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桐注意到远处小男孩在画画，不停地替换着蜡笔涂来涂去，她凑过去看，见他画的都是杂乱无章的线条，看不出形状，只有一团团堆叠在一起的色彩。
老师们解释，这是他缓解上课压力的一种方式，下课后就会这样放空自己。原本他是个紧张起来连蜡笔都吃的小野娃，能正常到不再把蜡笔当做食物，而是当做工具老使用，老师们已经很欣慰了，也就不会再在这件事上制止纠正他。
金桐意识到对这些孩子们来说，所谓的教育跟美丑和自我表达都没有关系，只是简单的纠正社会无法容忍的错误行为，变成能被接纳的正确行为，哪怕只有一点点，就是巨大的成长。
墙上挂着的孩子们的作品，也大多都是歪歪扭扭，看不出形状的，偶尔有一两个画的好的，也只能达到三岁小孩的水平，甚至像乐乐这样，九岁了也无法构建起他们三岁时笔下的世界。
所有人都不禁唏嘘，原来世界真正的参差，不在贫富，也无关特权，而是这种诞生以来就携带的烙印，他们终其一生，也不过只是想成为一个普通人。
就像莫笑笑。
左边的墙上挂着孩子们的作品，而右边则是家长们写下的心愿。这面留言墙大概存在了很久，签名的祝福超过百句，从左到右有序地排列着。
李琦抱起黏在他腿上的奶团子，凑过去看。
他没从父母那里得到过任何期望，便忍不住好奇，如果是这些孩子的父母，会对他们的未来有怎样的期待呢？
然后，他在一百多句话语里面，看到了无数重复的词汇。
【希望乐乐能够健康成长】
【希望团团能快乐】
【希望欣欣的世界充满快乐】
【希望圆圆健康快乐，每天都绽放笑容】
【我的丁宝要坚强勇敢，快乐面对生活】
【希望孩子们都被同学接纳，希望他们能交到朋友】
……
“快乐”“健康”这两个字眼将他包围，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从心底蔓延到他的全身。不被期待的他，和这么简单的期待都无法达成的他们，何其相似。
他们都是无法前进的人。
被他抱在怀里的孩子像只奶猫，心安理得地靠在他肩膀上，一会揪揪他的衣领，一会蹭蹭他的脸，嘴里还不停叨念着“爸爸爸爸……”
小陈老师解释说，这是这孩子无意识的自言自语，并没有真的把李琦当成爸爸，金桐和王依娜却在一旁叨念，他这抱小孩的姿势真是娴熟又亲昵，倒还真有点育儿天赋。
短暂的课间休息时间一晃而过，小陈老师邀请他们旁听了上午的后半节课。
莫笑笑像是早有准备，从包里拿出了笔和本子，剩下几人好奇，便跟在她身旁，看她要记录什么。
很快课程开始，大家发现这里的上课模式跟他们想象中的截然不同，不是老师在讲台上讲，学生坐在下面听，而是一个老师面对一到两个学生，仅隔着一张桌子，一对一或是一对二的进行授课。
授课的内容也是超乎寻常的简单。
比如那个被王依娜漂亮裙子吸引的小女孩西西，她整节课半个小时的时间，就是一边听老师念“苹果”一面看着对应的苹果卡片。
一节课学一个词，这还不足以让季静她们震惊，更难以置信的是，这样的语言课程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她才刚从排斥到接纳，甚至还没到能够张嘴的阶段。
这是一件多么需要耐心的工作呀！
旁边以乐乐为首的几个年龄稍大的小孩，内容则丰富一些，他们在跟随IpAd上的动画演示，看图说话。
季静眼尖的发现，正在播放的动画，居然是上个学期笑笑在宿舍里做过的。
察觉到她的眼神，小陈老师笑道：“是的，这些简单的动画课件，都是笑笑做的。”
她说着，从一旁的架子上拿起了另一个Ipad，给季静她们展示，相册里面有几十个视频片段，一分钟到两分钟不等，内容也都非常简单，以描绘事物变化过程为主。
比如一颗种子到土里如何抽出枝芽开出鲜花，一个苹果如何被一口一口咬得只剩一个果核，果汁又是怎么从瓶子里倒入玻璃杯，最后被人全部喝掉的……
无数日常中随处可见的小事，都被笑笑以动画的形式，绘制了出来。
“我们这些小朋友，受制于理解力和注意力，看不懂市面上那些面向普通小孩的动画片，但如果不去看这些，他们就永远都想象不出事物的发展，更加理解不了语言描绘的那些东西。”
“我们过去一直用反复暂停的方法，带他们去尝试观看那些动画片，可是抽象的部分还是太多了，对这些孩子们来说太难了。”
“普通小孩有那么多动画片可以选择，但是适合他们观看的却连一部都找不出来，所以，笑笑才说，她要考动画系，要给弟弟妹妹们做动画片看。”
小陈老师带着笑意向大家诉说着说这些过往，镜片遮盖的眼圈有些微微泛红。
大家都略有些惊讶的看向远处的莫笑笑，她正拿着笔记本，穿梭在每一位老师旁边，认真记录他们的课程内容和需求。
“因为这些孩子是少数派，能力又参差不齐，各有各的问题，所以无论是绘本还是教学卡片，益智题目，适合他们的都非常少，笑笑每个月都回来一趟，记下老师们在上课时遇到的困难，想办法画成课件带给大家用，有时候是绘本，有时候是卡片，现在连这样复杂的动画片都越做越好了，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小陈老师的语气中带着满满的骄傲和感激。
季静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为什么笑笑会选择他们这个专业，对色彩天赋点满的笑笑而言，油画、水彩、国画那些传统绘画才更把她的天赋发挥到极致，而她却选择需要学习复杂软件的动画。
原来她心里一直都有一个明确的目标。
她从雨中来，要帮这些孩子们打伞。
李琦的眼神也由惊讶变得复杂，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们积累至今的技术，还可以这么用，原来在不为常人所知晓的地方，还有这样一群人，需要他们的画。
他忽然想到了小叶子送给他的那本小王子绘本，画画的能力好像在这一刻，突破了所有形式和技法的限制，真切地在他面前，形成了一条通往远处的路。
……
李琦找季静聊天，是在这次参观结束的两周后。
帮梦茧搬完家后，他把自己的画册，带给了季静。
那是一本卡通风格的绘本，用绚丽的色彩，描绘了非常简单的情景，一个戴着王冠的q版小男孩，快乐地吃着零食，他咬了苹果说“好脆”，咬了香蕉说“好软”，咬了糖说“好甜”，吃了柠檬说“好酸”，诸如此类的感受，画了好多页。
虽然是卡通风格，但他还是通过精湛的技巧，把小男孩的每个表情都画的生动有趣，栩栩如生，看到表情，就好像自己也有了相似的感觉。
李琦跟她说：“那天以后我又去了向阳星好几次，陈老师说，孩子们很难理解这些抽象的感觉，我就想着画点绘本去表述这些感觉，或许会有用……”
说完，他略微有些忐忑的抬起眼梢，注视着季静，像是在等她的评价。
李琦很少对自己的画不自信，在美院决赛画蛋糕时是第一次，现在是第二次。
季静认真地翻完整本画册，惊喜地看向李琦：“你画的好好啊，这个，我都没想到，还能用这么细腻的方法去教那些孩子！你果然有当老师的天赋！”
她这赞叹绝对发自真心，毫无半点夸张，李琦甚至想到了把对比性很强的两个词放在一起画，用卡通画法夸张情绪，可水果和物品却又画的十分写实，他这是想到那些孩子们认知能力不好，用写实的画风去带动他们的认知，再用用夸张的表情去带动他们的感受。
这样相斥的两种画法，他却能画的如此协调统一，还妙趣横生，季静由衷地佩服。
最让她佩服的，还是李琦细腻柔软的心，一本简单的画册，他居然加入了这么多的思考和设计。
“孩子们一定会喜欢的。”季静由衷地感叹。
李琦眼中的忐忑，也被星星点点的光亮取代，空落落的内心，好像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填满了。
他轻叹了一口气，用认真的表情对季静说：“我好像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或许，或许不能再跟你同行了。”
步入大学的这两年，他画了漫画，给梦茧投了稿，像生日答应季静的那样，把自己过去学到的所有技巧，能拿出来为她所用。
季静像是明媚的太阳，总是坚定地向着前方的目标迈进。
他很憧憬这样的她，也很羡慕这样的她，忍不住想要跟在她身后。
可就算跟在她身后，被挖空的心脏也始终空落落的，她在向前走，他却在原地打转。
是季静太温柔，想把自己的目标借给他，可这种东西是不能借的，不是羡慕谁，就能成为谁，也不是成为谁，就能变成最好的自己。
决赛日那天，他把自己从画中抹去，从那一天，他变成了季静的影子，被她的光芒吸引，忍不住想要跟着她的脚步，以为这样就能找回八岁时的自己。
可是兜兜转转，直到这两周，直到他第一次打心里爆发出这种想要为别人画些什么的冲动时，他才意识到，他跟季静从来都是不同的，季静的梦想也无法变成他的梦想。
她为自己拿笔。
而他想为别人拿笔。
现在，他好像找到了，需要他拿笔的那群人。
季静看着他的认真，忍不住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李琦，我认识你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在你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不是目空一切的骄傲，也不是忐忑的迷茫，更不是自欺欺人式的假装一切都好的平静。
而是满眼都是期待，期待着明天，期待着自己的下一张画。
季静的表情变得无比柔和。
“恭喜你找到了自己的路，以前的同行或许结束了，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并肩而行。”
“小少爷，加油呀。”
李琦定定地看着她满是笑意的眼睛，半晌，才“噗嗤”一声笑出来。
“夸我就夸我，不要骂人。”
“字字都是夸奖！资本主义大蛀虫才是骂你的。”
“……你这，又是什么鬼称呼？”
两人嬉笑着，看日升月落，又是崭新的一天。
……
高若雯看到李琦创建的绘本公众号，已经是半年以后的事情了。
彼时，他这个小小的公众号虽然刚起步几个月，却因为内容精准实用，在小陈老师的推荐下，许多特殊家庭，纷纷在他的账号下留言，感谢他的绘本，帮他们解决了很多日常陪伴的困难。
市面上成沓绘本买回家，孩子看都不看，唯独他画的，他们总能盯着看许久，烦躁的情绪都沉静下来。
还有许多焦虑和询问，李琦也会辅助小陈老师，在下面进行回复，为此，求助无门的家长们，抱团取暖式地汇聚到他的公众号中，很快关注人数就过了两万。
李琦忙碌的同时，高若雯也饶有兴趣地翻看着他的每一条留言，陷入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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