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梁王叫出自己的名字，林云轩浑身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
几乎是本能地，脚步向后挪了半步，周身肌肉瞬间绷紧，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与警惕，死死盯住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做着最坏的打算。
梁王将他这瞬间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依旧表现的副波澜不惊：“你倒也不必如此警惕。本王若真对你有敌意，在八日前，你们一行人刚踏入这成都城门时，便早已身首异处了。”
这番话落下，让林云轩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他原以为一行人伪装得足够好，行事也算低调，自己更是刻意扮作最低等的家丁混入王府，却万万没想到，所有人的一举一动，早在踏入这座城池的瞬间，就已经全然暴露在这位藩王的眼皮底下。
他强自压下心头的惊骇与后怕，喉结滚动了下，问道：“您……是如何知道我的？”
梁王缓缓踱回石桌旁，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洁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缓缓道：
“本王不仅知道你叫林云轩，还知道你是道源门的弟子。随你一同进城的那三人之中，有一人是道源门的长老。”
林云轩沉默了下去，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梁王，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先前是完全低估了这些雄踞一方的藩王，本以为都是些倚仗出身的王家子弟，却没想后者却是这般有着城府。
想到自己之前竟还萌生过利用梁王的想法，一阵强烈的后怕涌上心头，若不是苏翎当时态度坚决地反对，此刻怕是真不好收场。
梁王倒也未介怀林云轩的沉默，自顾自地又斟了杯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些许刚毅的轮廓，抬手示意了一下对面的石凳，语气不容置疑：“坐下说话吧。”
林云轩略一迟疑，还是依言走到石桌旁坐下，姿态依旧带着几分拘谨，目光始终未曾离开梁王。
待他坐定，梁王才将目光重新投向他，继续说道：“今日寻你前来，一来，是想感谢你救了小女的性命，这其二……”
林云轩心中微动，静待着下文。
“这其二……是想代媛儿，为她这些时日在府中对你多有叨扰，以及可能有些无礼的举动，聊表歉意。”
林云轩愣住了，没想到一位权势滔天的大周藩王居然会对自己道歉，便是连忙摆手回道：“殿下言重了，郡主她……她往日里对我……挺好的。”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有些底气不足，脑海中闪过那小郡主叉着腰踢他小腿、或是蛮横地拽他衣袖的画面。
梁王脸上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但转瞬即逝，转而覆上了一层难以化开的忧愁与疲惫。
“本王知道，媛儿如今的性子，是有些……被宠坏了，显得刁蛮。”梁王轻轻叹了口气，“但她本性其实并不坏，甚至可称得上懂事乖巧，只是……自她娘亲离世后，这孩子便一直郁郁寡欢，心结难解，又被迫离开从小一直长大的地方，随我来此。”
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愧疚：“而本王……自蓟城迁来这成都之后，诸事繁杂，军政要务缠身，千头万绪皆需梳理定夺，实在是……抽不出太多空暇来陪她，疏忽日久，这才让她渐渐变成了这般。”
梁王说罢，目光重新落在林云轩身上，恢复了往日那肃穆庄重的神情，指节轻轻叩了叩石桌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其实，你被媛儿带进府的那天，本王就知道了。”
“按规矩，本王当时就该让人将你送回，全了礼数，也省了麻烦。”
“只不过……”话到此处，梁王话音一顿，目光攫住林云轩，“本王这儿，恰好有件棘手事，寻常人办不了，需要个既有本事，又得懂进退、知轻重的人。”
“所以，本王就顺水推舟，由着媛儿胡闹，把你留在府里这些天，想看看看看你的品性，是否真如传闻所言那般。”
听到梁王口中说出“传言那般”四个字，林云轩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只是恰到好处地微微一怔。
他们一行人自离开池州后，一路隐匿行踪，自问已然足够低调，怎会……林云轩按捺住心头的惊讶，故作不解，试探着问道：“王爷明鉴，在下……还是不明白，我们此行自问还算隐秘，王爷是如何……确切知晓我们行踪的？”
梁王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没有直接回答，缓缓道：“道源山巅，天枢崩碎，引动天地气机。这般大的动静，你以为，能瞒得过天下有心人的眼睛吗？”
“本王当时虽是坐镇北境，但洛邑也自有耳目。”梁王的目光牢牢锁住林云轩，“而且，本王可以明确告知你，在这川蜀之地，乃至整个天下，觊觎天枢石之力的，可不止你们道源门一家。”
“什么？！”林云轩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霍然抬头看向梁王。
从接下常虚子的委托开始，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他们所得的三块碎片，皆是依靠本就有的明确线索，历经艰险才得以入手。
本想着剩余的四块碎片慢慢寻找，可若是按照梁王所言，其余天枢石岂非极有可能已经落入其他势力之手？
这其中的变数和危险，瞬间增加了数倍。
梁王将林云轩骤变的脸色尽收眼底，毫不意外，他没有给林云轩更多消化震惊的时间，直接站起身来，立于林云轩面前。
“本王更是知晓，你们此番踏入川地，根本目的，就是为了追寻此地可能存在的那块天枢石的下落。”
他语气笃定，彻底揭开了林云轩最后的伪装，随即抛出了真正的意图：
“所以，林云轩，与本王做个交易吧。”
林云轩内心正因那天枢石可能已被他人觊觎的消息而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将此讯息传递给舟奕，但听到“交易”二字，还是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抬起眼，迎上梁王那深不可测的目光，问道：
“交易？”
梁王微微颔首，负手而立，开出了他的条件：“不错，一场交易，待你完成后，本王不仅会给予你关于此地天枢石下落的确切消息，更可以让你调动本王麾下部分精锐人手，协同你寻找，如何？”
林云轩听罢，后退半步，对着梁王郑重地行了一礼：“殿下厚意，在下心领。但，恕在下不能接受。”
听闻林云轩的回答，饶是城府如此之深的梁王，眉头也不由得微微一动，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清晰的意外。
“哦？”梁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笑声里听不出喜怒，“你甚至不想知道，本王要你做的究竟是何事？”
林云轩依旧摇头，目光沉静，显然心意已决。
梁王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许，却透出几分寒意，踱前一步，开口道：
“你果然是……不断地给本王惊喜。”
“看来，四日前那夜潜入王府的那女子对你所言，你的确是放在了心上。”
林云轩闻言，心中巨震。
哪怕早已知道梁王眼线遍布，但亲耳听到对方将苏翎那夜来访之事点破，甚至准确说出了时间，一股寒意依旧不可抑制地从脊椎窜起。
他自以为与师姐那次隐秘的会面天衣无缝，却没想到，两人结丹期的修为，在这深似海的王府之中，竟也完全没能逃过梁王的耳目。
甚至可以说自己二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梁王尽收眼底。
看着林云轩眼中无法掩饰的震动，梁王语气依旧平稳：
“按照大周律法，以及本王定下的规矩，深夜擅闯王府，更是直奔媛儿寝居方向而去，此等行径，形同刺客。本王当时，完全可以调动府中的法家修行人，将其就地格杀，以儆效尤。”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让“就地格杀”四个字带着冰冷的杀意，在空气中弥漫。
“然而，”梁王话锋一转，目光牢牢锁住林云轩，“本王并没有那么做，非但没有下令围捕，反而下令各处哨卡稍稍放松，让她得以安然来去。这份诚意，难道还不够吗？”
林云轩眉头死死拧紧，牙关不自觉地咬紧，齿间几乎能尝到一丝铁锈味。
威胁，他这是在威胁自己。
梁王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自己这一行人的性命，是生是死，皆在他一念之间。
恐怕不止是这王府，就连苏翎他们眼下暂居的廖神医医馆，也早已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甚至可能已经埋伏好了人手，只待一声令下。
他不能赌，更不能拿苏翎、舟奕和司予的安危去赌，哪怕梁王要他去闯的是龙潭虎穴，此刻他也别无选择。
林云轩心中凛然，无声地吐出一口郁结在胸口的浊气，抬起眼，目光中的锐利与抗拒已被迫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命般的沉静，对着梁王缓缓拱手：
“是在下……先前缺了礼数，思虑不周。王爷有何要求，但请吩咐，在下……必当全力以赴。”
梁王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中掠过一丝淡漠：“嗯，如此甚好，只是此地并非议事之所，你，且随本王来吧。”
说罢，便率先迈步，朝着王府更深处走去，林云轩默然无语，只能紧随其后。
两人穿廊过院，行走在寂静而深邃的府邸廊道中。
途经一处装饰雅致的房间时，走在前面的梁王脚步几不可察地缓了一瞬，他微微侧过头，目光透过那扇半开的雕花木窗，向内望去。
就在此时，一声清脆刺耳的陶瓷碎裂声，猛地从房间内传来。
林云轩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所引，也不由自主地顺着梁王的视线，探头朝窗内望去。
然而，仅仅是这一眼，却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房间内，一个小小身影半倚在锦榻之上，面色惨白如纸，连呼吸都显得孱弱无力，眉宇间却凝聚着浓得化不开的愤怒与倔强。
是她。
此刻的浣花郡主，与平日里那个鲜活刁蛮、精力过剩的小姑娘判若两人，浑身透着一股被病痛狠狠折磨后的虚弱，如那一碰即碎的琉璃。
那碗显然是被她愤而打翻的汤药，在地上泼洒开深褐色的污渍，碎裂的瓷片溅得到处都是。
而就在那一片狼藉之中，身着华贵胭脂色宫装的王妃，正默然地弯下腰，亲手收拾着地上的碎片。
她听到窗外的动静，缓缓抬起头，目光与梁王和林云轩接触的一瞬，脸上并无太多波澜，只是对着他们，尤其是梁王，微微抿了抿嘴，露出一个极淡、带着些许宽慰意味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并无大碍。
梁王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与心痛，但脚步也仅仅顿了这片刻，收回视线，不再停留，领着心思已然翻江倒海的林云轩，继续朝着既定的目的地走去。
待到了地方，林云轩方才注意到，此处已是王府极深之所，四周静谧，林木掩映，显得格外偏僻幽静。
看屋内布置，像是一间专门用于处理要务的书房，陈设简洁，只是那宽大的紫檀木书桌上，散乱放着的几本翻开的书籍，从其书名看来，竟都是《金匮要略》、《脉经精要》之类的医家典籍，与梁王的身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梁王默然地将桌案上的医书稍稍整理，归置到一旁，随即抬手，示意林云轩在他对面的坐垫上坐下。
林云轩依言席地而坐，终究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疑虑，开口问道：“殿下，方才小郡主她……？”
梁王沉默了片刻，回道：“方才……你应该也是见到了，媛儿她如今的状态。”
林云轩点了点头，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惨白失却血色、写满痛苦与倔强的小脸，沉声道：“嗯……今日早时在池边，我便已经注意到，郡主的脸色与往日相比，差了许多，再然后……她便突然……”
“心衰之症。”梁王打断了他，低声说道，“媛儿自出生起，便带着这心衰的病根，是遗传自她的娘亲……而她娘亲，最终……也正是因此症而离世。”
“心衰？！”林云轩闻言，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豁然抬头看向梁王，眼中满是惊骇。
梁王微微叹了口气，眼眸中掠过一丝痛楚，但很快又被坚毅所取代：
“早在蓟城时，本王便已寻遍了北地名医，宫中御医、江湖圣手，延请了不知多少，却都束手无策，言说此乃先天之缺，药石罔效。”他的声音渐沉，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而这川蜀之地，素来是医家汇聚之所，名士辈出，本王愿意迁驻于此，远离故土，其中一大原因，便是希望能在此地为媛儿寻到一线生机。”
说完，梁王目光灼灼地看向林云轩：“只是，迁来这些时日，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得到的唯一一个或许可行的消息，便是一味传说中的草药，或能弥补先天心脉之缺，挽回媛儿的性命。这，也正是本王……所求你寻找之物。”
“……是什么？”
梁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一字一顿道：
“生、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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