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生死草”三个字,林云轩眉头瞬间紧锁,这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应该在哪听过……
这般想着,脑海中猛然闪过数月前,与众人挤在破庙中躲避活尸时,廖凡生说过的话——
起死回生,枯骨生肉。
随后,便是猛地睁大双眼看向梁王,惊诧道:“殿下怎知此物?”
梁王闻言,只是轻哂一声,重新坐回主位,端起茶碗,顺着碗边儿用碗盖轻轻划拉了一圈,吹开茶沫饮了半口,方才淡然道:“这普天之下,能让本王全然不知、不晓之物……还未曾有几样。”
林云轩被这话噎得一滞,也是,自己的行踪刚一动身便是被他全然掌握,更何况身处成都,加之小郡主的状况,梁王与医家的关系肯定也不会浅显,知道此物倒也不出奇。
林云轩深吸一口气,直视着梁王,说道:“即便殿下知晓此物,也当明白,其只生长于西域绝域之神女峰巅,两千四百丈危崖,终年罡风凛冽,非人力所能企及。”
“但你不是寻常人,不是吗?”梁王平静的注视着林云轩。
林云轩却没有因为梁王这赞誉而高兴半分,只摇了摇头回道:“殿下谬赞,我虽侥幸步入修行之途,但根基尚浅,如今也不过是刚踏入结丹初境,更别说那神女峰险峻,非元婴期大能,得以乘风踏空、遨游天地者不可企及。”
“单是王爷您身边那些护卫,怕就不止一手之数,修为远超于我,为何偏偏是我?”
梁王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似是无意,又似在在敲打着林云轩。
“若单以修为境界而论,本王麾下,确实有人在你之上。”他坦然承认,随即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昔,“但,他们都不如你,也做不到。”
正当林云轩凝神静气,准备聆听那关键缘由时,梁王却话锋一转,与他卖了个关子,指尖摩挲着温热的茶盏,缓缓说道:“至于其中具体缘由,本王此刻……还不能告知于你。”
他抬起头,视线重新落在林云轩身上,坦然道:“你放心,本王不会占你的便宜,亦不会让你做那亏本的买卖。待你功成归来,将生死草带到本王面前之时,你想知道的一切,本王自会如实相告。此事,便权当是你我之间,另一桩交易的报酬。”
“报酬?”林云轩闻言,眉头不禁皱得更深,心中疑窦丛生,“殿下之前不是已然允诺,以天枢石的消息作为交换?何来又一个报酬?”
梁王微微摇头,一旁湖光的闪烁在他深邃的眸中跳跃,语气平缓却意有所指:“那天枢石的消息,是付与你道源门弟子身份的报酬,而本王此刻所言……”他略作停顿,声音低沉了几分,“是关于你自身的,林云轩,本王相信,你会对此感兴趣。”
“我……自身?”林云轩微微一怔,心头莫名一紧,“殿下此言何意?”
梁王默默注视着他,片刻后,才淡然开口:“你的出生,你的血脉,你的……一切。”
“我的出生和血脉……?”
林云轩愣在原地,不知梁王究竟在说些什么,毕竟自有记忆起,他便是孑然一身,在底层挣扎求存,靠着机警和几分偷摸伎俩苟延残喘,直到那年遇到苏翎,被带回浮阳宗,才算有了落脚之地。
过往如同破碎的镜像,模糊不清,他从未深思,亦无人可问。
梁王看向他的目光更加深沉,缓缓道:“你就从未想过吗?为何偏偏是你,能炼化那常人触之即伤、引动天下风云的天枢石?为何旁人不行?又为何是你,能引得本王如此关注,费此周章?”
“林云轩,你真的对你自己,毫无所知。”
然而,又如之前那般,梁王的话音戛然而止,不再往下深言。
梁王再次恢复了一派藩王的沉稳气度,淡然道:“便到此为止吧。剩下的话,等你带着生死草回来,本王自会告知于你。相信这个条件,足以让你动身了。”
林云轩胸膛微微起伏,最终,还是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了一口积压在胸口的浊气。
没错,梁王赢了。
他的确无法抗拒这个条件。
原本林云轩早已接受了自己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普通孤儿,幼失怙恃,颠沛流离,与这世间许多苦命人并无不同。
可梁王今日寥寥数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自己的过去,或许并非那般简单。
梁王将他脸上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满意地微微颔首,语气也随之缓和了些许:“不过,你也不必即刻便忧心那万里跋涉之苦。”
林云轩闻言,从纷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不禁抬眼问道:“殿下不是急需那生死草吗……?”
“不错。”梁王颔首。
林云轩更是疑惑:“可那生死草分明……”
“生在西域神女峰,远离中原。”梁王接过他的话,声音里透出一丝历经失望后的沉郁,甚至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痛楚,“不瞒你说,早在五年前,本王便已陆续派了数批精锐好手,前往西域探寻。只是……至今无一人返还,皆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他话语微顿,指节无意识地收紧,捏得那紫檀桌面微微作响,声音也低沉了下去:“而如今……媛儿的状况,你也亲眼所见,我和她都等不起那漫长的等待了。”
但随即,他眸中又闪过一丝近乎孤注一掷的希望光芒,抬眼看向林云轩,语气重新变得肯定:“不过,兴许是上天亦不忍见媛儿受苦,几个月前,本王收到密报,就在离成都不远的地方,便存有一株现成的生死草,往返路程,算来不过十日。”
“何处?”林云轩精神一振,立刻追问。
“雅州,雅安山。”
然而,林云轩在脑海中细细思索一番后,却是摇了摇头。
这地方,于他而言着实陌生得紧,莫说印象,甚至连听都未曾听过。
梁王见状,并不意外,开口解释道:“你不知晓也属正常。雅州地处西南边塞,群山阻隔,人烟稀少,乃是连接蜀地与高原诸邦的咽喉要道。自前朝归入大周版图后,长期以来皆是兵家驻防之要冲,寻常百姓若非行商或公差,一般不会前往此地。往日穿行其间的,多是追逐利往的商队,或是深入不毛、采药寻方的医家。”
林云轩默默颔首,面上虽作了然,实际上依旧是对此地一知半解。
“你倒也不必过于担心,稍后本王自会命人给你绘制一幅详尽的山川路径图,何处有关卡,何处可补给,皆会标注清楚。你只需按图索骥,循路而行便可。至于沿途所需的通关公凭,本王亦会为你备好,持此凭证,在这川蜀地界,官道之上,便可畅通无阻。”
而就在这时,院外廊下,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随即,一道柔和温婉的女声打破了书房的沉寂:
“殿下,林少侠,午膳已经备好了。”
林云轩闻声抬眼望去,只见那道身着胭脂色宫装的倩影,正落落大方地静立于院门处的树影下,正是此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王妃。
此刻的她唇角含着一抹得体而温柔的浅笑,目光先是在梁王身上停留一瞬,随即也向林云轩微微颔首致意。
梁王见到王妃,脸上表情也柔和了几分,对林云轩说道:“今日你救了媛儿,王妃心中亦是感激,她知道你在此,便特意亲自下厨,整治了几样家常小菜,权作我们作长辈的一番谢意,希望你莫要推辞。”
“既是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林云轩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拱手行礼,姿态恭敬地应下。
林云轩跟在二人身后,穿过几重曲折回廊,往那主屋客厅行去。
沿途,梁王又与他分说了不少雅州的风土人情、地势关隘,并未避嫌王妃也在身旁,想必这事后者也是知晓的。
待到步入客厅,果然如梁王所言,只见一张不大的楠木圆桌上,整齐摆放着几样精致小菜,并一壶温好的酒水。
菜式虽不算繁多,却样样色香俱全。
林云轩在梁王的招呼中落座,略一品尝,眼中不禁闪过一丝讶异。
这几道家常菜的火候与调味竟是出人意料的地道,咸淡适宜,滋味隽永,全然不似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深闺贵妇所能企及。
他不禁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安静坐在梁王身侧、眉眼温婉的王妃,心中那份疑虑,不觉又淡去了几分,反倒更确信了先前所想——王妃与郡主之间,多半是缺乏沟通,积下了误会。
幸好自己当初没有脑子一热,真个应了那小丫头片子“赶走王妃”的胡闹要求。
想到此处,心下稍安,放下刚刚敬过梁王的酒杯,状似随意地问道:“殿下,不知郡主现下如何?可是身子尚未爽利,未曾见她一同过来用膳?”
梁王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无奈的苦笑,摆了摆手道:“她倒是没什么大碍,落水后受了些惊吓,略感风寒罢了,将养一两日便好。方才本王也派人去请过她,只是……”他话语微顿,带着几分头疼与宠溺混杂的神色,“那丫头一听闻王妃也在此处,竟是连话都未听完,提着裙摆便头也不回地跑回自己院里去了,说什么也不肯来。”
王妃在一旁听着,也只是微微垂下眼帘,唇边那抹温婉的笑意依旧,只是细看之下,似乎也添了一丝几不可察的黯淡与包容,轻声道:“无妨的,殿下。媛儿年纪尚小,性子直率些也是常情。”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席间的气氛虽不算热络,倒也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王妃始终扮演着周到的主母角色,见林云轩杯中酒尽,便自然而然地执起温在一旁的白玉酒壶,起身欲为他斟酒。
“林少侠,请。”
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随着她的靠近悄然袭来,不同于寻常女儿家的胭脂水粉香,也非王府常用的那种富贵浓香。
林云轩到底是少年心性,被这位身份尊贵、容颜端丽的王妃亲自斟酒,耳根不禁微微一热,下意识地便双手捧杯,略显慌乱地起身接过,口中连道:“不敢劳烦王妃娘娘,我自己来便好。”
“少侠是客,更是媛儿的恩人,不必如此拘礼。”王妃浅浅一笑,动作优雅地将那清澈的酒液注入杯中,分寸掌握得极好。
林云轩依言坐下,为掩饰方才的失态,举杯便将那酒水饮下。
然而,就在杯沿触唇、酒液入喉的瞬间,那缕萦绕在鼻尖的独特香气,却让他心头猛地一动。
这味道……
清冽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意,非花香,也非熏香,反倒像极了……像极了当初在廖神医那间堆满药材、弥漫着浓浓药味的医馆里,时常闻到的气息。
可……王妃身上,为何会带着如此纯粹而内敛的药香?
心下虽是掠过一丝疑虑,却也并未往深处多想。
毕竟世间喜好繁多,王公贵族中雅好医道、闲暇时调弄些草药香茗者亦非罕见。
再者,先前途经郡主院落时,见王妃蹲身于地,默默收拾那打翻的药碗碎片,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虑与包容,不似作伪。
念及此,林云轩心中那点疑惑,便也渐渐消散开去,转而化作一声无声的轻叹。
想来这位王妃娘娘,即便年纪瞧着确实只比小郡主大不过多少的光景,面容尚存着几分少女般的清丽,但行事为人,倒真真称得上是一位尽心尽责的母亲了。
非是亲生,却能如此细致入微地关切照拂,甚至不惜亲身沾染这一身洗不掉的药草气息,若非真心爱护,又岂能做到这般地步?
而浣花郡主,多半还是年纪太小,性子又倔,接受不了自己父亲另娶新欢的变化,只一味地将父亲“被夺走”的怨气撒在了这位晚娘身上。
想来,这王府深处的日子,于这位看似尊贵无比的王妃而言,也未必全然顺心遂意。
对于自小便是没体验过父母呵护、挣扎着长大的林云轩而言,眼前这般看似寻常的小别扭却仍维系着表面完整的家庭景象,竟让他心底某一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
他确实是有些羡慕那小郡主的,纵然她失了生母,纵然她与继母不睦,可至少,这王府朱门之内,仍有人为她精心调理膳食,有人为她的任性无奈苦笑,更有人……如眼前这位王妃般,默默沾染一身药石清苦,细致关怀。
这份他求而不得的、属于家的琐碎温暖,让他对这位年轻王妃的观感,在不自觉间又添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好感与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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