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金子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又正色道，眉宇间染上几分忧色。
“不过沉甯，你这次回来，动静闹得不小。皇上那边…我总觉得他不会就这么算了，他那个人，最是猜忌多疑。还有陈伦背后，恐怕也不简单，我隐约听我爹提过一嘴，似乎牵扯到宫里那位掌印太监和炼丹的妖道。你千万要小心。”
独孤沉甯点了点头，神色不变：“我知道。”
她看向侃金子，目光深邃，“这三年，我如同睁眼瞎。金子，朝中局势，各家动向，官员升迁贬谪，乃至市井流言，你知道多少？”
侃金子精神一振，她知道，那个曾经和她一起纵马京郊、躲在假山后议论时政、目光远比同龄人深远的独孤沉甯真的彻底回来了。
这不是叙旧的时候，而是需要信息的时候。
她立刻敛了所有玩笑神色，压低声音，将自己这三年来听到的、看到的、以及从父亲和兄长那里旁敲侧击、甚至偷偷翻阅一些往来书信得知的消息，一五一十，尽可能详尽地说了出来。
哪些官员攀附了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刘瑾，成了阉党耳目；哪些清流世家对皇帝宠信方士、荒废朝政暗中不满；边关来的军报是否曾被刻意压下或修改；京畿三大营的将领是否有异常调动；甚至哪些官员家眷在银钱用度上突然阔绰，可能收了不该收的钱…
她心思细腻，记忆超群，又天生对人事和数字敏感，竟将许多看似零散无关的信息，在脑海中拼凑出了一幅虽不完整却脉络清晰的朝堂暗流图。
独孤沉甯凝神静听，身体微微前倾，不时打断她，问上一两个关键问题，直指核心。
烛火在书房中跳跃，映照着两张专注而认真的面庞。
一个倾囊相告，毫无保留；一个抽丝剥茧，冷静分析。
直到窗外夜幕低垂，星子渐明，侃金子才将肚子里所有的存货尽数倒出，只觉得口干舌燥，抓起旁边早已凉透的茶水灌了一大杯。
“我知道的，能想起来的，就这些了。”
她长长舒了口气，感觉像是打完了一场硬仗，看着独孤沉甯在跳跃灯影下愈发显得冷峻的侧脸，忍不住带着一丝忐忑问道，“沉甯，你…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独孤沉甯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皇宫的方向，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在无边的黑暗中明明灭灭，如同蛰伏的巨兽。
“怎么做？”她轻声重复，嘴角勾起一抹锐利的弧度，“自然是把被弄脏、弄乱的地方，一寸一寸，好好清理干净。”
她转过身，目光如电，直射向侃金子：“金子，我需要你帮我。”
侃金子想也不想，猛地站起身，挺直了腰板，脸上满是义不容辞的决然。
“你说！只要我能办到，刀山火海我也去！”
“不用你上刀山下火海。”独孤沉甯走到她面前，声音压得更低，“我要你帮我，用你最擅长、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盯紧几个人。尤其是宫里那位刘瑾大总管在外面的几个干儿子、心腹太监，还有吏部张侍郎、兵部王主事这几个最近和陈伦过往甚密的官员府邸。他们银钱上的异常往来，名下产业、田庄的变动，与哪些商号接触频繁，越细越好。”
侃金子眼睛瞬间一亮，论起打听消息、理清账目往来、追踪银钱流向，这可是她从小耳濡目染又极具天赋的领域，比舞刀弄枪还在行。
“包在我身上！”她拍着胸脯，信心满满地保证，“保证把他们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连底裤都给你查个清清楚楚！”
独孤沉甯闻言，终是失笑，摇了摇头，冰冷的神色缓和了些许。
“那倒不必。记住，安全第一，宁可慢些，也绝不能打草惊蛇。”
“明白！你放心，我知道轻重！”
侃金子重重点头，看着好友眼中那熟悉的、甚至比三年前更加坚定和深沉的光芒，她心中豪气顿生，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两人一起谋划“大事”的时光。
这潭死水般令人窒息的京城，是时候该狠狠搅动一番了！
书房内重新归于寂静，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独孤沉甯走到窗边，看着侃金子离去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那抹鲜亮的石榴红如同投入暗沉湖面的一颗火星，虽耀眼，却也易成为靶子。
金子性情赤诚，行事虽不乏机敏，但终究少了些在阴谋诡谲中打滚的狠辣与防备。
她今日来访，又知晓了自己归来的实情，难保不会落入某些有心人的眼中。
独孤沉甯转身，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角落淡声道：“允岺。”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容允岺的身影便自阴影中显现，单膝跪地，“殿下。”
“侃金子，”独孤沉甯目光沉静，“她方才来访，你已知晓。”
“是。”容允岺应道，府内大小动静，尤其是涉及殿下安危与接触之人，皆在他的监控之下。
“她性子急，又替我打探消息，难免会触碰到一些人的神经。”独孤沉甯语气平稳，“派两个机灵稳妥、擅长隐匿和反追踪的人，暗中护着她。非生死关头，不必现身，只需确保她的行踪不被某些人摸得太清，也别让她着了暗算。”
她顿了顿，补充道：“若有异常，或她遇到无法应对的危险，不惜一切代价，护她周全，即刻来报。”
容允岺没有任何疑问，干脆利落地领命。
“是，属下即刻安排暗影中擅长此道的两人前去，必不让人察觉，亦不会让侃小姐有失。”
“暗影”是他直接掌控的一支精锐力量，人数不多，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专司侦查、暗杀与护卫。
“去吧。”独孤沉甯挥了挥手。
容允岺身形一动，再次无声无息地融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独孤沉甯重新坐回书案后，目光落在方才与侃金子交谈时，指尖在纸上划出的几道凌乱线条上。
金子的安全必须保证，这不仅关乎私谊，更因为金子是她重新连接外界、获取真实信息的重要渠道之一，绝不能有失。
容允岺的办事效率极高，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已再度无声返回，立于阴影中复命。
“殿下，人已派出，会轮流值守，确保万无一失。”
“嗯。”
独孤沉甯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淡淡，心思已飞速运转。
护住了金子，下一步，便是要主动出击，在这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投下几颗石子，看看究竟能激起怎样的涟漪了。
她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一个计划渐渐在脑中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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