马上和齐主任联系,尽快拿出方案初稿请您审定。”
杨伯君刚出去没多久,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随即城关镇党委书记向建民就推门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笑容,我昨天在电视新闻上已经看到过他陪同丁洪涛视察的画面,此刻真人出现,那笑容似乎比电视上更显得真切几分。
向建民进门后,反手轻轻带上门,走到办公桌前,笑着说:“县长,打扰您一下,有两个事要跟您汇报一下,看您有没有指示。”
我把刚签阅完的一份关于秋粮收购的材料推到一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建民啊,坐,有什么事直接说,不用客气。”
向建民欠着身子在椅子坐下,清了清嗓子,说:“县长,第一件事是统战部方面的。我们还在持续和那位台商王建广先生对接。不过,您也知道,现在高层有个重要的工作碰头会正在开,很多具体的经贸政策,要等会议结束后才能进一步明朗和细化。王先生那边通过中间人也表示,他很关注会议结果,要等政策风向更清晰一些,再最终决定是否到我们东洪县来投资设厂。”
向建民继续道:“县长,我接手统战部之后啊,这个王建广先生前前后后,通过侨联、统战部牵线,已经接触过好几次了。我看王先生本人倒是很有诚意,亲自来过县里考察了两趟,还是想回报家乡啊,但出于商人的谨慎,能够理解。”
我身体向后靠了靠:“这事啊,急不得,也强求不得。人家有观望情绪,完全可以理解。毕竟现在很多大政方针是明确的,但具体的实施细则、优惠政策的稳定性,投资者心里有顾虑是正常的。我们的态度是一贯的、明确的嘛:他们能来,我们真心欢迎,提供一切可能的便利和优惠;他们暂时不来,或者还在犹豫,我们也不强求,保持联系,以诚相待,这项工作要细水长流。”
向建民点头称是:“县长说的是。之前市里面一直在筹备的‘两胞’返乡联谊会,一直没真正搞起来,规模总是不大,也是受上面政策波动的影响。”
我说:“嗯,这个情况我知道。联谊会的事,条件成熟了自然能办好。那就说第二件事吧。”我预感到他要说的第二件事,才是今天来的重点。
向建民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笑容收敛了些:“县长,这第二件事,就是昨天丁洪涛书记带着从光明区来的那个白老板,考察县城环境卫生,特别是重点看下水道管网和临街墙面美化工程的事。”
我“嗯”了一声,不动声色,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示意他继续:“昨天你们现场调研的情况,县里的新闻已经报了,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个大概。怎么样,现场洪涛书记有什么具体的指示?对这个工程是怎么考虑的?”
向建民凑近了一点,说:“县长,洪涛书记的意思很明确,也很急切,要求我们城关镇克服困难,先干起来,拿出个样子来。他现场提出,可以选取东洪大道中段先挖开五百米,作为下水道防汛扩容和路面美化的样板段,说是要尽快见到成效,形成示范效应。”
我皱起了眉头,语气带着质疑:“先挖开五百米?建民同志。这么大的工程,涉及道路开挖、群众出行,工程还没有正式立项,没有经过规划设计方案论证,也没有进行预算评审,更重要的是,还没有履行法定的招投标程序。这么大的政府投资工程,县里该走的程序一样都不能少,这是规矩,我们不能搞先上车后补票那一套。”
向建民脸上露出苦笑,显得有些为难:“县长,您说的这些程序问题,我也是这么跟洪涛书记汇报和解释的。我说这需要时间,要按步骤来。可洪涛书记说,‘特殊时期可以特事特办,钱的事没关系,可以先让白老板他们带着队伍和机械先干起来再说,算是为县里做贡献,资金问题后续再研究’。”说完之后,又补充道:“他的态度很坚决。”
我追问道:“那个白老板怎么说?他同意先垫资干?这可不是小数目。”
向建民说:“是啊,县长,我也纳闷呢。他们不仅不提预付工程款的事,还主动要求尽快进场施工,态度非常积极。说只要咱们县里点头,他们马上就能从外地调机械和专业施工人员过来,保证短期内就让样板段大变样。”
我沉吟片刻,身体靠回椅背:“哦?他们真这么积极?不要钱,先干活,那不就是义务劳动吗?”
我想了想看着向建民,也知道县里现在有招投标,但基本都是流于形式,先上车再买票的事也不稀罕。我心里暗道,这送上门的好处,就先收下再说:“建民啊,既然他们愿意先干,态度这么‘诚恳’,那我们也不能打击积极性嘛。但是,建民,你要把话跟他们说清楚,也要跟洪涛书记汇报明白:现在他们是自愿干,可以。但是到时候啊,一切以合规的合同、中标的文件为准。如果他们干的活不符合和同的标准,或者造价虚高,县里可是要赖账啊!”
向建民点头道:“明白了。这钱,咱就不给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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