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中灯光昏暗,内侍和禁卫军分立两旁守护着病榻上的官家。
秦王走到床前低头看去,才几日没见,官家就像换了个人一般,脸颊塌陷,面色蜡黄,哪里还有半点英明神武的模样。
所以,一代君主,最终也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可即便如此,挥手之间依旧生杀予夺。
秦王深吸一口气,当年也是这位官家,让他清楚地看到,什么才是至高无上的皇权。他不由地想起第一次见到官家时的情形,官家高高坐在御座之上,他又惶恐又谦卑地入殿行礼,帝王那手握乾坤,言出法随的威势,让他心中有种隐匿的期盼……也想假以时日似官家那般,成为大梁辽阔疆域的明主,但他又明白,这根本就是遥不可及的事,直到……官家挑中了他,将他留在宫中亲自教养。
那一刻,他只觉得无比的幸运,也真心感激官家。
才入宫那几年,官家对他很是关切,让内侍将他照顾的妥妥当当,却也格外的严厉,但凡他读书、礼数有半点轻怠,就会毫不留情的惩戒。
他虽然战战兢兢,苦不堪言,也增益良多。
之后成亲、生子都很顺利,几次在朝堂崭露头角,让他渐渐有了名声,围拢在他身边的官员越来越多,在周围人的尊崇和臣服中,他才发现自己是难得的聪慧、勤勉。
官家懂得识人的,他也没有让官家失望,他人生最好的那些年,全都陪伴了官家身边,他本不是人子,却做了人子该做的事,就连官员、臣子们都看得明白,他是个出色的储君。
可是,偏偏官家一直不肯给他名分。
从朝堂到坊间,都传他会成为官家养子,仿佛他的地位早已定下,实际上……在真正的权利圈中,他始终没有被真正的承认。
官家这般,无非是不甘心,还盼着能有一个亲生子嗣承继大统。
秦王深吸一口气。
对于官家来说,延续血脉是这辈子最大的期盼,这……却是他最惊恐的噩梦,官家有了子嗣,定会为了那皇子能好生长大,顺利承继大统,向他下手。
他会沦为阶下囚,甚至被随便寻个借口处死。
在官家和皇子的立场上,他是那个会觊觎皇位的人。
他无从选择,为了妻儿,为了那些追随过他的官员,他必须维护自己的利益,所以才会有官员劝谏,恳求官家正式下旨,将他收为养子。
结果触怒了官家,他被冠上疑似谋反的罪名,囚禁在府邸。
从那一刻开始,官家就不再是他仰慕之人,而是一个随时可能取他性命的敌人。
“咳咳。”
一阵咳嗽后,官家终于睁开了眼睛。
“官家。”秦王露出关切的神情,上前拍抚官家的后背。
江内侍上前帮忙,折腾半晌,终于让官家的气息平稳下来。
官家靠在迎枕上,向江内侍挥了挥手,留下秦王在身边说话。
官家声音微弱,定定地望着他:“你有没有什么话想与朕说?”
恍惚中,官家的眼睛里竟然透出几分慈爱的神情,像是在规劝走错路的孩子,让他迷途知返。
秦王立即跪地,内心深处忽然一阵拉扯,半晌他还是拿定主意,开口道:“官家,臣不知晓那吴氏为何陷害谢易松之女,皇后娘娘前些日子常常召臣之房下(妻子)入宫,给了些赏赐,却从未有过逾矩的言语,臣更不曾与皇后娘娘单独说过话。”
“臣也不知,为何……会到这个地步。”
秦王神情恳切而惶恐,整个人匍匐于地。
官家望着这一幕,他神情复杂地望着秦王,好似回到了多年前,他从几个宗室子弟中,选出他时候的情景。
秦王入宫之后,他曾关切过秦王的课业,教过秦王如何处置政务,也狠心将秦王逐出宫去,让秦王明白,无论是权柄还是身份,只能他给,秦王不得伸手自取……看来他还是没有教好。
“你可有罪?”官家半晌才又问。
“臣有罪,”秦王立即道,“请官家责罚。”他承认有错,也不能换来官家心软,倒不如咬死不说,这样即使要被定罪,也不会是现在。
“王府曾借夏孟宪手下的商贾谋利,夏孟宪被抓之后,臣担惊受怕,恐官家知晓……夏孟宪等人入狱之后,本以为这桩案子就此了结,却没想到王晏抓住不放,臣心中烦闷曾与房下提及过此事……”
秦王声音发颤:“可……臣断然没有陷害王相公父子和那谢氏,臣……”
秦王从怀中拿出一本奏折递到官家面前:“臣这次入宫时,将此事写在奏疏上,本想向官家请罪,哪知官家病重,也就没能将奏疏拿出来。”
官家看向秦王手中的奏疏,江内侍会意忙上前取来展开,凑在官家面前。
江内侍趁机扫了一眼,的确如秦王所说,写的是与夏孟宪勾连的始末。他挪开目光又去看秦王,只觉得眼前的秦王愈发让人琢磨不透。
“臣有心陷害王相公,就不会准备这些……”
官家没说话,江内侍将手中奏疏合上,站去一旁,秦王的意思很明显,将罪责都推给了秦王妃,秦王妃见过皇后,吴娘子是秦王妃的嫂嫂,所以秦王妃大可以安排一切,至于为何这样做?自然是为秦王分忧。
秦王从始到终都被蒙在鼓里。
可是官家到底会不会相信?
内殿许久没有声音,秦王额头上的冷汗滴落在他的衣袍上。
“让……王相公……举荐……官员……审问吴氏,”官家说着看向内侍手中的奏疏,“也交给王相公。”
秦王浑身一抖,即便吴娘子没有将他供述出来,他与夏孟宪勾结之事也再遮掩不住,他的名声会一落千丈,再无可能承继皇位。
“命……秦王……归府待勘。”
果然还是这样的结果,秦王伏地谢恩,他怎么会有一瞬间恍惚,觉得官家要放过他?难道他做错了?若是供述出实情,官家就会替他遮掩?
不,不可能,他说出来,只会是更严重的结果,他立即就会被冠上谋反罪名,不似现在还有转圜的余地。
要怪只能怪官家在这时候清醒,如果官家就此昏迷,他还能有别的法子。
最是无情帝王家,他跟着官家这些年,最终没换来任何偏袒。
“王爷,请吧!”
听到江内侍的声音,秦王缓缓站起身,他再次看向床上的官家,官家眼睛紧闭,好似又昏睡了过去。
如此虚弱的君主,只要被人用枕头捂住口鼻,片刻功夫就会驾崩。
秦王拳头紧握,最终不得不轻轻放开,他若是上前,禁卫军就会果断向他出手。
皇后被太后斥退那一刻,这次他就已然输了。
……
江内侍将奏疏递给王秉臣,然后复述了官家的口谕。
“都要辛苦王相公了。”
王秉臣颔首。
太后并不意外会有这样的结果:“官家到底还是仁君。”这也是他们母子失和的原因,她与官家处置事务分歧太大。
对她来说,方才召见秦王不过就是多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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