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万物复苏。
容貌艳丽的柳姒站在花丛中，笑容灿烂，她折下一枝迎春，递给身后含笑的妇人：“阿娘，我给你簪上。”
妇人笑容宠溺，低首由着她为自己簪花。
娇艳欲滴的花在妇人鬓边都显得黯然失色，柳姒转身又窜进花丛中，伸手去摘另一朵。
那花藤却像是黏在了土壤里，无论如何用力都拔不出，少年心性的她拨开草丛，想要将其连根拔起，却看见那藤长在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身上。
像是以血肉做养分，才开得格外鲜艳。
躺在地上的女人脸色苍白，透着濒死的气息，裙摆被大片鲜血染红。只见她抬手狠狠攥住柳姒胳膊，力道大得惊人。
女人问她：“阿姊，你不是说会替我照顾好云儿吗？为什么？为什么你亲手杀了她！”
柳姒双眼瞪大，惊恐万分：“放开！放开我！”
她半坐在地，奋力甩开女人的手，手脚并用地朝后退去，背后却撞上什么东西。
转头，鬓边簪着迎春的妇人站在她身后，浑身上下像被池水浸湿，裙摆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水。
原本美丽的脸庞也变得肿胀发烂，像个淹死的水鬼。
柳姒站起身，扶着妇人的肩膀，害怕问：“阿娘，你怎么了？”
她力道很轻，却轻易将妇人的身躯推倒在地。
看着母亲倒地，她急忙蹲下身想上前。
下一刻，母亲的脸变成了一个少年的模样。
那少年长着与柳姒相似的五官，胸前破开一个大洞，不停地往外渗血，他哭着说：“阿姊，好冷，我不想死，救救我！阿姊，救救我！”
天地在这一刻化作一片血红，花丛凋零。
“姑母，你好狠的心！”
身后传来一道夹杂着怨恨的声音。
柳姒转头，又一个面色死灰的少年站在她身后，尖锐的声音厉声质问：“姑母，为什么要骗我！”
不等她反应，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女半倚在她背后，身躯像死人一样冰冷。
少女没有说话，只是七窍中不停流出鲜血，将柳姒的衣衫浸湿。
与此同时，鲜血像湖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柳姒不得动弹，只能看着血从她的腿间一直上涌到口鼻。
胸腔中的空气被挤出，鲜血争先恐后地灌入她的口鼻，深深的窒息感与黑暗向她袭来。
她想挣扎，想逃跑，却毫无办法。
“念念，念念！”
一道熟悉的声音将她唤醒，她猛地睁开眼，入目是谢晏满含担忧的双眼。
他半撑在她头顶，将她揽进怀中，细致地擦去她额间细汗。
柳姒声音沙哑，还带着恐惧：“我这是怎么了？”
谢晏温声安抚：“你又被魇着了。”
方才他被声音惊醒，转首就见她紧闭着眼，又哭又叫，便知道她又梦魇了，于是出声将她唤醒，以免她再沉浸在噩梦中。
柳姒喘着气，见自己躺在床上，而非梦中那片血海里，心中的恐惧慢慢消退。
抬手捏了捏眉心，她眼底满是疲倦。
拨了床帐下榻，她坐在镜前，看着镜中人发间藏着的几根银丝，绕在指尖。
“竹君，我都有白头发了。”
谢晏穿着中衣立在她身后，为她披上外衫，又将她发间的那几根白发摘去：“劳心易生白发。”
他低首，将披散在身后的长发显于眼前：“你瞧，我的白头发都数不清了。”
柳姒抬手摸上他眼角的细纹：“你也有皱纹了。”
他坐在她身侧，揽着她肩膀，望向镜中并肩的二人：“我都五十五了，再不长皱纹才是奇怪。”
下颌抵着她发顶，他问：“难道陛下是嫌臣老了吗？”
她失笑：“就算你老掉了牙，朕也不会嫌你。”
他亦笑：“这话你从前也说过。”
“是吗？”她耐心回忆，“不记得了。”
他轻握她手：“我记得就好。”
她说：“等下了朝，我们去瞧瞧灿儿，她这几日一直病着，久不见好。”
可惜没等到下朝，寿安公主病情加重的消息就传入了甘露殿。
自柳星与昭阳死后，这六年来明灿的身体就越来越差，今岁除夕过后，更是连床都下不来了。
帝后赶到她殿中时，明灿意识昏昏沉沉，连话都说不出两句。
在床边等了一个时辰，她方才悠悠转醒，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指挥着宫人，将她的两个匣子拿到跟前来。
将宫人遣出殿内，只留下柳姒与谢晏两人。
指着其中一个匣子，她声音断断续续，显然没多少精神。
“阿姊，这是我留给你与姊夫的念想。”
将那匣子打开，里头是一些诗稿和一把剑。
她说：“我没什么出息，只有这病恹恹的身子，反累得阿姊为我操心；我不能像苏相那般名扬天下，只能写些不中用的诗。”
柳姒握着她的手，已哭得说不出话。
谢晏看着匣子里那把剑，眼眶发红。
永康二十六年，突厥进犯凉州，因援军久久不至，宣威城中民心涣散，那时他用这柄剑安抚人心。
并立誓若援军不至，百姓尽可用这把剑杀了他。
那时满城百姓无人敢接，只有尚不过十岁的明灿接了这把剑。
匣中剑锋利不减，看得出藏此剑之人无比爱惜。
床榻上的明灿目光落向另一个匣盒，费力地阖了阖眼，艰难开口。
“这是我给小凤凰和星儿的东西，阿姊去祭拜他们时，也替我上一炷香吧。”
话音落下，柳姒整个人石化般僵住，她看着明灿，半晌才道：“你都知道了？”
明灿苦笑着点头：“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她望着窗外，兀自想着。
六年了。
昭阳他们已经死了六年了。
升隆元年的那个冬日，本该在甘露殿的帝后却不见踪影，再出现时皆是满目伤感。
那日，是梁王与昭阳公主的忌日。
再后来每一年的忌日，帝后都会出宫，去到宫外三清观后的三座坟茔前，燃香祭拜。
其中一座是乔珠的，而另外两座，是柳星与柳云的。
逆贼不配安葬入陵，柳姒将他们葬在了三清观的后山。
假死药是一场骗局，梁王与昭阳都没有活下来，而是早已死在了泰初十九年的那个冬日！
明灿察觉到了真相，却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她不想再让阿姊伤心。
那场宫变，最伤心的不是别人，而是亲手了结了一双侄亲性命的皇帝。
柳姒可以纵容他们所犯的其他错误，但唯独谋逆不行。
因为她不止是他们的姑母，也是帝王。
谋逆之罪，必死无赦。
她唯一的仁慈，便是在他们死前欺骗了他们，让他们以为还有重新为人的那一日，心甘情愿，毫无痛苦地死去。
六年过去，血肉化枯骨。
只剩几座坟茔，立在三清观的后山之中。
交代完一切，明灿便落了气。
死前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能遇上阿姊，此生无悔。
寿安公主死后，圣上辍朝三日。
公主没有成婚，也未有子嗣。她来时不受父母喜爱，被当作负累般活了数载，孤零零地来，最后安详地去。
明灿下葬后，柳姒去了趟三清观的后山。她站在两座坟茔前，将第二个匣子打开。
里头装着一个拨浪鼓，是柳星幼时在宸安长公主府常玩的，明灿一直收着。
还有一只竹篾编的凤凰。
那是昭阳三岁时，央求明灿给她做的。后来她玩了几日，就丢到了一边。
柳姒拿起那只拨浪鼓，指尖微动，清脆的响声便在耳边响起。
“咚咚咚……咚咚咚……”
短短半月，她鬓边的白发又多了几缕。
微风拂动，坟前的身影离去，只剩拨浪鼓与竹凤凰安静地躺在坟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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